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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新加坡人

发廊情话 王安忆 41709 2024-11-16 18:30

  这个新加坡人,有时候一年来四五次,有时候,销声匿迹,一年到头不来一次。他若要来,先是会通知陈先生,为他订酒店,接机,安排日程。所谓安排日程,其实就是安排吃饭。

  陈先生是新加坡人在这城市里的朋友。从前,陈先生是一家电子表厂的操作工,后来,就是“巴拉巴拉东渡”的八十年代中期,去了日本,几年之后,挣了钱回来。究竟挣了多少钱?大约是不少,因为他从此不再上班,事实是,他原先上班的那X厂也关停并转了。他结交的人也不同了,多是些老板,他和这些老板一同出人宾馆酒家,还有时,一同去深圳,珠海,汕头。也有人说,他其实是在打工,倘若是真的,那么,大约从日本挣回的钱也有限。但事情不在于钱多钱少,而是,陈先生的层次不同了,所以,他就能有新加坡人这样的朋友。

  新加坡人是个阔佬,在新加坡有企业,吉隆坡有企业,香港有,曼谷有,伦敦也有,新近又在柬埔寨投资一另烟厂。他在上海倒没有什么生意,但是,有一度,他专门为陈先生在上海注册了一个办事处,租一间写字间,让陈先生在里边办公。后来,这办事处又取消了。还有一度,他让陈先生去柬埔寨,为他管理烟厂。后来,陈先生又回来了。从这些来看,他们这一对朋友就不一般。虽然看上去并不那么像朋友。新加坡人长着白净的脸,眉眼有些孩子气的疏朗,但看他稀薄的发顶,还有发福起来的腹部,就知道他不是很年轻了。那么,陈先生是怎样的呢?黑,瘦,一张刀削脸,干枯的嘴唇,有香烟嘴燎焦的黑痕,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也有熏黄的痕迹。他们一同走路,很少并排,而是一个前,一个后。他们一桌吃饭,也很少挨着坐,一个上座,一个下座。他们互相间甚至不说话。新加坡人面带微笑,眼望八方,陈先生则阴沉着目光,看着餐桌上的某一个地方。看上去,他们之间一点没有朋友的亲密的气氛,可是,谁知道呢?在他们疏远的表面底下,兴许是有着什么默契呢!

  陈先生,有时候,撩起眼皮,罩对方一下,新加坡人的脸一暗,有什么交道便过去了。他们之间,确是有些知己的意思了。可终究是什么样的知己,谁也不知道。只知道,陈先生是新加坡人在这城市里的引路人,他带新加坡人去的饭店呀,可真是无奇不有。在这城市里,过着居家生活的市民们,听也不会听说过的。信不信由你。一条僻静的林荫道,两边多是围墙和弄堂,里边是安居乐业的保守的生活,就在其中,有一扇紧闭的不锈钢门,退进去一点,略微变得有那么一些隐蔽,不锈钢的门上,镌刻着几个字,表明是一个餐饮场所,可就是千呼万唤门不开呢!这里就有个秘密,必是知情者方能知道,那就是,退后几步,你看见立在门前退进去的那空地上,有个造型抽象的兽身,张着阔嘴,将手伸到嘴里,于是,铁门就徐徐地开了。进去亦无人,只有一片竹林,林中有小径,通往一扇玻璃门,推门进去,是一银白世界。银色地毯,银色金属餐桌,银色沙发椅。其间还有一个惊人之所,必去不可,就是厕所。一踏进去,刹那间,天上地下左右,有无数个你映入眼帘,你必得镇定一下,才挪得开步子,是多棱镜的效果。就这样,一波接着一波,连连的惊喜,充斥在席间。还有人声鼎沸的乍浦路,巴掌大块店堂,竟然还有一架电梯,通上五层楼。面街的落地窗玻璃,爬满了巨大的霓虹灯管和铁架,刷刷地变幻着光色,将光影投在窗里吃喝的人脸上。那一桌桌挤挨着的饕餮的人,看上去如蚁般的小,且又光怪陆离。最为壮观的是春节,新加坡人专程来过新年,目睹了终生难忘的奇景。这条狭窄的马路,被两边不断加层而增高的楼面,挤成一条沟,沟当中,壅塞着无数辆消防车,本条街的消防栓不够用,就从邻街的拉过来,于是,地上便交错盘互着消防水管。消防员全副武装,临战状态,只听轰的一声,街面与楼面全都一震,顿时,天空开了花,姹紫嫣红,流光溢彩,一片细碎的气泡破裂声,啾啾地盈了满耳。自此,烟花一大朵一大朵升上天。其间有锐亮的流星雨,哗哗倾盆而落,将霓虹灯都映暗了,而大招牌后面的,黑暗的屋脊则显了出来,勾出一道嶙峋的天际线。有几处火星燎着了房顶,于是,消防水管齐射,火光中又加进水光,互相辉映。这奇观,持续了整整一小时,天都熏紫了,才欲罢不能地停息下来。消防车先后陆续退出,地上已积起半尺厚的碎火药纸,硝烟弥漫。这般的豪阔手笔,连来自亚洲四小龙地区的新加坡人也是平生头回见识。

  新加坡人去过的餐馆可是不计其数。那类星级酒店里的当然不消说了,香格里拉的临江自助餐厅,与香港九龙的“丽晶”的夜晚很相似呢!而且每周五晚上,有空运来的鲜蚝,无限制供应。衡山路,据传是想和香港的兰桂坊一样,模拟一个小欧洲,其实呢?更合乎新加坡人的带有洁癖的口味。兰桂坊,地面逼仄,而且龌龊,有一股颓废气,而衡山路明亮,宽敞,也比较清洁,虽然不及兰桂坊像欧洲。那拐角上的旧人家花园房子,作了餐馆酒吧,聚集着同性恋,还有模仿阉人的演唱,也颓废,可是不像纽约的格林威治村那样阴暗迫人,因为比较新,没有垢。西边开发区的仙霞路,有那么一截,人称小台北,过去看看,真有些台北的草根气呢!还有些暧昧气。街面主要由两类生意组成,发廊和餐馆,餐馆多是闽南菜和潮州菜,其中有一家有一道蛤蜊面,鲜美无比。说实在,新加坡人在真正的台北都没吃过这样正道的蛤蜊面。而真正的台北,灯火也没有此地这样辉煌,那里要家常得多,这里却夜夜莖歌。从仙霞路继续往西,往西,过了开发区的中心,路面开阔,有点要出城的样子,市面寥落了,两边的房屋都矮下去。此时,车陡地来个大转弯,插人一条小街,这小街有些凌乱,开了几家旧木器铺子,倒是流露出生活的气息。在小铺面之间,兀自立了一座欧陆乡村式房子,大尖顶,白粉墙上钉有褐色木条框架。进去,仰面一周围栏,颇似中国古式戏园子,看客们坐在栏后,前面是锣鼓铿锵。从两侧楼梯上去,角落里安置着大粮食缸,盛着堆尖的炒花生,随手可抓一把,仓圆囤满的气象。餐厅的过道,壁下,包间内,全是北方乡间的车辕,马槽,立柜,犁铧。因是来自北方,格局就都大而粗放,而一应木器家什,匠作则又精细严密,将乡土俚俗推陈出新,化成一路风格。这老板是做时装出身,到纽约住了几年,挣了钱,开了眼界,又染了收藏的癖好。回来后买下一座破产工厂的库房,改造成现在这样,开成餐馆,放入所收藏品,其实是一座小型的民间日用博物馆。连菜,都是从民间采集而来,自成一种杂芜的风格。他又去过一家弄堂里的餐馆,原是民居,稍事装修,开了饭店。因是有年头了,以往生活的痕迹很深,地板上遗留有放床的印子,比其他地板新一成,蜡色也要深一成。有两间包房,是开在原先的浴室,壁上就还残存着几段残管,于是,便散发出有点污秽,又有点温热的人气。菜呢,也是家常的一路,亲妈阿娘的一路:水笋烤肉,腌笃鲜,炒酱,价格亦中等。生意就好得很,一晚上可翻三轮桌子,等吃饭的人就挤在弄堂里。弄堂里的窗户,在窗帘后面昏昏地亮着灯,映出日长时久的柴米生计。过了两年,新加坡人主动提出还要去那里,去了,餐馆竟还在,并且不是一幢房子,而是半条弄堂,还是爆满。他们这一桌是临时来的,老板娘也没让打回票,将他们引进其中一幢的三楼,老板与老板娘的卧室,就在房间当中摆了一张圆台面。这间卧室装潢比较考究,用石膏吊了顶,贴了顶角钱,垂一盏枝形吊灯。老房子又很高大,如此装潢起来,真有些古典的意思。室中摆了一套意大利家具,白色面镶金边,转角处雕成圆涡旋,边上有草叶饰纹,那种旖旎的罗可可风。床上铺着绛红色的丝绒床罩,床头叠几个蓝、绿、黄的大靠枕。床对面是一具梳妆桌,椭圆镜上披着几穗沉甸甸的流苏。他们的餐桌就设在床与梳妆桌之间,周遭的华美里,含了一股狎昵,这一股狎昵因为是居家的气息,就抵消了eiie之感。这一餐宴,新加坡人有些走神,脸上的笑容变得恍惚起来,在这老板娘的内室里,生出了什么样的遐想吗?是他不安定的漂泊的生活被触动了,抑或是,生活其实并不是漂泊的,而是在哪里也有着这样一份居家的日子,此时被唤醒了。

  谁也不知道新加坡人的家庭状况,他有没有妻室儿女?论年纪,不小了,可他一直是独往独来,没什么羁绊。他生活的面相当广,几乎周游世界:伦敦,巴黎,悉尼,汉城,米兰,甚至里约热内卢,可看起来都不是他对上海这样的喜欢。那些地方,他多是点到为止,而上海,他却是欲罢不能,来了再来。他真是喜欢上海呢!从他欣喜的闪烁的眼睛里,就能看出这种喜欢,它冲淡了他脸上的寂寞表情。坐在席间,周围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们彼此间都有熟络的话题,言笑往来。新加坡人插不进去,也不完全懂得,可眼面前簇拥着一些人脸,有着人声的聒噪,就使他满意了。

