话说季桓之在文员外家里,看见边鸿影的画像,只觉画中人兼具贵妃与飞燕之所长,美得不可方物,甚至王嫽和吉野太夫与之相比,都不过俗人了。当得知画中人正是文从复的继妻后,他更是深深着迷,险些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若不是脑中忽一闪念,想起来谁对自己说过一些特别的话来,他真得当场失态了。
季桓之正回忆着,文元良员外的话却打断了他的思绪。
“朝廷派几位大人慰问老夫,老夫甚为感激。但是我儿的确是自己想不开,其中并没有什么需要调查的东西。还望几位大人看在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步入风烛残年的份上,将此事尽早了结吧。”
商然宽慰道:“死者已逝,文员外切不可太过悲伤。我等把事情料理妥当,自会了结。”
安慰老人的事有人做了,季桓之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到那轴美人图上了,他走到近前,看得更加仔细,注意到女子是站立在一块青石前、赤脚踩在一冽清泉中的同时,还注意到的左下角有一方小篆印鉴,乃是“滚马岭南”四字。
他随口问道:“文员外,附近可有个叫滚马岭的地方吗?”
文元良一脸茫然:“滚马岭?老夫在河南生活了六十余年,从未听过有这么个地方。季千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的?”
季桓之指着印鉴道:“上面四个字是‘滚马岭南’,既然附近没有这个地方,那或许是哪个人的自号。文员外,这会不会是令郎在世时给自己亦或是书斋起的名号?”
文元良摇头道:“不可能,老夫还是头一次听人提到这四个字,‘滚马岭南’绝非老夫所熟悉的人的任何字号。”
“不是——”季桓之稍作思量后又问:“那这幅画究竟是怎么来的?”
文元良回答道:“是我那不肖儿从勾栏院里带回来的。”
“不是他画的?”
“老夫从没说过是我儿自己画的呀。”
季桓之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陷入了思维的误区,错认为书画大家的后人也擅长书画了。
李密也意识到这幅画别有来历,便向文元良请求,要收下这幅画作为物证。
文元良大方表示,尽管拿去。
于是李密取下画轴卷起来,手往旁边一歪似是要递给季桓之,季桓之伸手要拿的时候,她却故意往回一收,冲他面露微笑,随即双臂抱怀,把画轴牢牢攥在自己怀里了,并说:“保管物证这种小事,就不劳烦季千户了。”
季桓之一个失神,方才注意到李密的眼睛像是在说话,似有撩逗之意。他心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者说了,我又不可能对着一幅画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这样也太矫枉过正了吧?
这时文元良看了看日头道:“时辰已经临近中午了,几位大人若不嫌弃,不妨在舍下用点粗茶淡饭,以稍解饥渴劳顿?”
李密理解老人经历丧子之痛,最需要找人唠嗑来排解悲伤,而她认为自己并没有义务去听一个老头絮絮叨叨,所以拱手道:“文员外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我等另有安排,就先不打扰员外了。等有什么问题需要讨教文员外的时候,我等再来拜访。”
北镇抚司的人都这么说了,那商然也不好意思留下来吃免费的午餐,也只能带着他的两名衙役告辞。
出了文宅,商然还想和季桓之李密套套近乎,但李密没理他,只是和季桓之及几名校尉去找适合下榻的客栈。
卫辉府地处中原腹地,西依太行,南临黄河,境内有四条大河,对当地钱粮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提振作用。其实万历十二年,在首辅申时行的主持下,朝廷为潞王选定了湖广衡州、卫辉两地作为就藩地点。万历皇帝点定了更为富足的湖广衡州,传旨在衡州府为弟弟建造王府。但朱翊镠本人上本,说:“臣愿就近,庶几咫尺天颜。”请求改为卫辉。卫辉府这才成为了潞王的属地。
李密过去经常在各地走动,见多识广,在街上扫了扫,就通过楼牌规格找到了一家看起来就知道消费得起的客栈,进去冲掌柜的说:“来四间客房。”
季桓之看总人头数是七个,以为是要给身为千户的自己单独开一间,于是推托道:“不必如此铺张,我可以挤一挤的。”
李密乜眼道:“单独的一间,是我自己要的。”
季桓之不免尴尬,他这才记起来,李密是假扮男装,为了避免暴露,住宿的话肯定是要和别人分开的。
掌柜通过来人的服饰和腰牌的穗子看出对方是京师过来的,翻看簿子后赔笑道:“几位大人不好意思,小店空房就剩三间了,要不你们挤一挤?”
