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晴信刚过了五十五岁生日,那天夜里,我看见他正坐在窗前,出神地看着一盆已经凋谢的蝴蝶兰。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但广州这种地方,一年四季都看不到雪,听晴信说,我们以前是住在日本的,那边的雪很美。而深夜才入睡并非他一向的习惯,那盆蝴蝶兰我本来想要扔掉,又怕他舍不得,才藏在客厅里的桌子底下,没想到还是被他翻了出来。尽管在看那盆花,他却没点上烛火,大概是眼中看花,心里在怀念着日本的雪吧。但他答应过我,我们会永远住在这儿,只要幸福快乐就够了。
我们的家,装饰得很简洁,仅仅只有一室与一小厅,小厅和卧室本是同一间,房间的中部用一排大木柜隔开,勉强算作了两间屋子,只因衣柜的其中一扇门是里外打通的,才成了两边卧室之间简单的出入口。此刻,虽然那扇门紧闭着,我却不时的回头朝那边瞅上几眼,每次看到的都是家具影子,带给人沉重得像要立刻倒下般的压抑感,大概是晴信这两天带着一帮弟子出外给咏春堂做宣传,让我一个人有点寂寞吧。
“晴信,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望着夜空中的一钩残月,我的心有些颤抖,似乎有种想写日记的冲动,尽管我一向不爱写那些东西。“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可是除了你之外,我真没有第二个可以祝福的人……”
烛火忽然熄灭了,我的心猛跳了一下,我似乎感觉,我丢失的记忆正在恢复中。
果然,她记起了一些事,晴信从前在日本时穿和服的样子,也不知不觉就再次浮现在脑海。那时,我们似乎住在一个有很多山的地方,他是一位大户人家的主人,他脸上的肉也比现在多,不过现在看着更好看一些。每天天不亮,他就起床到一个开了很多樱花的地方去,然后我们一起去爬山,只要两个人都有空,到夜里总是很晚才回家。我好像能记起那座最美丽的山的名字,它叫做富士山,山顶上常年积雪,偶尔还会喷出熔岩,映在蓝蓝的天空下,非常漂亮。
今夜,如果我们在日本,应该和往常一样,也在看樱花,或是眺望富士山吧。那时候的晴信,好像比现在更爱动不动就抱人,而现在抱得少了,估计是他年纪大了,力量有限。不过,我有时还是会跟他斗气,说是他出门之后回来,都舍不得给我买点小礼物什么的,偶尔享受一下高级货,比如绿玉手镯什么的,也不算太腐败嘛。他常是不吭声,接着就倒下去呼呼大睡,要不扑倒我,开玩笑说让我给他生个孩子。其实我一样很想生孩子,可不知怎么的,这肚子就是不争气,唉。如今,年纪越来越大,只怕想要个孩子都难啊。
弯弯的月亮也隐藏到黑云里去了,透过窗户,我深深呼吸着外面那并不清新的空气,天是那么的黑,完全看不清远处的风景,更别说广州的世界。如果自己有那能耐的话,我可以用一张白布——白得不见一丝灰尘的那一种,把那些黑暗全部擦去,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连月亮的全形也要显露出来,让人忘记它有圆缺变化。
隐隐约约听到外头的虫鸣声,我随之想起了晴信出门前的事,我遇到一个日本来的画师,好像叫柳生宗严。他似乎认识我,可后来只见过几次面,就再也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广州。
“小樱,日本那边现在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但是如果去了那边,我怕会有危险,因为听说局势很乱。我们还不如就在广州城里做生意呢,开武馆其实很有意思,做人也有得钱赚,鬼才会推磨,不是吗?”
晴信曾这样和我说过,我听得想掉眼泪,我仿佛能感觉到,他心里是多么思念自己的故乡。比起回去日本,他宁愿和我在广州过平淡的日子,他应该有很大的理想和抱负,却愿意和我一同经营武馆,因此,我真的要感谢他。但是,我究竟该不该去找回我的记忆呢?不,即使我想,我也不能让晴信知道。我没有办法,只能悄悄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憧憬回忆里温暖的情感,其他的,伤心痛苦的,就不要再去强迫自己记了。
“晴信,我会在这边给你写信,但不会寄到你手里……”
我喃喃自语着。
“因为你不认识多少汉字,我写这封信,只能给我自己看,确实没必要寄到你手里面。我知道,即使我要你回日本,你也不会答应,也许,我们以前生活的那个地方很复杂,对我来说又很陌生,我依稀记得,有战乱,对吧?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什么都有。过年的时候,没有人会放鞭炮,不,日本应该不过广州的年。可是,我们却偏偏是在那里相爱、相知,然后结为夫妻的,所以我只要记得美好的东西就够了。晴信,你呢?以后的日子里,你会把那些事都说给我听吗?”
我不知道拿着笔在纸上写了多少字,我竟然摸着黑在写信,很可笑吧。但我大概能猜到,如果我想问他那些有关于日本的事,他也一定会只把美好的故事告诉我,甚至可能编造一些善意的谎言。但这不就是夫妻吗?他从头到尾,都只想我过得开心,否则,他会心疼。
第一次,我做了这种傻事,我把写满墨字的纸像珍宝似的小心折叠起来,再小心的放到床褥下面,然后倒下睡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晴信牵着手,坐上了一条很大很大的海船,我们一同去了日本,看到了富士山,那座山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很美,很熟悉。他回头看着我,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奇怪的是,还有两个孩子在叫我们爹和娘,他们一个叫信华,一个叫阿夏,我们一家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很温暖,真的很温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