  餐桌上的人,是陈先生找来,可并不是陈先生全认得。要说,陈先生哪有这样的交际面呢!那都是一拖二,二拖三,辗转而来的。这些人,做什么的都有。做服装生意的女老板,是陈先生在日本打工时认识,在酒吧里做过两年陪酒女,挣了钱回来,将自家房子推倒了墙,开店做服装。渐渐做大了,就与人联手开服装厂,创了个牌子,在沪上女装中有了点小名气。那生意伙伴原是她厂里的小姊妹,在一条流水线上做的,照恩格斯的**是最牢固的关系。可是资本方式里的位置转变,关系也变了。小姊妹偷偷地转移出去,另开工厂,独占了牌子。请律师来打官司,一看材料便说证据不足,因要好时什么都合在一起,注册资金都没有分你我。去找小姊妹说理,小姊妹自己不出来,让几个男工挡驾,说话行动都极粗鲁。她也找了帮手去,闹了几回,还交上了手,叫来110,巡警也闹不清其中原委,拉开算数。几回下来,也没了心劲,再回过来守店面,单卖服装。其实生活用度是足够,小孩子受教育也足够,还够老公输麻将的,可到底做人的志气短了,就消沉下来。她带到新加坡人席上的是她一名主顾,区级沪剧团的三级演员。因她是个沪剧迷,常去看沪剧,甚至经人介绍,还在一出戏中串了串龙套。这名演员到她店里买衣服,她挺给优惠。在她低落的时候,日子就好像不打算过下去,干脆就白送了。其实也不白送,那女演员就此成了至交,听她诉怨诉气,排遣了苦闷。女演员自己也是不得意的,只是因为从小不爱读书,爱唱几句沪剧,脸架子长得又算端正,糊里糊涂进了这剧团。年轻时还不觉得,不用早起赶班车上班,还每晚涂脂抹粉地上台。虽然是龙套配角,可那为主的,都是前辈,老师,卸了妆并没自己好看,只觉着热闹和快活。渐渐的,就不行了。剧团的生活其实很不正常,不是居家过日子的长久之计,尤其近些年,讲究演出效益,沪剧观众又多在四乡八野,一年到头在外奔波,收入却也无几。一些年轻漂亮头脑又灵活的,或是去找电视剧组拍电视,或是去唱流行歌曲,自己也赶不上那个趟了,连普通话都咬不准。戏中的主角越来越年轻,她却还是在做配角。脸上的粉厚起来,离皮肤则远起来,化妆便也没了心情,胡乱抹一抹,算数。卸妆呢?更不敢看了,薄棉片将清洁霜抹净,眉眼都是糊的,不清不楚。唯有一点安慰,或者说是刺激,就是与团里那名琴师的暧昧关系。可毕竟是年近四十的女人,走在下坡路上,不能十分地拿得准对方,所以也是要小心翼翼,苦楚挺多的。那琴师也坐在新加坡人的席上,一张白净的长脸,头发巳落薄了,却是全黑,亮亮地梳齐。五官算是清秀,但因有了岁数,显得格外瘦削单薄,有些尖刁的样子,但此人态度却好,温文尔雅,但也因此态度,与什么都保持有距离的样子,就让女演员感到捉不住。在这样年龄与境遇的女人,暧昧关系常常是来作平衡的,是要作宣言用,并不想藏,所以,就要在人面前有所表现。切莫以为演艺圈的人是享人眼福,就有多少风度,他们那种居无定所又男女混杂的生活其实很粗粝,人都是粗人,表现亲昵是用揭底和数落的方式。琴师是此淘里出来的,不以为怪,依然从容有度,座上人则都发窘,一劲地打岔。越是打岔,越是激发女演员,由假嗔到真怒,话就说得露骨起来,连那琴师脸上也挂不住,沉下来。气氛不免遞尬,人们都拿眼睛看新加坡人,怕他生厌。其实呢,新加坡人非但不生厌,而且还觉有趣。这些韶华已过的男女,人生都是见了底的,赤裸出的硬扎粗粝的欲望,异样地让他有些兴奋。

  还有一拨子桌上客,是以一对开保洁公司的夫妇领衔。他们来结识新加坡人,是为寻找生意。他们知道九十年代初期房产热的时候,有新加坡人在浦东投资,融资,或者参建了不少商住楼,虽然后来房产萧条下来,这些楼盘既炒不起来,又租不出去,闲置在那里。可新加坡的商人是经历过风险的,他们很沉着地等待着局势的转变,依然在物业上正常投入管理,是他们保洁行业的优良客户。他们早就想争取一份,不知道这个新加坡人是不是也做房产。当然,他们很快了解到新加坡人在上海并无生意,似乎也没有投资的打算,他虽然替陈先生一一陈先生是这对夫妇辗转的朋友,要论起源,源头大约还是日本打工时候的关系一一陈先生虽然在新加坡人名下有个写字间,可也没看见他具体做什么业务,仅仅是个送往迎来的办事处一般。

  但是,他们也了解到,新加坡人在东南亚一带,甚至远在伦敦,有着生意呢!所以,他们带来了他们的女儿,女儿的男朋友,以及各自的同学,朋友,小一辈的一批人。他们的女儿刚从一所二类工科大学毕业,学空倒是热门专业,汽车制造,可毕业后并不如预期的好找工作。或是不要女生,或是要两年以上工作经验,或是要硕士和博士。小姑娘读书读到本科已经厌倦透顶,只想到社会上去做事和交际。最后找到一家仅只四个人的小公司,倒是港资,做集装箱航运的业务,工资只一个月一千,自然差理想很远。但暂且做着吧,也算积累工作经验,一边再继续应聘。这年头,谁不是骑着马找马呢?可是,不久,谈上了现在这个男朋友。男朋友已经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有着出国的念头,就把女儿的胃口吊起来了。现在,两个人一条心地想出国,还有周围的同学,朋友,都在谈论出国。如今,各国都把教育当产业,英国,法国,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俄罗斯,都往中国派驻招留学生机构,本国的大学则相应兴起无数中介。所以,机会是有的,就是要钱,要的还是天价。外国,在他们这些小孩子眼里,是另一个世界,样样好,去哪里,无论干什么,做保姆也是上乘。事实上呢,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念大学住读,脏衣服都要送回家洗的,出国,其实明摆了花父母钱去看西洋景。他们大多人的父母都是平常人家出身,拿这一对说,下岗以后方才开始做生意,刚有积累,赚了人民币供女儿消费美金,想想也是肉痛的事情。社会关系上又没什么海外的资源,可让走捷径的。

  因此,在孩子跟前就矮了半截,自己亲生的女儿,是拿冤家的怨恨的眼睛看他们。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光滑白净的脸上,却已经有了怨妇的表情,好像被父母贻误了终身,再不能翻回似的。说话都是恶声恶气,或就是不理不踩,但只一回头,对了男朋友,眉眼顿时展开了,变得娇媚,话音也婉转起来。那做父母的明显怕她,有什么话都不敢自己同她说,而是通过男朋友转达,于是,就也变得对那男孩子谄媚起来。新加坡人,是他们向女儿敬献的一份重礼。女孩子觉得挺有面子的,所以带了她的朋友同学来,为表示慷慨,还有无所谓,她矜持地坐在一边,并不怎么与新加坡人搭话,尽是让朋友们说。他们这些朋友里,有一个在联邦捷运的公司里做快递员,另一个在台资公司做文秘,再有两个正在跳槽的空当间,暂没有方向,又有一个正在筹备自己的公司,是做广告还是电脑软件,尚没有决定。比较奇特的是一名歌手,比他们都要长几岁,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可在这行里却也混有十年了。

  她十几岁时,就参加电视台举行的业余歌手大奖赛,获了个第五名还是第六名,随后,读书就没心思了,天天想着要做歌星。好容易初中毕业,就由人介绍去深圳歌厅去唱。探圳是个年轻的社会,唱歌就又要年轻一成,到二十三四岁,就感觉大势已去。回到上海,再继续在歌厅里唱。其间也由几个捧她的客商出资,出了几张碟片,可出了又怎样?浩如烟海,有谁会特特注意到她这一张呢?只有在新加坡人这样的餐宴上,她的那种演艺圈做派,就是说,涂了银白色的眼影唇膏,和手指甲油,肩膀上只系一根细吊带的礼服裙,衔一支细长褐色的薄荷烟,从乱麻一般垂挂着的卷发后面,吐出缕缕烟雾,这使她在餐桌上成了当然明星。她很机敏地捉住新加坡人看她的眼神,与看别人的不一样。她是经历过声色场的人,识得出异性眼睛里的兴趣,是属哪一种性质。有一种是一般性的,而又有一种则是怀了欲念的。她从这个新加坡人的眼睛里还看出了老实,甚至几分懦怯。此外,她到底不能确定,新加坡人是结婚还是没有结婚。这一点,在新加坡人身上表现得十分微妙。她注意到他的无名指上没有结婚戒指,在她这个年龄,还有她混迹社会多年的经历,使她渐渐地注意这个问题,他没有戴结婚戒指。可是,可是新加坡人却又有一种居家男人的持重和……和什么呢?一种平庸气吧。但是,事情又不尽然,新加坡人周游世界。他使得这名歌手的判断力动摇起来,因而也有了兴趣。她望着新加坡人,将话题引到男女关系上来。

  她是经过欢场的人,说起这些题目,又大胆又谨慎。这类话题总是使人兴奋,尤其是在场以青春男女居多,有几分撩拨也变得天真起来。这话题是针对新加坡人来的了,他成了局中人,可无奈天生口讷,没什么接口令,对不上话,只是笑。笑得毕竟不同,由衷的,欢喜的。这种笑模样一方面使他变得年轻,腼腆,羞怯的孩子气;另一方面呢,又让他变得有些老,有过生活的经验,所以就对不谙人事的小孩子们很疼爱喜欢。可他究竟没有对那歌手作出某种特殊的回应,也许,也许歌手不是合他口味的一类女人。

  第三桌,年岁要上去两辈,气氛便也端肃得多。主客是一名老年爵士

  乐队的单簧管手,他还带来了他的单簧管,席间即兴吹一支老曲子。他倒不只是陈先生认识,也是新加坡人认识。是某晚上,陈先生带新加坡人去听那著名的老年爵士乐队演出,休息时候,这名单簧管手从他们的桌前经过,礼貌地点点头,新加坡人便邀他坐下,请他喝饮料。老乐手坐是坐了,却没有碰饮料,表现得既谦和又矜持。简短交谈几句,交换了名片,但这人的作风却给了新加坡人印象。过后,他便让陈先生联络他吃一餐饭,还希望他带些他的朋友来。随他而来的,就多是老年的绅士和淑女。人就是这样,干脆老到底,放弃挣扎,就又有了一种风范。这些老人,甚至要比那桌中年的男女更有青春的气象。先生们,或是西装,或是夹克,甚而或之大红的“耐克”牌子的拉链运动衫,衬了满头银发,光彩照人。太太们当然不能像先生们这样有定力,以不变应万变。在她们,年龄的分野比较难以逾越,潮流的变幻也更频繁与莫测,不太好掌握。她们难免是不人时的,穿的戴的或有些花哨。但倘要留心细节,就会发现她们的用心,用心里的道理,规矩,藏着昔日时尚的教养。比如,那小小的手提包,包上珠花的珠子和水钻一粒也不缺,金属搭扣呢,用指甲油擦得锃亮,否则就要有落魄相了。皮鞋的搭扣也是程亮的,后跟稍磨移一点,就要修补过,否则,从后面看起来,是歪的,也要露落魄相。再有头发,虽然盖不住头皮了,可也要烫好,卷好,做好,喷上定型水,整整齐齐。要不然一阵风吹来,就不堪入目了。人老了,衣服是穿不出样子,可也要是服服帖帖。羊毛衫领里的商标一定要钉好,绽了线的衣缝要缲好了,不能缺扣子,拉链呢,不能缺牙齿。总之,人可以老,可以旧,但不可以邋遢。所以,她们就也很耐看呢!而且,到底是自知没有骄人的青春,很识相知趣,一点不放纵任性。但也不是没有风趣,相反,很发噱呢!只是要细细地听,听了后再想一想,就有效果了。当然,起初,表面上,气氛是有些拘谨,主客都沉闷着,也看不出有什么打开局面的指望。可渐渐的,时间过去三分之二的光景,不知怎么一样,话匣子打开了。一旦打开,便煞不住尾。他们谈的多是往事,哈同花园里的中国用人拾到一张马票,生平第一次走进跑马场,竟然中奖,发了大财,而一名犹太人打沙蟹却输掉了一整个出租汽车公司。又,梵航渡路76号里的人,为争风吃醋,血洗百乐门,枪杀了头牌舞女;某沪上名媛的生日宴上,工部局乐队到场演出。都是中等保守的阶层,听来的声色场上的传闻,不全是真,带几分夸张,还有艳羡。可总归是亲闻,是从那旖旎风月的时代走过来,似乎比今天的上海还要华丽繁荣。连陈先生都听呆了,这显然也不是他那个阶层所能涉足的见闻。他阴沉的眼睛,不时向上瞟一瞟。

