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永远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野火四起,他的心中却只剩一片荒芜。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谢辙一无所知。他好像已经做了很多,但所有的事都像是回到起点。直到最后,他连她的手也不曾抓住。
四处都在燃烧,十分炽热。但对于温度,他已无太多感知。但被火烧总是疼痛的,至少这份痛处清晰地在身上得以体现。衣物和皮肤都无法被烧却,因而便得以持续燃烧。他好像再也无法走出这片火海,尽管他甚至不知大火何时燃起。看不到地面,天空也是橙红,像是被大地的火光照映,或是有另一处烈火在天际舞动。
这就是地狱真实的样貌吗?
分明被火舌缠绕,却有如被潮水淹没般窒息。他放弃挣扎,只是安静地让自己成为火焰的燃料。也许它们消耗的是看不见的什么,但没关系,他已一无所有。
直到他身上的黄泉铃不受控制地震动起来。
伴随着清脆的铃响,他紧接着听到一阵悠扬的歌声。说是歌,再细听,却只有婉转的曲调,人声显得缥缈而恍惚,更像是错觉一场。他慌忙取出铃来。在意识到这件东西还在自己身上时,周围的火焰都向后撤了一尺有余。
“原来你在这里。”
“天师……?”
凭空出现了凛天师的身影,不由得让谢辙怀疑自己究竟是从哪一刻起分神的。但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忙上前两步。奇怪的是,他分明朝着凛天师的方向跑了一段距离,却离他还是一样的远。
“我……回过头去了。”他哀愁地说,“我本将您的话谨记在心,但——”
“这不是你的错。妄语是如此狡黠,让将死与未死之人都听到他的呼唤。这一刻他等待已久,正是为了夺取生者之躯,重回人间。你与他的性情和命理,的确存在诸多相同之处,即便不在人间,要找到并利用你的血肉之躯,对他而言不是难事。也是你有黄泉铃相助,才未能被他直接扯到地狱之中。不过,再这样迷失下去,你就要接近他本源的法阵了。”
“您是说,他留在地狱的法阵?”谢辙略感惊讶,“倘若我能找到,并摧毁他最本源的法阵,是否就能阻止他,再也不让他为非作歹?”
凛天师的脸上似是闪过一丝讶异。他继而露出轻笑,略显悲愁地说:
“情理上讲,这番话的确不错。只是,我并不认为你能做到这件事……不仅是从能力上讲。倘若天道之剑仍在你的手中,兴许还能做到,但如今六道神兵已不复存在,凡人是很难将其根除的。再者,凭你与他相似的那些部分,让你迷失其中,甚至被同化也是极有可能的。不如说这根本就是他最初的目的。”
“……竟然如此下作。”
谢辙握紧了拳头,即使他知道这样也无济于事。但除了利用自己,他更加憎恨的是,为了达到这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将聆鹓作为牺牲品。虽然谢辙也知道,对于这种没有人性的家伙而言,任何人都是可以被牺牲的工具。最后他想到的,才是天下苍生。若自己真的不幸被同化,补全了妄语分割出去的、在地狱中有所缺失的部分,人间究竟会在他的影响下变成何种模样,实在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难道就真的
没有办法了吗?”短暂的感慨后,谢辙突然回过神来,“天师,您又是如何来到这里?”
凛天师并没有马上回答。但谢辙望着他,看到他似笑非笑而满目萧条。在这怪诞扭曲的天地之间,在凛天师的遥远的身后,有巨大却模糊的影子往来穿梭。他先前都不曾注意,这些带状物非常虚幻,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或者至少不属于他认知中的事物。像被放大了数千数万倍的绳索、线虫,或者……龙。
“当你能看到我的时候,大约意味着,我已经无法再回到人间了。”
“什么?”谢辙一阵恍惚,“您做了什么?”
“解释起来有些复杂。简单地说,我略施小计,将精神从形体中释放了出来。有形的身躯被化作无形的存在,势必会展开到过于庞大的程度。因此,我将身躯藏到了降魔杵制作的结界之中。同时这个结界,仅有我能从外部打开。而我若在人间不复存在,‘我’也不再能被释放出来。我的魂魄顺着他法术的痕迹追随而来,便在途中看到了你。”
谢辙没太明白。
“将精神从形体中……”
“嗯。利用法器赤真珠,是可以做到的。”
“那、那不是很危险的东西吗?无庸谰正是用这东西将蟒神复现,霂也是因为它变得疯魔。这珠子又是如何作用于人的躯壳?就像是另一个琥珀的法器一样吗?”