有校尉提议道:“三间也不是不能住,让季爷一间,李爷你和我们弟兄每三个人一间吧。”
李密听了,扭头狠狠瞪他一眼,把那校尉弄得一惊,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话了。
季桓之心里惦记着李密拿着的那轴画,也提议道:“我没必要搞得那么特殊,如果李兄不嫌弃,就我们二人拼房吧。”
李密微微半张开嘴,一边板牙磨得嘎吱响,低声挤出一句只有季桓之听见的话:“想都别想!”季桓之疑惑稍许,才意识到对方想歪了,于是也低声解释:“你误会了,我是为了那幅画。”哪知道这句话让李密整张脸都阴沉下来了。
掌柜的见几人没有协商好住宿问题,于是建议道:“这条街的街尾还有一家客栈,那里空房多,几位实在不行就去那家住吧。”
季桓之听着都觉得新鲜:还有替同行招揽客人的?
掌柜的直言道:“卫辉府是潞王属地,往来达官贵人可是不少,看得出您几位虽说是京官,但职级不会太高,俸禄也一般,开销只会小不会大。您几位不住,有的是大主顾。”掌柜的说着,脸上还露出揶揄的笑意。
这令李密十分不满:还瞧不起我们?
“剩下三间房我们要了,怎么安排是我们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掌柜的见多了有脾气的客人,也不恼,只管说:“既然您几位要了,那就交押金拿钥匙呗。一间房二两押金。”
“切,我还以为多少。”李密说着把几锭碎银子拍在桌上。她其实也是打肿脸充胖子。过去说过,锦衣卫一年的俸禄不过二三十两,有时候还不全是现银,是发给你棉花和粮食,让你自己上街叫卖折现,缺德得很。三间房六两押金,一次性掏出来也是相当肉疼的。
房间是拿下了,但安排上仍然存在问题。首先李密一人一间雷打不动,季桓之觉得和校尉住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喜好安静,而且到底和朱后山一系的人没有混的太熟,真的同处一室还是比较尴尬的。于是经过研究决定,季桓之独自一人,去这条街的另一家客栈找房间住。
堂堂千户,就这么被下级下放了。
季桓之郁闷不已。当他找到另一家客栈,向打盹的掌柜要了钥匙,推开摇摇欲坠的门,步入落满灰尘、墙角结着蛛网的房间时,更是抑塞到了极点。这下他才明白为什么这家客栈空房多了。
他叹口气,自我安慰道:“诏狱的环境不比这里差多了?我都能住上个把月——对,还有李密家的柴房,也不咋地。在这儿捱几天,又算的了什么呢?”
后来他才发现,这里未见得就比诏狱好。因为诏狱里至少一日两餐都是人家狱厨做好的。在这家客栈,想吃饭自己煮,想喝水自己挑自己烧;菜倒是有,不过是生的,而且不知道放了多久,估计是当战略储备用的,得自己炒;不过炒之前得自己生炉灶,然而柴火没有,要自己上街买。
于是忙活了半天,总算把肚皮填饱的季桓之回到屋里,顾不得满是尘土,仰面倒在榻上,不久便沉沉睡去。
由于睡得较早,到半夜里他渐渐就醒了。正朦胧间,他仿佛在穿过窗楹投射在屋内的月光中看见一个人影单膝跪地,面冲着自己的床榻。起初他以为是梦,但当清晰的话语传入耳中时,他才猛然惊醒,意识到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人说的是:“季千户,求您救救小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