  新加坡人很爱听这些老古话。他的心安静下来,不像和那些青年或中年的男女在一起进餐时兴奋骚动。倒不是说这老古话里没什么风情,而是,巳经尘埃落定。落定后的一片绮霞,光焰也十分骄人呢!听着这些艳丽旧事,新加坡人会在心里排一排纪年表。那时候,新加坡还荒凉着,当然,那植被丰厚,气候暖湿的热带,是不适宜说“荒凉”的。与他祖父母同辈的老人们,脸上被日光灼伤的焦黑干枯,呈现出那一个无遮无挡,暴露于炎日之下的时代里,煎熬的岁月。声色还未来临。等奢华的社会兴起,已到了现代,那奢华是消费式的,再无传奇可言。这些老绅士老淑女们,可真是老啊!脸上的皱纹蛛网似的,可是蛛网底下是何等炫目的体验呀!这个新加坡人,喜欢这城市的就是这个,他的心变得活跃。那老乐手的单簧管曲子他也爱听,这和听整部爵士乐队演奏不同,这好像是单为他吹的,在与他说话似的。他有一点点感动呢!新加坡人并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像这样勤勉的生意人,在某一方面可说是比农人更要简朴和封闭。可现在,新加坡人却被激发起了一些。他原先是喜欢香港的,喜欢它的不夜灯火,人潮。这些年,他的喜欢渐渐移到了上海。虽然灯光是要疏阔与乡气,人潮呢,亦很粗鲁,可他似乎就是要这个呢!其中有一种漫无秩序的澎湃,应和着他的从祖先那里流过来,蛮荒热带的血液。这血液被规范在了李光耀的新加坡花园国家,那清洁的混凝土地面,和美丽的花草之下。现在,它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涌流到地表上来。

  倘若一餐宴结束,余兴未休,他提出到外面走一走,有几位食客也愿意同往,于是,一伙人分几拨打了车,来到外滩。灯都开了,这一岸是殖民时期的欧洲古典建筑,大石块的墙面,乔治式平顶,偶有几座哥特尖角,但不显著,沿江岸拉一道弧度。灯光的设计大约采自于现代的欧洲,那些中世纪的古堡,在自下往上的灯光里,青苔与石缝刷地绽开了。在此,灯光贴了洗过的墙面上去,均匀平滑,只在突出的石砌的窗台与窗楣上方,投上暗影,有些像古典戏剧里巨大面具的笑脸,带几分阴惨,是穿过历史幽深隧道的尘染吧!而这多少是奥秘情调的灯光,立即被那一岸的强劲光芒压抑住了。那一岸是近年内的新建筑,球状,方尖碑状的几何形,高和大,突兀在黝黑的江岸,将那崭新,锐利,立体的灯光砸在狭窄弯曲的江面上,并发出跋扈的气派。人在其间走着,不禁生出渺小的自卑感,可是因为人多,就又昂然起来。新加坡人走在人潮中,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江上的风吹来是腥臭的,地上粘着果皮纸屑,人呢,闹哄哄的,可这些,都没有降低新加坡人的兴致,相反,还使他有所悸动。他走路很快,即便散步,也像是赶着什么目的,大踏步地走。于是,陪他的一伙便在身后紧紧跟着。这一支队伍是有些奇怪,新加坡人也有些奇怪。他们吃了,喝了,也逛了,可彼此谁也不了解谁。假如有人好奇心起,问一声陈先生:在哪里认识新加坡人的?陈先生就掉过眼睛,不回答,但有微妙的笑影在他枯瘦的脸颊上掠过,将一边的嘴角牵起来,高过另一边的嘴。其实,人们发觉,对陈先生也不是那么了解的,陈先生究竟是谁呢?这地方的人和事都有些离奇的,所以才叫丰富啊!新加坡人,真有些被迷住了。他走着走着,忽然一掉身,拐进临街的弄口。于是,身后那一群人也跟进了弄口。这时候,他的形态就变得很顽皮,不那么讲究礼貌,他会探头从人家灶间的后窗里望进去。后面那群人,也跟着探进他们茫然的目光。有围墙矮一些的院子,他就踮起脚往里看。楼上有几扇窗里,早有人注意这些人了,有时候,会有个老者,用沙哑的嗓音不客气地问:寻啥人?新加坡人听不懂上海话,看着身后的人,等待他们解释。身后的人并不向他解释什么,只是也不客气地回答:看看不可以?于是,那沙喉咙回敬道:看什么看?回自家去看!他们这边一来一回地对吵,新加坡人的头便转过来转过去,脸上满是笑意,这吵声在他亦是美妙的音乐。最后,他们这一伙终于撤出弄内,新加坡人还最后地看一眼那一位驱逐者。那人先是以怒目而视,可新加坡人友善快乐的眼睛却使他疑惑了,眼光便慢慢软下来。出来之后,新加坡人向大家提了一个问题:里面有没有洗手间?人们先以为他想方便,后才知他只是好奇这房子内部的设施。这些有了年头的陈旧里弄,墙面剥落,裸出里面的砖。院里搭了披厦,油毛毡破了,再覆上一层,覆不平,汪着前几日的雨水。窗框歪着,阳台的水泥栏杆间塞了碎砖块,封作内室。可是那院墙的拉毛的墙面,铁门上曼陀罗形的镂花,山墙的轮廓,还都是欧风呢!有些像他们新加坡武吉巴梳街上的旧洋房,可那一律并排,前后几行的格局,且又是平民住宅的样式。那位出来驱逐的老者呢,就更奇特了。有点像个老冬烘,可并不那么朽,尚带点洋派,他有一句回话里的英语词,新加坡人听懂了:1^抑1:6。看什么看,这是’丨城化!竟然还“?可是不简单。还有他那双鹰隼般的亮目,有着一股凶桿,就像道上的人。这地方真是神啊!

  有一次,宴上有位客人客套了一句:什么时候,请这位先生到我们家去玩。新加坡人竟然应下了,问是哪一天,明天,或者后天,他都可以,大后天就要离开了。那人其实并无准备,倒措手不及,情急之中,脱口而出“明天”。到了明天,新加坡人在旅店等了陈先生到,兴冲冲出得门去,陈先生却告之,那位朋友为郑重起见,将宴设在了某大酒店。新加坡人脸上不由流露出些许的失望。到了地方,做东与作陪的人已候着了,坐了大半桌,多是前日的桌上客,因是当了众人面邀下的,只是多出宴请人的女儿,及女儿的好朋友。两位小姐都是二十岁的年纪,穿扮得很时髦,大冷的天,穿了齐膝的黑色羊毛长筒袜,上面是西装裙裤,中袖薄羊毛衫,格子背心。头发都是长发,黑亮亮地盖到后背。嫩脸上都化了妆,大眼直鼻,光亮的嘴唇。但两人的神情却有些瑟缩,受惊的小鸟似的,上洗手间都要手拉手同去。走路行动,也是局促拘谨的样子,可知道这些行头并不是常穿的,是为出来见客,也为来这豪华酒店。新加坡人不由多看她们两眼,两人又都红了脸,低下头去。吃过饭,走出酒店,沿酒店外围的长廊走一段。廊下是一排商店,橱窗里雪亮,将廊外的林荫道映得暗了,滋长出一股幽秘的情调。这一排商店门面都不大,橱窗一应到底,现出内部情景。店铺的装溃设计十分摩登,经营的买卖也是摩登的。一另酒店,各色洋酒斜插在一面墙的木格子里,墙角立着木制酒桶,就像欧洲乡村的酒窖。而店员,两名先生,却着黑色瘦身西装,黑色蝴蝶形领结,像两位老派的侍者。隔壁西服店,正有一位女学生模样的女孩在试男式燕尾服。大约总是邻近音乐学院指挥系的学生在试演出服,因见她不时展开双臂做出指挥乐队的动作,感受腋下的松紧。再旁边卖的是枪,一把把挂在壁板上。那枪全有编号名字,说得上来历,虽然是假,可却仿的是真有的名牌。大家不由放慢脚步,端详橱窗。橱窗里的先生小姐,对窗外这些人视而不见,不动一动,或坐或站,猛一看,以为是模特儿。两个女孩子头碰头地看一件面对橱窗,立在衣架上的镂花线衫,墨黑的花边,勾勒着一大朵,一大朵红绿色,不知何名,长瓣长蕊的花朵。短及腰,无扣,领口用绳系,墨黑的线绳,垂两个红绿球。活泼,妩媚,绚丽。两人都走不动了,却又不敢推门进去,这地方令人生畏。�

  �加坡人早已注意到这情形,率先推了门,门上“叮”地响一声,衣架后边慢慢步出一个小姐,背着手,看了涌进的这伙人,一言不发。两个女孩子已经看到了那镂花女衫的价格牌,即刻死了心,退到人群后头。在橱窗前立的几件衣服后面,沿了内壁,射灯底下,有一行镂花女衫,款式,花色,各不相同,看起来,五色缤纷。人们都有些瑟缩,停在原地。店铺是狭长的一条,进来这些人,又都不自如,就显得拥挤,有人带头向外退了。此时,新加坡人却发话了。小姐,他对了那背手而立的小姐说,替这二位小妹妹一人拿一件。他指了指架上那花色烂漫的样品,向外走的人仁住了脚步。小姐有些慌,想笑,一时笑不出来,手垂下来了,又一时不知往何处动作。她天天立在这里,看人来人往,人进人出,小小年纪练就一双慧眼,分得出几等几样的人。她看这群人,乱哄哄的,生相风度参差不齐,其中两个小姐虽说穿得没错,应了潮流,可那衣服却太新,刚拆开的折痕还在,就晓得是出来开眼界,见世面的。此时,她看见了人丛里的新加坡人,穿一件藏蓝色羽绒服,敞了襟,露出里面黄绿小格子棉布衬衣,半旧了,却是叫得上名字的品牌,方才明白这条街的主顾来了,所以就乱方寸。

  那两个小妹妹都有些呆,做梦人的表情。这是年轻,单纯,生活在小天地里,从来不曾接受过外人馈赠的小姐。所以,对自己得不着的东西想也不敢想的。这就是本分。别看这城市流光溢彩,繁花似锦,可那千家万户的宝贝女儿,都是这样的本分人。其实是摩登世界磨炼出来的,晓得有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人家的,不能有半点逾越,这才能神色泰然地看这世界无穷变幻的橱窗。现在,她们眼睁睁看那小姐前后忙乱着,替她们拿衣服。方才还可望而不可即的,此时已有一件到了手中,摸起来都觉得不相信。小姐跪在地上,从底下柜里拖出一叠叠衣服,找这种款式的第二件。这边的两位,一个帮着另一个,试上了身。配了底下的褐色呢裙裤,裤下的羊毛长筒袜,竟是万般合适。镜外人望着镜中人,不晓得是一个还是两个,真有些恍惚。新加坡人一旁看着,心下忽涌起一阵感动。那穿了新衣的女孩,咬着嘴唇,眼睛潮潮的,他的眼睛几乎也要潮了。随行的一众人,这时亦有了底气,散开在店堂里,东看看,西看看。小姐已将柜里的衣服全拖了出来,也没找到第二件,又跑去在进货单上查寻,才发现这款女衫只有一件了,于是提议将样品取下来给他们,可以打个九五折。新加坡人听到“九五折”这句话,不由笑了笑。笑得很温和,但小姐却看出笑里面的不屑,就有些瑟缩,说:或者再选一件其他款式的。说罢,跑去那一行女衫前,抽出几件给他看。新加坡人让开了,让那其中一位女孩过目。