“侵蚀发生的时候,赤真珠的确会干扰人的精神。尤其随着时间推移,或是使用者刻意为之,人们的形体也会随之改变。那个时候,就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这里所谓精神,便是人的精元、元灵,也就是人的意志。这样的效用,在真正的蟒神当道时,就有所记录,神无君可以证明。而琥珀则恰恰相反。它先改变的是人的肉体,最显著的就是它令人愈合的功能……至于它所构造的群体意识,则是改变肉体的最终结果。它的疗效服务于它的目的。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说明——它们都只是些会带来不幸的危险之物。”
“您分明知道,它们是如此可怕的东西,怎么还……”
“无妨,姑且也算使用在正道上了。虽然就连我,也不能保证一直如此,但若这是最后一次……也算是不违本心。我不过是模仿妄语罢了。像所有得道者,所有仙人一样,我所追求的凡身的蜕变、肉体的舍弃,不恰在此时得以实现了吗?身体是执念,是枷锁,不论飞升于天界,还是走向地狱,我的修行也该迎来终结。我于凡间为人敬仰,受人钦佩,才会始终不负初心,不迷失于歧途。我终归会找到妄语,与他做个了断。只是因为时间流逝的速度有所差池,或许对人间来说,这段时间可能仅是眨眼一瞬,也可能要等上千秋万代。到那时,人间命途的发展也不再被笼罩于他的阴影之下……这便是我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谢辙上前一步,坚决地说:“让我来帮您吧!如您所说,我本该走向离他最近的地方。只要我能为您指明道路,便能一举将他歼灭。”
凛天师笑道:“你就不怕自己融入其中,成了我新的麻烦?”
“我……”
谢辙不敢再言语。他知道,凛天师敢直白地把这种话说出口,便意味着确实有这番可能。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怀天下、
心系苍生之人。这一点,他在为了拯救聆鹓时,是如此坦诚地对凛天师倾诉,因而后者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到最后,好像也并没能将她带回来。这人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谢辙自己也因这等想法感到可悲。他该厉声斥责自己,这不符合母亲的教诲,也不符合睦月君的期待。
睦月君的期待?
他当真如此期待过么?或许,他其实什么都不曾明说。谢辙迟钝地意识到,他将天道之剑交付到自己手中,可能因为他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唯有以剑证天道,将其时刻相伴自己左右,才能指引他维持如今“正直”的模样。
“这样吧,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凛天师柔和地说,“希望你如实回答。”
“在下定知无不言……”
“倘若是你,你想如何回答子殊姑娘的问题?”
谢辙抬着头,怔怔地看着他。他知道凛天师在说什么。虽然有些狡猾,严格来说,这分明是十个问题。但是,其实在听到问题的那个时刻,谢辙的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生何理,死何依;
尽为何物,源在何处;
寿几何,命几劫,轮回几度;
昨安逝,今安有,春秋安在?
“我……确有自己的答案。但,我想那不够正确。”
凛天师笑了:“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追求何谓正确。问题的答案从不是唯一的。”
谢辙莫名感到一阵释然。他甚至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只是总是在道德层面上怀疑自己“本身”的“权威”。殊不知,任何人在听到问题的时候,就已被自然地赋予了回答的权利。只是不需要给谁一个交代,也不需要向谁求证什么。答案是说给自己听的。
灼灼燃烧的火海之中,谢辙沉下气来,静静答道:
“生即醉,死即归,悔眠槃醒不过开合明晦
纵横六道,出离三界,存灭更迭无为捭阖不歇;
因不一,果不异,须臾无极难舍何辜苍黎;
昨渡苦,今常欢,四变五感皆是道法自然。”
人生而在世,不过一场醉生梦死。倘若真正死去,也不过是到去处去。涅槃醒梦都只是眼睑一张一合,天色的一黑一白。走入六道轮回的规律中,未必也有走出三界之外的那天。人们生与死的交错,不外乎命运的安排。因果并非一异,每一个渺小的瞬间都没有极限,也没有尽头,每个时刻又怎能舍得迫害无辜的苍生黎民。在过去的时间中痛苦,当下才会感知到快乐的不易。我闻,我见,我触,所有的相遇与离别都是如此真实。为此感到不舍与留恋,也应当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
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大道至简,真水无香。道在人为,道法自然。
凛天师淡淡地笑着,一挥手,对他说道:
“这份朴实的欲望,比任何事物都要纯净。你若仍心有不甘,心存留恋,若仍放不下红尘的牵绊,就回去吧。你会听到那来自红尘的铃声,她们在呼唤你。你不该命绝于此——你仍有你的一生,你的自由。那是任何所谓使命都无法剥夺的东西。”
刺耳的铃声穿云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