  这一位是那家女儿的朋友,晓得是随人家出来玩的,样样都退后一步,帮着拿了手提包,外套,先让朋友试衣服,自己站在一边看。看自己的小女朋友顿时花一般绽开来,心中煞是激动和羡慕,却也有一点疑虑。因两人是形影不离的,穿了同色同款的衣服,再是特别,也总抹杀个性。再则,她的朋友肤色比较娇嫩,比她更合适这样大开大合的色调。而她,是那种浅黑的皮肤,而且脸型较小,不是明丽的风格,要细看,方才看出五官的精巧谐和。这就怪现代化妆术了,它将两张区别甚大的脸变得相像了。所以,她内心也倾向换一种花色款式。她站在原地,手里抱着朋友的东西,看那小姐展示一件件镂花线衣,都不错,可没一件比得上第一件的夺目,所以,一直没有首肯。等到最后一种也出示过了,她依然没有说好。小姐只得回过头去,百般解说那件样品如何无瑕,只不过刚挂出来几曰,店堂又很清洁,并没有灰尘。她笑着,先是不答,听小姐说得情急,方才说一声:好呀!新加坡人从这声“好呀”里面听出迁就的意思,一抬手,放下一张信用卡,截断了小姐的话头。然后,转向女孩说:换家店看看。于是签字结账,将那一件新衣叠好,包好,装好袋,一行人出得店来,再沿了长廊,一路看过去。看完这一列店铺,就越过马路,向街角的大公司“迪生”去。外面是沉暗的夜色,进去却是白昼,人很少,可听见自动电梯运行的“行行”声。现在,这个配角女孩成了一行人中的主角。人们簇拥着她,上了电梯,走进一家又一家店面。那多是国际性品牌店,与方才长廊底下的商店是另一番气派。它们不具备那么显著的风格,甚至并不起眼,然而,正因为它们敢于采取这样一种沉着的态度,才让人感觉不可小视。很显然,越是级别高的品牌,越是不动声色。此间的衣装,多是一种泛红的浅褐色,是这年的流行色,在射灯的交相辉映之中,有一层微妙的冷暖相形的紫调子。与此相比,方才那一件绚丽的镂花女衫,反显出了乡俚气。

  他们这一众人其实并不太能识得这里服装的好处,但却被气氛震慑住了,所以也不敢乱发言。那两个小的,则更多一层心,就是努力领悟其中的摩登的要素。年轻人总是能够学进东西,她们开始看出点门道来了。最后,她们一同站定在一套两件头短衫跟前。浅褐的肉色,棉麻的布质,翻领,袖齐肘,带克幅,短,收腰,银色扣,穿着时应当不扣,敞着,里面是两件里面的另一件,同色同质地的背心。那式样朴素极了,而所有的装饰性因素在此又都会显得花哨。一看价格,竟是方才那件镂花女衫的三至四倍。所有人都觉着过分了,那女孩也不敢点头,也是因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把握。新加坡人却早已将信用卡交给小姐,一边让女孩去试衣。这回轮到那一个给这一个拎包了。从试衣间出来,那穿衣人的身姿带了些悄然的气息,并不是光焰照人,可却暗香浮动。棉麻的质地特别适合她的浅黑肤色,那衣服的板样又好,显出她纤巧又结实的双肩。人们都静下来,她不好意思地垂了双目,转身又退回试衣间,惊鸿一瞥。

  这一晚皆大欢喜。两个女孩,各自捧了新衣服,不期然获了馈赠,心灵受了震动,于是格外的安静,乖觉,手拉手相依着,随在大人身后。新加坡人照例走在人群前边,他的脚步更加轻盈快捷,欣欣然。

  那女朋友名叫雅雯,从这名字便可看出父母寄予她多少绮绣的心思。雅雯的父母是当年支援建设新疆的知识青年,和许多支边青年的子女一样,她是在外公外婆家里长大。外公外婆住在南市,人口密度最高的区域。一间前厢房加一间后厢房里,住了外公外婆,舅舅阿姨,再有她。小时候没什么,因为家中孩子都长大,突然有这么个小东西,还很宠爱。舅舅常常背了她逛城隍庙,或者在大境阁残存的一堵墙头爬上爬下。他们从来不知道大境阁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在这一堵破墙头底下,是一个棉毛衫加工车间,响着嚓嚓的针织机声音。这墙头很宽,砖头那么厚,有几处被顽皮孩子掏穿了,望进去,深邃极了。南市的孩子大约是这城市里最有历史感的孩子了。在这些狭窄弯曲的石子路上,簇拥着的板壁房之间,忽然地,矗立起一面高大的烽火墙,墙面已经歪了,斜向那些低矮的瓦顶,可就是不倒呢!而且威风凛凛。里面住着的,就是某一个清史稿上有记名的世家吧。那长了一具钩鼻的老头子,独进独出的,可能正是最后一名子孙。城隍庙后面的豫园,到了傍晚,游人散尽时,他们总有办法攀墙进去。

  此时,这喧嚷嘈杂中间的一圈地内,静得真可听见鸟的啁啾。鱼从池子底游上来了,在太湖石嶙峋的倒影中穿行。墙头伏着的龙身,在这无人的小世界里,竟也像是活过来,在动呢!花枝草木,染了一些儿黄黄的夕阳,静止着不动,不知有多少年头了似的。那些小孩子叫嚷的声音,向水里扔石头溅起的声音,听起来清洌得很,并不喧闹,反衬出黄昏的安宁。还有一个去处,是三山会馆,那里已经成了一个革命历史的展览馆,但是一周回廊中央,那老戏台,荒在那里,也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再有那徐光启家的九间屋,虽然加了夹层,隔了又隔,塞进无数人家,可高梁厚瓦的气势尚存不息!这里的人家住房都很小,孩子们多是在户外活动,大孩子背着小孩子,跑得颠颠的,那就是舅舅带雅雯玩的情景。阿姨呢?有一点结核症象的,苍白的脸上浮了淡淡的红晕,格外的瘦弱。她倒一反此地小孩的习惯,很少下楼的,人们就称她“盘房小姐”。她坐在她后厢房的床上,叠着白纸,将一张张从练习本上撕下的横条白纸,折成船。船是两头篷,中间放了纸折的小方桌,四边各一张纸折的小凳。

  她还会折飞鸟,将一团团小纸球塞进翅膀下的折缝里,一扯动翅膀,鸟就下蛋了。在阴暗的后厢房里,长年不见阳光,小阿姨坐在床上,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拉扯着纸鸟的双翼,于是,一个个白色的纸鸟蛋便落了下来。这情景多少有些森然,小小的雅雯站在床脚,扶着床档的木条,不敢走近去,也不敢走开,因为是小阿姨叫她来,折纸给她玩。其实她并不喜欢这些纸折的玩意儿。但是,多年后,她长成一个少女,少女间开始时兴用彩色纸折千纸鹤和幸运星的时候,她却想起小阿姨折的这些白色的器物和鸟。现在,再没有人会折这些了。小阿姨很喜欢雅雯陪她,而雅雯自然更喜欢舅舅的那个世界,明亮和活泼的,带着小孩子的疯劲,废墟断垣上的儿童乐园。但是,她是一个乖觉的孩子,在外公外婆家生活,纵然是受宠爱,但也自知不是家中的正宗成员。尤其是当母亲回上海探亲的日子,就更能懂得这一点。父亲家在浦东,那时的浦东,可不是现在,连口音都不对的,母亲是无论如何不肯住到那边去。南市再挤,却是正宗的上海。所以,母亲,父亲,再带着两个哭叽叽的弟弟,全都挤在这前后两间厢房里。一到晚上,房间里打满了地铺。她小小的心眼儿里,已经觉出来,外公外婆,舅舅,阿姨是将母亲他们和自己两样对待的,他们是这个家的外人了。大人们说话并不避她,讨论如何打发他们,将家中的旧衣服,旧家什翻出来,而父母他们一应照单全收,甚至还自己下手去拿。盐,糖,猪油,卷子面,笋干,咸肉,凡看得见,够得到的,全搜罗在行李中。她能看出人们嫌弃他们的眼光。

  照理说,她是与上海这里站在一边的,可什么能抵得过血缘?她从来不与父母亲热,看他们就像看陌生人,然而,在心底深处,她知道,他们是她真正的家人。新疆那个地方她是模糊的,父母一家走时,外公从厂食堂里买回来的一大网线袋实心馒头,给他们做旅途上的饭食,从这,她知道了新疆的遥远和贫寒。所以,她也庆幸自己不是在新疆,而是在上海生活。她感激外公外婆一家,还有舅舅阿姨,情不自禁地,她有些讨好他们。

  童年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只要父母不来上海,她便体会不到世态炎凉。和一般人家,跟了祖辈生活的小孩一样,有成年与未成年之间,叔舅姑姨辈的,有趣的大孩子陪伴着玩。但随着年长,事情便不同了。舅舅技校毕业,在技校所属工厂做一名操作工,紧接着有了女朋友,又紧接着要结婚。自然地,后厢房做了新人的房间,小阿姨和巳经长大的雅雯移到前厢房。这已经够挤了,但问题还不大。再接着,新疆的父母随了回沪大潮回来了,还好,一个弟弟考上了乌鲁木齐的大学,只带回一个小的。前厢房的三分之二地方,拦了一个阁楼,一家三口在上面栖身,阁楼底下是雅雯和小阿姨的床,只能坐和睡,站起来头就要碰了阁楼的底。小阿姨年过三十,还没有男朋友,自己是这样封闭的性格,父母呢?是木讷和认命的人,不会为子女设计什么前途,弄堂里又都传这女孩子有痨病,就不敢为她介绍朋友,所以耽搁下来。小阿姨的脾气变得古怪,舅舅呢,有了舅妈和自己的孩子,对雅雯自然不能像先前一样。父母一家,多少有些像入侵者,占据了本来就不宽裕的空间,弟弟妹妹难免流露怨意,他们更怨,觉着命运不公平,又不能向外面去争斗,只有将愤懑抛给自己家人。觉着人人都欠他们一份,甚至亲生的女儿^越来越漂亮,穿着摩登,旅游中专毕业,在一家酒店做总机服务,工资比他们两人加起来还多,走在街上,谁也不会想到她的父母是如此穷酸。

  于是,连女儿,他们也是嫉恨的。如今,女儿几乎与他们无话,在他们以为是看不起他们,其实,却是相当复杂的感情。看不起是有看不起在,但其中还有着痛楚,他们是她的至亲,比她对他们更要重要。这种心理负担超过了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承受力,所以,只能用不理不踩来逃避。而她对小弟弟却很好。弟弟在读初三,来上海有些跟不上,但很用功,人瘦成绿豆芽,穿了父亲的旧衣服。她的钱不给父母,给弟弟,而且给得相当慷慨。后来,她知道给弟弟的钱,大部分被父母要走,就不再给了,换成买东西。买衣服,自行车,配眼镜,带弟弟出去吃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在这个气氛紧张,生活暗淡的家庭里,与弟弟的关系是她唯一的温暖,亦是亲情的寄托。这一天,她前一日是上中班,夜里一时才睡下,当母亲将她摇醒时,她还在做梦。她睁开眼睛,房间里已进来阳光。这样的家,光线暗还好些,日光里则是不堪伫目的凌乱,破旧,真是满目疮痍。母亲红着眼睛,脸也涨红了,涨成一种猪肝色。因过于靠近她,有些变形,变得浄狞。显然,又发生了冲突。都是一些琐事,琐碎得不值一提,叫人不想打听就里,也因此,令人觉得屈辱。母亲摇醒她,对了她的脸说:要买房子。

  可能,这只是心绪坏透时的一句撒气的话,但却种在了她的心里。从此,她便想着:要给父母买房子。对于一个女孩子带着点虚荣心的消费需要来说,她的收人是足够了,但距离买房,可是差得远了。在她们这家三星级的酒店,夜里,总机常会接到奇怪的电话,说不出客人的名字,或者显然是信口瞎说,多半是说错的。还有试探的口气,不经意似的,却套出了客人的姓氏。接进房间的电话,有的很快挂断,也有的,可通话很久。有的时候,无意按了应答键,漏出三言两语,意思就很清楚了。下中班或者上夜班时,她从大堂经过,能遇见一些女孩子,穿着暴露夸张。多是极年轻,但化妆很厚,反显老了。神色呢,既是茫然,又是坚决的,在无人的空寂的大堂走着略有些弯曲歪斜的路线,眼睛在垂挂的头发后面四顾。有时候,是单身一人,有时候是二人结伴,还有时候,则随了一个男人。那男人,神色也有些怪异,而且,奇怪的,有点面熟。需要一个特别的契机,方才恍悟到,原来,时常在大门前站着,与保安什么的搭话的人中间,就有他。再忽然间,你发现,你其实也与他说过话呢,是通过电话总机。他向你打听,某某地方来的某某先生住几号房?这某某先生往往是子虚乌有,可是,说不定呢,真有个某某地方来的先生,当然,他可能不叫某某名字。或者,反过来,真有个某某先生,却不是从某某地方来。抑或,两者都不是,不过,七绕八绕间,他兴许就知道了,几号房间里住了某地方来的某先生。雅雯她们都已经能辨别出这些小姐与先生是做什么的,在她们昂然的目光里,这是人里面的渣滓。从这些人身边经过时,她们会对自己的处境特别的骄傲。然而,极其微妙地,这些人却在她们的生活里,悄然启开一点点缝隙,让她们窥见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可能性。

  酒店里,总是有一些个常住的女人,一住可住三个月,甚至半年。她们的先生外出的时候,她们就自己在酒店里活动:美发部做头发,护理皮肤,餐饮部吃饭喝东西。有时也出去,回来时便拎了大包小包,全是名牌店的包袋。时间长了,便认识了,出去进来搭几句话。像雅雯这样在酒店做事的女孩,凭本能就可辨出,她们与先生不是正道夫妻。当然,她们从来不打探人家的私事,这是做酒店的规矩,也有一点点做人的良善,不想让人难堪。她们说的多半是关于衣服,款式和价格。从这些女人的购买力,可以判断出各自先生的财力大小,还有对她们重视的程度。女孩子们虽然喜欢衣服,在某种方面,衣服几乎代表着做人的成与败。可是,她们目睹了这些女人的寂寞和没有保障。晚上,喧闹的酒吧里,几个女人占一张圆桌坐着,她们彼此间也都认识了,互相帮着排遣。面前的饮料,并不太动,噪音里说话也嫌太累,就默着。一个晚上便打发了。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其中的一个不见了,再一看,房间已经退了,结清了账。然后,又会有新的人来。这些流水般流过河床的女人,雅雯们会叹息她们的可怜。可是,依然很微妙地,这些女人们又将生活里启开的那条缝隙,拓宽了,展现了比较宽阔的前景。

  她们酒店总台的一位小姐,被一位客人娶走了。这是一个日本客人,比她年长近二十岁,住在离东京尚有一段车程的成田县,一家小公司里做职员。他是随一个旅行团来上海游玩,这是他第一次出国旅游,可说是一见钟情,立刻爱上了这位小姐。回去后不久,正是中国的春节,他又来了。这回来,便正式向小姐求婚,定亲,到小姐家中拜望未来的岳丈岳母。再下一次,则是连他的父母也随同来了。看起来,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样子甚至比上海近郊的农人还要土,也是第一次到上海,立刻被上海的繁华震惊了。看未婚媳妇,竟又是天仙般的貌,实在觉着儿子很有艳福,但怕女孩子会飞,恨不能立即将人娶回家。当下定了婚期,让女孩子辞去工作。日本人陪了一同去酒店办手续,见人便低头鞠躬:多多关照!抬起脸则满面春风,真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前堂经理曾经去日本学习,日语比较流利,与他聊天,问他女朋友怎么样,和不和得来?他满意地说:他这一辈子只会挣钱,不会花钱,现在好了,有了会花钱的老婆,他的人生才有了目的。话说得很幽默,可见实际的性情并不是外表那样木讷。这桩婚事在酒店里掀起一阵波澜,女孩子们都有些兴奋,内心里也多少是羡慕的,但嘴上却历数种种不恰当。年龄的差异不说,家是在乡下一样的地方,职业且很一般,看起来,是属于日本的老大难一族。虽然不全是真心的话,但也道出了几分事实,事实就是:有得必有失。这些酒店里做事的女孩子,虽然目睹奇迹,同时也目睹奇迹底下的现实。每个人都在做辛德瑞拉的梦,每个人又都知道,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全靠自己解放自已。

  这就是雅雯的世界。这个世界非常逼仄,但是开了窗,可以看见外面的风景。那是全然不同的风景,与你只有一墙之隔,几乎唾手可得。然而,也许,你永远也走不出去,倘若没有契机降临。

  那晚,雅隻被簇拥着随了新加坡人,走在“迪生”豪阔的店堂间,心里渐渐生出些奇思。她其实,多少是有意地,放弃那件镂花女衫,为什么?她也并不那么明确,似乎,只不过是,想引起新加坡人的一点注意。她随了好朋友来赴这个晚宴,自然是从属的身份,总是退让。她是退让惯的,因总是从属的地位。可到底有一点不甘心呢!也是新加坡人惯了她,也要给她买一件衣服,所以,她就小小地放纵了一下。她看出新加坡人挺高兴的,挺高兴她出的这个小花头。否则,她也不敢的,就没她这么乖觉的孩子了。最后,她捧了这套衣服回家,走上吱嘎作响的楼梯。听得见老鼠在楼板间奔跑。离这条短弄不远,临马路的房子正在动迁,推土机轰隆隆地推倒旧房子,老鼠便都逃窜到四下里来了。此时,她隐隐地觉着,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是她不能确定是什么样的事情。就像方才说的,她们这些女孩子,见过的奇事多,反而不会幻想,她们很现实呢!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这是一张三尺的床,要睡她和小阿姨两个人,就必得合被窝。小阿姨的脚彻夜是凉的,热水袋烫伤了脚背的皮肤,脚心还是凉的。她们夜夜都偎得这么近,可彼此越来越不喜欢。原先的,姨甥间,就像小妈妈和大女儿的友爱,在一个老去和一个成熟的女人之间的怨怼情绪里,消失殆尽。她们几乎也不怎么说话了。因为人多,房间里的空气是混浊的,带了胃酸的呼吸,壅塞了空间,连板壁缝里都是。她终于站起身来,脱了衣服,换上睡裙。袖口与前胸打了裥褶,底边有草莓贴花的绒布睡裙从头上套下,伸进袖子,一落到脚踝。这灰暗的小屋子里,就好像立了一个公主。她感到了冷,打着寒噤,挤进被窝。

  到底雅雯的预感是有道理的,虽然没经过,可看却看得多了。第二天,她的小女朋友就打电话来,说今晚新加坡人还要带她们出去玩,是陈先生和她母亲说的,她母亲也同意了,问雅雯去不去。怕她回绝,立刻又鼓动道:去吧,去吧,反正是上白班,晚上又没事情。她的女朋友是正准备出国的一族,没有工作,专读6只应考班,平日也寂寞得很,当然想玩。雅雯不像她单纯,揣着些用心,就表现得不那么直率。先是推托说有同事与她调班,让她连半个中班,后又说素昧平生的,让人家这样开销,不好意思!女朋友便任性地让她回绝同事的调班,说新加坡人很热情地邀请,回绝倒是不好意思,话里面夹了一句:陈先生说新加坡人蛮喜欢你的。最后,赌气道:去不去随便你!挂断了电话。傍晚,她下班换好衣服出来,就见大堂里立了她的小女朋友,穿得比上一天更摩登。苏格兰乡村风的格子呢短大衣,底下齐膝的裥裙,裙下一双麂皮小马靴,头上压一顶贝雷帽,斜背一个长带小包,正看着她。她只得随着走了。

  因为是上班,私心里,也有些是为表示毫无准备,她穿得格外朴素。牛仔裤,旅游鞋,藏青色高领毛衣,外罩一件鹅黄羽绒衫,头发在脑后束一把。和她朋友站在一起,显得不大配,可是到了新加坡人那里,又配了,因为新加坡人是随便简单的穿着。倒是那小女朋友,看上去格外的花枝招展,不大入他们的调。陈先生早已在新加坡人房里了,等她们到了,就一同下楼,到酒店门口打车。今晚,他们是去西边的开发区,太平洋大酒店顶层,吃意大利餐。坐定,点上蜡烛,一人发一份菜单,各人埋头看着,最终还是由新加坡人点菜。点好,打发走那小男服务生,新加坡人侧身靠了裸砖红墙坐着,眼睛望了别处,脸上笑微微的。这两个小女孩子端淑地并排坐在他对面,眼睛则在晶莹闪亮的高脚杯,烛台,银餐具之间流连。有意大利人进来,嘎嘎地说着意大利语,想来是常客,头戴白色高顶帽的意大利厨师长亲自出来为他们点菜。那意大利女人淡黄色的头发做得一丝不苟,在烛光下反射着暗金的光,像一顶金属的头盔。肤色是一种坚实的红褐色,经过地中海阳光的照射。他们的体魄与骨骼都很大,于是便显得夸张,有一种奇异的舞台剧的效果。餐前小点上来了,褐色的光亮的细棍一束,竖在竹编的筒子里,还有扁平的小筐,盛圆形的小饼干,上面缀一片粉红的鹅肝酱。看上去不像是吃的,像小玩意儿,放进嘴里,亦是异味。嘴里咀嚼出一些细碎的声音,就有了点活跃的气氛。新加坡人将眼睛转向对面,问:你们会煮饭吗?

  这个问题很突兀,也很好玩,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小女朋友问:煮什么饭,人饭,还是猪食?新加坡人也笑。雅雯就告诉他,上海人不说“煮饭”,说“烧饭”。新加坡人就问煮”不就是“烧”吗?这一句问得有些俏皮,连陈先生都抬头罩了他一眼。新加坡人满脸都是笑,追一句:是不是?她们只得说,是,是。这个问题才算结束。其实是个没多大意思的话题,可新加坡人却明显兴奋起来。在一个生意人,也就是这点有限的风趣了。饭吃得挺闷,但上来的菜,还有进来的外国人,以及摩登的中国人,足够让她们觉着新奇了。新加坡人喝了些红酒,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他问两位小姐,以前吃没吃过这样的饭菜。这话问得露骨,有钱人的粗鄙,但因为新加坡人简单,甚至不无天真,就不那么叫人难堪。她们老实回答没来过这地方,新加坡人就说,连香港都难吃到这样好的意大利饭。女孩子们问,先生有没有去过意大利呢?去过,新加坡人答。好不好?没有上海好!新加坡人此言出口,在座的都惊了一惊,不知他是真是假。新加坡人却是诚挚的:脏,乱,人人偷东西。那么,巴黎呢?女孩子们再问。也脏。伦敦,纽约,柏林?都是一个字:脏。就你们新加坡干净!小姐们不屑了,撇撇嘴讽刺说。新加坡人认真道:新加坡全世界最干净,政府管理有办法。先生很爱国啊!小姐们的嘴多是不饶人的。新加坡人依然很认真:我第一是新加坡人,第二是中国人。言表间流露出一个国民的驯顺和忠诚。事情变得有些严肃,小姐们便不好讥嘲了,收起笑容。新加坡人渐渐又笑开了,笑容使他本来就开阔的眉眼更有了孩子气。吃完甜品,账单来了,新加坡人取出信用卡,很豪迈的刷刷签了字。然后,四人起身离座。

  下一个节目还是购物。走进虹桥友谊商城,新加坡人抬手画了一个圈,问:想买什么?也是豪迈的气派。两位小姐倒拘谨起来,不敢乱看,生怕有向新加坡人讨要东西的嫌疑。平常人家出来的女儿,因没受过大场面的磨砺,都是敏感和脆弱的,很容易受伤。她们又回复到上一天的形态,手拉着手,怯生生地在柜台间走着,眼梢略一斜,新加坡人便上去问:要这个吗?于是一下子羞红脸,更挤紧一些,像两只受惊的小鸟。新加坡人看出她们的窘迫,心里受到某种触动,很善解人意地与陈先生放慢脚步,离她们远些。两人这才自如些,渐渐在柜台前停步。当她们停在金器柜台,看里边的首饰,小声议论着款式与成色,新加坡人忽然在了她们身后,说:钻戒我不敢给你们买,留着你们的先生买吧!两人惊了一跳,立刻离了柜台。不料新加坡人却招呼小姐过来,指了手链,让拿两条出来看看。新加坡人的眼光是俗而实惠的,他给她们挑的手链分量重成色足,黄澄澄的,戴在她们纤细的手腕,显得特别粗笨,两人就有些犹豫。差不多又要拿出信用卡了,雅雯退了手链,说不如白金的好。新加坡人有些遗憾地说:白金没有乂匕6啊!不过,当然,还是要小姐们喜欢。这才扭转局面,各自挑了一条白金手链,价格比方才的几乎翻了一倍,这,新加坡人倒不在意,反而更喜欢了。他龙飞凤舞地签下了名,还让她们欣赏,说是专门请香港一位风水专家设计的签名。小姐们嘴利地说:你又不是明星,谁会问你要签名。新加坡人就笑:给小姐签单呀!这一天的新加坡人比上一“天的,话多出许多,也活泼许多。

  事情开了头,往下就自然了。这四个人又走在一堆,上自动电梯,往皮件和女装部去。她们两个松开手,分头寻觅,有看到好看的,便惊喜地叫一声,那一个则快快地过去,一同欣赏。有时候,另一位很快就挑剔出毛病,还有的时候,却大有共识。这样,新加坡人便会过来签单。这一晚上,可是过足了瘾。她们一人买了一个日本名治牌的手袋,都是独一个,不重复的。买了裙子,是赶在节令前的早潮时装,一点折不肯打,反是加价。又买了些丝巾,长袜,发卡,签名笔之类的小东西。四个人被暖气,还有购物的兴奋烘得身上出了薄汗,脸红彤彤的,出得门来。迎了凉风,不觉通体舒泰。新加坡人再要请喝咖啡,于是便转到商厦背后,有几间小咖啡馆。欧式的,低矮的门楣,硬木的吧台和桌椅,烛光摇曳,小壶咖啡扑鼻的香,极轻的老爵士乐。都是满满的,外国人和时尚的本国人。有外国人在,画面总归有些戏剧化,像外国电影里的镜头,而外国人,都有些像明星,优雅地举着手,手指间燃着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杯里红的,绿的,干的酒和水,盈盈闪光。最后,他们只能到一家意大利快餐店去,那里也是满座,只不过碰巧了,正有一桌人离座。坐下后,新加坡人说一句:今晚和意大利有缘啊!这句话说得有些意思。这个夜晚里,许多事物都在迅速地长进似的。因是快餐店,气味混杂得很,油炸味,芝士味,月桂味,番茄酱味,淹没了咖啡的飘扬的气味,变得敦实,倒是与新加坡人的气质相合。音乐与人声都十分嘈杂,不便于说话,四个人就静着。但这静里是和谐的,自然的气氛,都不必找话敷衍,因为有一点点知心了。新加坡人眼睛又望了别处,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很惬意,又有点茫然。其实也都累了,而且满足,所以不想说话。门上的风铃不时“丁”一声响,进来一批人,站一会,没座,就又挤出门去。越往后,越是人多。这个新开发区,地面特别开阔,矗立着高楼,天空广大,显得深和暗。在底下,高楼的楼丛里,这一小圈的喧腾,就像新区的活跃的心。包在很里面,走进去,连空气都是热辣辣的。别看它只是一大片里的一小撮,可它可说是领了这城市的潮流呢!这城市的时尚在悄悄地移向这里。这里的男女,是最摩登的男女。还有外国人,到了这里简直就是回了家,高声阔语。这里的服务生,英语发音大约比内地大学的外语教授还要没口音,流利,词汇多,还用俚语。此时,这城市的保守的老市民都已入睡了,吸着不知多少夜的隔宿气。新人们的生活却

  拉开帷幕,开始上演正剧了。

  新加坡人杯里的酒下得很慢。他并不怎么喝,只是摇着圈晃动它,看它挂在玻璃壁上的浆厚不厚,就像一个职业品酒师。陈先生却巳喝下两杯啤酒,又叫了第三杯。他就像缺水的植物,这会儿被浇活了,脸上滋润了些。也是灯光的缘故,幽暗的灯光将脸上冲突的部位都抹圆了,变得柔和。陈先生变得有点不像,他开始说话,当然,话音被吃掉一大半。他主要是对了那小女朋友说,因为就坐在他旁边。雅雯坐在新加坡人旁边,与她的朋友面对面。陈先生说什么,小女朋友听不清楚,也没兴趣听,她牵挂着方才买的东西,又不好意思拿出来看,只是在嘴上嗯嗯地敷衍。今天,不像昨天那样受震动,可今天得的馈赠多呀!喜悦只有增没有减,所以就变得好脾气,听这陈先生嗫嚅,至少是不烦。雅雯坐在新加坡人身边,靠着墙,掩在新加坡人半个阴影里,似乎,与这新加坡人有了什么默契。这天晚上,两位先生分头送两位小姐回家。陈先生送小女朋友,新加坡人送雅雯。

  出租车应雅雯指点,停在一条小马路边上,新加坡人摇下车窗,看雅雯钻进一条缝似的狭弄,转眼没了身影。他仰眼看看这狭弄的房屋,在微明的天空下,挤簾成一堆,辨不清格式。这里出来一另披厦,那里出来一扇窗,显然是各人家自己搭建的。房脚倒是石条砌的,过街楼的水泥墙面上刻着时间的字样,表明竣工的年代。当年大约还是像样的,如今则是一堆形状莫辨的瓦砾堆了。他辨着那些窗户,猜这女孩子在哪一个格子里。窗户都黑着,而且轮廓模糊。出租车司机出了驾驶座,点了一支烟。炒更的司机见得多了,不用看,嗅也嗔得出客人是做什么的。他并不催促,反正计价器打开着,跳着表呢!街上走过几个青年,问出租车司机:朋友,走不走?司机点点车窗前按下的空车牌,没说话。青年又走了。这是这条旧街上的夜游神,风格大异,他们挺土的。也能看出他们紧赶慢赶地,穿广满是口袋的宽腿迷彩裤,煽染了头发,留到肩上,可就是不大像。他们显得灰暗,还萎缩,不像新人类应有的光鲜和意气风发。再停一会儿,定一会儿神,新加坡人耳边便有了哗哗的洗牌声,而且不止一起,好几起,此起彼伏。这旧街上的夜生活亦是老旧的风气。车窗边的电线杆子上,贴有老军医包治梅毒的招贴,夹在出租铺面,招聘用工的招贴中。电线杆子后面的墙上,墨笔写了四个大字:修挖鸡眼。街的略远的前方,有一具霓虹灯,红,绿,紫的光色,一会儿一变,更衬托出这里的暗和寂。新加坡人终于从车窗里伸出头喊那司机:师傅,走吧!司机有些惘然,问了句:不等了?又收住口,自觉不便管别人家闲事,扔了烟头,钻进驾驶座,砰一声关上门,车动了。这司机觉得事情出乎意料,可出乎意料的事情多了,他也见多不怪。车沿了弯曲的街道,七兜八转,不知怎么就上了高架。车过江边,灯火从江面底下升起,有那么一点点,旧金山湾区大桥过海湾的意思,只是规模要小,光也要弱。从方才那暗夜里出来,就觉着算得上是璀璨了。那姑娘留在了暗夜里,新加坡人心里有一点怜恤之意升起来。他看得出,这一个比那一个出身要低微,不像那一个任性天真,别看她不露声色,其实更怀有期望。方才,她与他道别时,看他的眼光有一丝狐疑。不错,她,也和那出租车司机一样,对今夜的结局感到意外,甚至,有点失望。可是,不要紧,有自尊心自恃着呢!这也就是他感到她不容小视的地方。而且,她长得很美,这样美丽的小姐,他相信她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何况,她有着足够的聪明。他对她很有信心,相信她一定能成大事。

  第二日,陈先生来送新加坡人登机,两人在机场吃的午饭。照例,话不多。陈先生回复了原先干枯黑黄的脸色,用拇指与食指拈着烟吸,偶尔地,从低垂的眼皮下溜过去一瞥。新加坡人扶着一杯咖啡,脸色很清爽,依然带着他的,有几分童贞的天真温和的微笑。然后,新加坡人就要出关了。送他进海关,陈先生又停留一时,看着他排队的背影。从脑后,可见他稀疏的发顶,陈先生心里又一次涌起这个问题:新加坡人到底是什么人?他确实有几分纳闷。三个月以后,他接到新加坡人又来上海的通知,着手订酒店,饭局,安排吃饭的人头,然后,他很有心地越过原先的关系,直接到雅雯服务的酒店去找雅雯。这其实是个为评星级旧改新的行业招待所,在苏州河边一条嘈杂的街上,旁边是一家旧车库改建的跳蚤市场,街上充斥了苏州河的污水味和旧货的怪异味。所谓大堂只是个小小的前厅,柜台里忙碌着几个外地口音的小姐。陈先生问雅雯在不在,小姐回说不知道,让他去问前台经理。经理室在总台后侧一间小屋,正对了苏州河。经理说雅雯巳经走了,那总台小姐是新来的,自然不知道。看起来,这是个员工流动相当频繁的单位。陈先生只得作罢,这么大个上海,找一个人就像找一枚针。雅雯从此,便从视线中消失。

  新加坡人来了,又走了。和以往一样,基本在饭局上度过,和着一桌一桌素昧平生的人。可是,陈先生注意到新加坡人有些走神,脸上的笑容是恍惚的。他想,会不会是因为雅雯?有几次,他打算告诉新加坡人,雅雯下落不明,但都被别的事情岔开了。等到最后的一晚,散席之后,陈先生与新加坡人回到他住的酒店,在大堂酒吧里坐一时。陈先生刚要提雅雯,新加坡人却先提了一个人的名字,某某。他问陈先生,知道某某吗?陈先生点头。他说的某某,是个大影星,新近嫁了马来西亚的一名华人富商。新加坡人脸上浮了羞涩的红晕,继续往下说,她的钱并不比他少,名气这样大,住在他香港的公寓里,天天煮饭给他吃,了不起!他跷起大拇指,衷心地赞道。陈先生点头。这个女人很聪明!新加坡人说。他有点兴奋,从沙发椅上欠起身子,准备大谈一番的样子。其实,什么对女人有所谓?是归宿。陈先生又点头。趁着年轻美丽,定下终身,以后就好办了,聪明不聪明,就看有没有这个脑!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眼睛里满是笑意。女人嘛,名和利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家。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到哪里都是家。陈先生听着新加坡人说话,他们这些人,操纵语言的能力似乎比较弱,词汇量有限,所以说话就像孩子,颠来倒去,言语贫乏,却又很饶舌。陈先生懒得去揣摩新加坡人讲述的主题,但他敏锐而直接地抓住一个征象,那就是,新加坡人在谈女人。这一点,使他集中了注意力,也从沙发上欠起身子,倾向新加坡人。与其说他是在听,不如说是在看新加坡人说话。他看见新加坡人眼里的光,还有他面部的肌肉,紧张而活跃地牵动着,这改变了他的相貌。他变得比平时老,而且,有一种粗陋。他的笑容也较平时尽情,就显得夸张。他的口型迅速改变着,里面跳出一些词意不明的语音。陈先生看着眼前的新加坡人,心里不由恍惚,想:那是同一个人吗?

  陈先生第一次看见新加坡人,也是在一个酒店的大堂,那是一个临江的古老的酒店。新加坡人坐在桌前喝酒,当陈先生走过他桌边时,他看陈先生一眼,脸上就带了那种羞怯与友善的微笑。陈先生是什么人?当然辨得出这一眼的含义,于是便在他桌上坐下。新加坡人立即招手服务生过来,问他要喝什么酒。但是,这一个新加坡人多少是有些出陈先生所料。那一次,是陈先生谈的女人,却被新加坡人岔开了,他问陈先生,哪一家餐馆煮的饭好吃!新加坡人的谈话,往往是从“煮饭”起头。陈先生不得不按下“女人”的话题。现在,我们可以明白陈先生是做什么的了。当然,我们不能直接称他为“皮条客”,他和那些漫在酒店,夜总会门前,双眼骨碌碌地寻找猎物的人有所不同,怎么说呢?那些人是下海,而他,陈先生,则是玩票。他只替朋友做些牵线搭桥的事,朋友的事情嘛,就等于自己的事。他是在外闯过码头的人,晓得世道的艰辛,能拉一把则拉一把。新加坡人没有要女人,而是要他介绍餐馆,他也应下了,第二日,就安排了一宴。从此,他们就成了朋友。现在,这会儿,当中总有三五年的光景,新加坡人,忽然间,主动提起女人。此时此刻,陈先生生出一个发现,他发现,所有的人,谈起女人的时候,脸都变得相像。这种脸,陈先生可是见得多了,它们在这一瞬间,就变成了同一张脸。如今,新加坡人也叠加上了他的脸。渐渐的,大约是,这话题到了尾声,新加坡人的脸又离开去了。羞怯的,带有几分忠良秉性的表情,回到了这张脸上。陈先生终于接上话头,说了句玩笑:要不要我替你介绍个人,煮饭你吃?陈先生也学会了新加坡人那种省略介词的句法,用词力求简单。新加坡人红了脸,笑:吃人煮的饭,不容易!这句话说得稀里糊涂的,不等陈先生明白过来,新加坡人又加一句:吃一餐两餐容易,吃一生一世难。有时候,新加坡人的说话又很古雅。陈先生发现,新加坡人的语言能力大有长进,上海这地方就是叫人成长。

  新加坡人这一去又是三个月,再来,已是盛夏。出了机场,见来接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陈先生旁边立了一个小姐,穿一身蜡染蓝印花布旗袍,无袖,高领,足下一双高跟蓝绣面鞋,将人拔高,越发显得单薄。头发是剪短削薄,梳向耳后,额前留几绺碎发,喷上摩丝。看上去有些像礼仪小姐,姿态也像礼仪小姐,立得很直。走到近前,更看出她的年轻。一张小小的瓜子脸,描了眉,打了腮红,带珠光的粉紫唇膏,妆化得相当郑重。当新加坡人走过来时,她脸上呈出一个微笑,但立即止住了。看得出,她很紧张。新加坡人也感到紧张,眼睛很快从小姐身上移开,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陈先生介绍说:这是周小姐,然后接过行李车,向外走去。新加坡人与周小姐并排走了一段,谁也没说话,都感到了尴尬。周小姐加快几步,与陈先生一起推行李车。新加坡人从后面打量了周小姐一下,看见她的鞋跟又细又高,旗袍的下摆很长,直抵脚面,手腕上挂了一只小小的镶珠子手提包。看出她样样都在将自己往成熟里装扮,装扮成三十年代广告里的上海淑女。三人前后相跟着,出了机场,上出租车,来到事先订好的宾馆。又一径乘电梯上楼,进了房间。周小姐则去了自己的房间,就在新加坡人相隔几间的隔壁。说好七时半一同去吃晚饭,陈先生将新加坡人送进客房,也退出了,说在大堂等着。

  房间里开着冷气机,嗡嗡作响,拉开窗上的纱帘,下面是这城市的林荫道。已是近晚,可光线依然灼亮着,这城市还浸淫在溽热之中。新加坡人看了会儿街景,听有人按门铃,开门,是红帽子送行李来,摸了些零钱出来,打发走他。然后开箱取出洗漱用具,进浴间冲凉了。

  七时许,新加坡人出房间去搭电梯,走廊里无一人。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亦无一丝响动。是个无声的世界。接近电梯间时,能听见电梯“行行”运行的声音。周小姐也在等电梯,两人照面,都微微一怔。然后,电梯“丁”一声响,来了。新加坡人请周小姐先进,随后也进了。电梯三面是镜子,折过来折过去,都是不同角度的两个人,更加叫人窘迫了。两人各站一隅,贴了壁,看那字屏显示,盼着赶紧到底,好看见陈先生。陈先生在大堂沙发坐着,老远地向他们招手,三人又聚到一起。好像分离有一时了似的,都觉着高兴,气氛比方才活跃了些。周小姐在旗袍外,加了一件短及腰际的薄外套,亦是蜡染的,却是一种一色的毛蓝。好看是好看,配也配,但一看便是服装店的配套,穿在橱窗木头模特身上的,就有些板。因此也能看出,周小姐为他们的见面认真做了准备。这会儿,她重新化了妆,妆比较浓。她的五官长得挺纤巧,亦有些单薄,像要被厚厚的粉埋起来了似的。好在,在灯光下,有暗影,就有轮廓了。她的表情松弛了些,并且,多少有些故作大胆地,看新加坡人,对他微笑。这微笑有点怯懦,笑,笑,就收住了。所以,并没有使新加坡人放开些,反而,更局促了。

  三个人在大堂沙发上坐了会儿,决定不出去,就在酒店里吃晚饭。于是,又回进电梯,上去,直到楼顶转厅,自助餐厅。不想,自助餐厅满座,就又下来几层,到西餐部吃牛排屋。牛排屋里几乎无人,只他们这一桌,灯光很暗,冷气又开得足,进了冰窟似的。服务生送上菜单,墨绿的面,烫金的字,牛皮包角,很大一册。陈先生照例是不看的,推在一边,由新加坡人担负点菜的全责。周小姐看得很仔细,每一行,中文,英文,都细细地看。冷菜,热菜,汤,甜品,看完菜单,再看酒单。大约眼睛近视,她将菜单贴得很近地看,眼珠子就对在了一起,显出孩子气的认真。圆桌顶上亮了几盏射灯,照下来,她这一身穿扮,看起来很像舞台上的场景。新加坡人发问道:周小姐要什么?她陡地一惊,红了脸,将菜单合起,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的盘子上,小声说:随便。于是,新加坡人点菜。等着上菜的时候,陈先生对新加坡人说:周小姐是北方人,口音好,可以教你学华语。新加坡人说:我的华语没问题,我在新加坡读的是华校。周小姐就对他笑笑。这个话题没有进行下去,可毕竟有了闲聊的空气。

  下一个话题是由周小姐起头的,她说:先生在哪里得意啊!这句话有些像台词,也显出周小姐有所准备。新加坡人不由笑了笑,这一笑,很自然,周小姐便也笑了。新加坡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周小姐呢?周小姐还在读书,陈先生代她回答,也是在北方的大学,外语学院,现在正是暑假,到上海来玩。哦,是学外国语的!新加坡人笑得更温和了,然后说了一串英文。周小姐用英文作了回答,一边掩了嘴笑。新加坡人问笑什么呢?周小姐说:先生的英文有口音。新加坡人就说:看起来,我要与周小姐学华语,还要与周小姐学英语。三个人就都笑了。牛排上来了,新加坡人又开始了第三个话题:周小姐会煮饭吗?新加坡人问这话出于自然,凡与女孩子进入较为亲近的状态,他便问这问题,也是一个务实的生意人的调情方式吧!陈先生却想起上一回关于“煮饭”所引申开去的聊天,脸上不由浮起暧昧的笑意。还有美味也使他开怀,他的脸色又显得滋润一些。周小姐很认真地问:煮什么饭?这回答倒叫新加坡人停了停。似乎已经很久了,有两个女孩子中的一个,差不多也是这么回答他,至于是其中的哪一个,他想不起来了。后来,有一些情形就开始变了。

  牛排有些筋,三个人埋头切着。周小姐由于用力,脖子上显出了青筋,越发显得小而且弱。有几次,刀从盘底挫过去,发出刺耳的锐声,周小姐便窘迫地红了脸,抬起眼睛朝新加坡人迅速地一瞥,看他有没有注意自己。其实新加坡人也很窘呢!因为第一次见面,却请小姐吃这么糟糕的牛排。牛排屋除了他们这三个,别无顾客,清锅冷灶的样子,孤寂得很。新加坡人最先放弃,盘中留下半块牛排。陈先生也没坚持到底,最后余下小半边。令人惊异地,周小姐却全数解决。就像完成了一场战斗,周小姐放下刀叉,用餐巾轻轻按一按唇,笑了一笑。接下来的冰淇淋令人满意,足足三个球,浇了奶油和糖汁,羽翎般插了两片华夫饼干。周小姐神情轻松下来,露出小孩子贪像的表情,但是,反而吃慢了,并且,吃到一半时,便矜持地放下了。新加坡人说:周小姐这样苗条,何必减肥。周小姐回答说:我其实很胖呢!这句话有一种轻佻,可又有一种笨拙,就变得天真了。新加坡人微笑不语,陈先生低头吃最后一点冰淇淋。牛排屋其他地方都暗着,只他们这一张圆桌,顶上照着射灯。服务生隐在吧台后面的暗处,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小勺在冰淇淋杯的玻璃壁发出清泠的一声,新加坡人向那暗处喊了声:签单。

  三人终于出了牛排屋,陈先生说有事要先走,请周小姐再陪新加坡人一时。于是,这两个就送陈先生到大堂,送至门口,转门卷进一袭潮热的空气,便止了步,隔门看陈先生走出去。夜幕降临,大灯小灯开了,光是洇开着的,可推测出空气的湿度。两人退回到大堂中心,略带茫然地走了一圈,新加坡人方才说道:周小姐晚饭没吃好吧!周小姐连连说:吃好了,吃好了!又无话了。大堂吧里,钢琴声响了。弹琴人看起来与周小姐年龄差不多,也是一个女生,漫不经心地弹着,大约是一支练习曲,因是机械的音程进行,但圆润的音色依然使气氛变得抒情。新加坡人引周小姐上几级台阶,去酒店的售品部走走。商店环大堂吧半周,灯光明亮,布置亦很华丽,但货色却不免单调,无非是一些中国的绣品,药材,旅游手册。有一间西装店,还有一间旗袍店,不是红绸,就是绿缎,统像是古装戏的戏装。新加坡人问周小姐:喜欢吗?周小姐的眼光从衣架上草草走一遍,敷衍的样子。新加坡人看出这个小姐对购物并不那么感兴趣,倒有些扫兴。走一圈,又回到大堂中央。琴声比方才流利了,旋律也有了起伏的幅度,但见那女生弹奏的姿态,是比较有表情了,大约是哪位座中客点的曲子。新加坡人提议喝点什么,周小姐欣然同意,两人进了咖啡座,被引进一张两人桌。咖啡座里有七成客人,比起方才的牛排屋,几乎是喧嚣的了。周小姐坐直身子,禁不住左右顾盼,眼睛亮亮的。她的小瓜子脸,也变得生动起来。新加坡人知道她喜欢这里,暗里松一口气,却又好笑地想:是她陪他呢?还是他陪她?可他也喜欢周小姐是这样的小姐,还不谙人事,单纯,没经验,否则,他就会紧张。当然,现在也紧张,但是另一种,不知道该如何相处下去。说实在,在某一种程度上,他也是单纯和没有经验’而且,严守规矩。这两个人在一起,其实是有些闷的,双方都觉无措,尴尬,可就是这样,相互倒是认真对待的。周小姐专注地听钢琴曲,终于听到一支知道名目的,兴奋地掉回头告诉新加坡人曲名,以及作曲者,还有作曲者的国籍,生平,轶事,显然是从一些乐谱报刊上读来的知识。新加坡人接过这个音乐的话头,问道:你知道邓丽君吗?周小姐说:当然。新加坡人也兴奋起来:我见过她真人,有一次,从东京到香港,她就坐在我一排,中间隔一个人,她长得一般化!不想,关于邓丽君,周小姐虽然没见过,可是,却也知道得比他多,反过来告诉他:她死在旅行途中,与她的法国男朋友;她的墓地有一片卵石,一旦踏上去,便响起她的歌声;还有,她的遗产,其实并不多,一个明星的花销是很惊人的。新加坡人听着这些,渐渐眼皮有些打架。这种女学生热衷的见闻,实在不是他有兴趣的。所以,等周小姐的介绍告一段落,便提出回房间休息。他这一天,相当累了,周小姐也累了。

  两人各回各的房间歇息。这一晚不仅累,还索然无味。陈先生一走,

  更感到孤单。所以,第二天早起,吃了自助早餐,就坐在大堂里,等陈先生来。周小姐今天换了装,深灰西装裙,白底隐条衬衫,头发还是喷了摩丝,牢牢贴了头皮,额前几绺碎发,发梢尖尖的,像个写字楼小姐。这一身衣服看上去也是新的,专为这次出行置的装。周小姐的装束多少缺乏个性,都是从时装画报或者橱窗里原样搬下来的。她端淑地坐在大堂的皮椅里,虽然不动,却看得出是在注意周遭的一切:几个外国人说话,红帽子拉着行李车穿过大堂,清洁女工无心又注意地看她一眼。那几个外国人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周小姐忽然笑了,见新加坡人看她,便解释说:法国人最浪漫!新加坡人这才知道,周小姐其实是学法语的学生,他笑道:有过统计,法国人买化妆品的钱最多,买肥皂的钱最少,他们很少洗澡。这一回,周小姐笑出了声。像这样放开了笑,周小姐就显出了吊唇,这种嘴型略显土气,而且,有一种辛苦的相。周小姐笑着问:先生有法国女朋友吗?这话含了挑逗,但是小女孩子学成熟女人的调情,有一种好玩。新加坡人说:法国的饭很好吃。他详细列举几道法国菜,还特别推荐一家餐馆,里边最好吃的既不是蜗牛,也不是蚝,而是一道普通的蘑菇,最后说:周小姐要是去法国,定要尝尝这道菜。周小姐立即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法国啊!新加坡人说:像周小姐这样学法国语的人才,怎么能不去法国呢?周小姐忽然冷笑一声:那不见得,多少不会说法语的人都去了法国。从这一声冷笑里,新加坡人觉出周小姐的厉害。在她孩子气的纤弱的表面底下,似乎隐藏着一股坚强的决心。

  陈先生来到之后,三个人一起商量了日程,就出发了。今天晚上安排了一场餐宴,白日里新加坡人想去博物馆看玉器。站在门口等出租车。早上十点钟光景,暑气蒸腾,太阳光从建筑的玻璃幕墙上折射过来,白炽的一片,几乎有窒息的意思。新加坡人因是来自热带,对热是不怕的,反喜欢自然风里那一股潮润。周小姐却很受苦,脸上的妆本来就化厚了,爻不是什么好的粉霜胭脂,这会儿便融了似的油出来,一张小脸就显得有些拥簇。出租车门一打开,她头一个钻进去。到了博物馆,又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队,因是暑期,学生很多。不过,队伍倒走得快,几乎不伫步地走过去,上台阶,进前厅,买票。新加坡人看来很喜欢博物馆前的广场,炎曰底下,绿地白鸽,颜色格外鲜明。他又在酒店里憋了大半天,这会儿来到这户外,心情很好,脸上尽是笑,左右顾盼。临进门厅,还转过身子再看一眼。说是来看玉器,就真是看玉器,青铜,陶器,石刻,书画,一概略去。看玉器呢,也不是从历史,文明的角度,而是看成色,品相,工艺,和首饰店里挑玉件无异。倒也花去些时间,就到了中午。往外走时,又见有一个钱币展,新加坡人要进去转转,转了一圈,到底不大懂,没看出名堂,又转了出来。出了大厅,走下台阶,周小姐便问陈先生上哪里可打出租车。周小姐一个上午立在锥子般的鞋后跟上,脚踩都硬了。此时又在十二时的正午,广场上无遮无掩,日光直扑扑地浇下来,恨不能再一头钻进出租车里去。可新加坡人却要在广场上走走。虽是正午,人却并不见少,多是学生样的旅游者,还有母亲带了孩子出游的。新加坡人站在一个用自带的面包喂白鸽的小男孩旁边,笑嘻嘻地看着,直看到值勤人员过来阻止小孩喂食,小孩母亲将他带走,方才举步。沿了几方草坪绕着圈,树荫下的长椅都坐了人,吃着自带的午餐或者临时买的糕饼,还有些人在读书。广场周边是车流奔腾的马路,这里,那里,矗立着几幢风格抽象的现代建筑。整个景象有些杂乱,天际线是嶙峋的,但却有一股热辣辣的生活气息,显示着这城市的活跃和热情。新加坡人喜欢的就是这个。他东看看,西望望,忽然迎面吹来一阵热风,他便享受的仰了脸,说:真凉爽。走着走着,到了一个地道口,沿台阶下去,终于,凉气扑面,周小姐舒出一口气,振作了一下。底下有一条短巷,装饰成旧街的样子,十分好玩,于是又滞留了一会儿。此时,周小姐走路已有些变形,脚上的鞋不仅后跟高,还是双新鞋。酒店里的矜持一点一点在消融,她连笑容都没了。终于,新加坡人想起吃饭这一桩事。这一顿午饭,陈先生为他选择的是老牌名店状元楼。

  状元楼这一类的老饭店,终有些萧条之感,虽然也重新装修过了,很动了些脑筋,引进时尚。就好像气数已尽,振作不起来了,还因为积习难返,总归赶不上形势。走进去,都有些馄饨店的样子。一张方桌,铺了绿格子桌布,偏要覆上一张塑料薄膜,为保护这绿格子桌布。菜单开好,压在茶壶底下,上一个菜划去一行,不一会儿就叫茶水模糊了字迹。跑堂的多是年届中年的女人,动作泼辣,倒委实能做,一满碗汤,直接端在手里,不泼不洒,稳稳放在桌中央。菜的味道总是混沌,就像自家厨房里炒锅炒出来的,上一个菜炒完,锅没洗净,抹布一抹,又开下一个油锅。油呢,似乎有点没熟,每个菜都有些生油气。味精是不足惜的,所以很吊鲜,只是吃后口渴。新加坡人却不嫌这里的油腻与嘈杂,坐在桌边,挺安心的样子,好像到了家。周小姐终于歇下脚了,只是这一身装与环境大不般配,内心呢,显然也不喜欢这样庸俗的气氛,谈天就很勉强。新加坡人因为兴致好,不断引她说话,不免又一次想:是她陪他呢?还是他陪她?心里其实并不恼,只觉得好笑。新加坡人问她有没有去过外国,他已经发现周小姐对外国很感兴趣,周小姐果然注意地听着。于是他便说起各国的菜和饭,西班牙的,墨西哥的,意大利的,说到意大利,新加坡人不由停了停。他想起雅雯那一个姑娘,心里不禁将她与眼前这位比较一下。这一位的眼界似乎更高,新加坡人签单,她眼睛都不转一转,好像都是应该。其实呢,她并不比雅雯有见识,从她穿衣,吃饭等等小处便可见出,但她有她的期望,这一点上,又与雅雯差不多了。吃完饭,已是午后近三点,几名女服务员坐在楼梯口账台前,低了头,要打瞌睡的姿势。厨房间倒传出响亮的说话声,油烟气偃息了,封灶的样子。他们走下空空作响的木板楼梯,来到街上,车水马龙,潮热与喧嚣扑面而来。陈先生问新加坡人:再去哪里?周小姐抢在前头说:回去!这一声“回去”说得过于专断,难免有些粗鲁。新加坡人好脾气地笑着,扬手招了出租车,回酒店了。

  回到酒店,周小姐立即上楼去房间,新加坡人又与陈先生在大堂吧里喝酒。没人弹琴,很静,只有一些窃窃声。新加坡人笑道:这位周小姐挺有性格的。陈先生说:北方人,又是大学生。新加坡人笑笑,不再提了。两人就这么喝着酒,什么话不说。即便是遮了纱帘,依然能看出外面的亮和热。汽车驶过,便带过去一道道雪亮的反光,刺着眼。移回眼睛,则感到大堂内的幽暗,近似于洞穴,华丽的洞穴。喝着酒,两人都有些盹着的意思。吨一会儿,抬起头,相互笑笑,再移过眼睛看别处。座上有些人,其中有早上看见过的几个法国人。转门无声地转着,有时,转进一个人来,神色茫然地停一停,就像被迎面而来的冷气打懵了似的,再举步向认定的目标走去。新加坡人对陈先生说,要回屋冲一下凉,便离座了。陈先生一个人坐着,招来服务生又要了一杯酒,远远看见新加坡人走进电梯间的一个背影。说实在,他对新加坡人一点都不了解。他知道他在很多地方都有实业,可是不知道他究竟如何起家。他显然很阔绰,可是有时候,却也露出些粗相。比如有一次,电梯出了毛病,打不开门,他等不及打报警电话,用手扒住门,硬是扒开了。像陈先生这样,在车间做过操作工,又在日本打工,什么没干过,要来这一手也来不了。还有,他对女人很规矩,可言语之间流露的,却有些在行似的。凭陈先生历来的经验,新加坡人与那个雅雯,真是没发生什么,可是,可是从另一种角度说,又像是发生了什么,发生的是什么呢?陈先生的经验不够用了。这个周小姐,从目前看,还不行,可以后呢?也不敢说。陈先生的经验还是不够用。陈先生觉着自己要输给他了,可是,也不一定。可不是吗?有时候,他也会觉着新加坡人正一步一步向着他的经验走来。陈先生沉浸在他的思想里,高脚的玻璃酒杯里,倒映出他脸的一个局部,有些变形,变得圆润和丰腴。座中客走了一些,又来了一些,只有陈先生一直在,每个酒店的大堂里都会有陈先生这样,钉子一样扎着的客人。陈先生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酒店大堂里度过,大堂就像他的半个家。

  六时许,新加坡人与周小姐来这里集合了。周小姐又换了身衣服,姜黄的卡莱缎面长裙,后身裸到腰际,前襟的抹胸,细丝带系在脖子上,外面罩一件蝉翼样薄的尼龙丝白色披肩,身上洒了一种无名目的香水,本来不难嗅,只是太浓,迎面就是。三个人上了出租车,往预订的餐厅去。这一回订的餐庁也是在著名的衡山路上,却不在街面,而是走过一条幽暗的深巷,来到一幢同样幽暗的民居。叩门而入,里面是居家的格式,但四处都点了一种烛光似的幽暗的灯,嵌在壁上的龛里,搁在窗台上,楼梯拐角的扶手上,所以,就有一种幽秘的炫目。陈先生预订的包间在半层楼上的亭子间,大约十个平方,墙刷得雪白,窗框与壁脚镶了皂色的木板,一张长方餐桌极简的样式,也是黑木。桌上已放有六副餐具,做成古拙原始的样子,却是上好的釉色,描有和式的细长花叶。另几位客还未到,他们早来了一时,先坐下。陈先生介绍这是个台湾人开的餐馆,妻子是上海人,也在日本留过学,其实主要由老板娘在经营。果然,不一会儿,那老板娘便来了,已经日本化了,穿一袭黑裙,极有礼。亲手给客人斟了茶,略寒暄几句,便退去,和陈先生熟而不稔的样子。那周小姐一身盛装,在这态度低调的环境里,爆眼得很。她显然不喜欢这里的暗和逼]X,不是她想象的富丽堂皇,心有不悦,脸色沉下来。新加坡人看了她,想这小姐到底不是道上的人,昨天还端着,今天就已持不住,心里�

  �什么,脸上便露什么。却也不生气,而是觉着好玩。过一会儿,那三个人前后脚到了,一到便抱怨地方不好找,气氛顿时喧哗起来。待到各自入座,陈先生方才介绍宾主双方。

  来人是二男一女,都是年轻人。一位先生在电脑字库的公司里做,另一位与小姐是表兄妹。哥哥的职业不定,做过证券,又做过保险,那一位妹妹则在酒店俱乐部给外国人做网球陪练,就是在某酒店的大堂里与陈先生认识的。女孩子属这城市顶摩登的一族人,这一族人的领前位置已经不容置疑了,所以他们是以藐视的姿态出现的。今晚,在这格调雅致的地方,她竟然穿一身破。牛仔中裤的边是毛的,腿面上还扎一个洞,上身的丁恤是无袖的毛蓝布,正面钉一个毛边的补丁似的大口袋,脚上赤裸着穿一双麻绳编的凉鞋,头发是七长八短的直发,胡乱别在头顶上,像一种鸟的羽翎。因为天热,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其实是涂了一层极细腻的隔离霜,晒成褐色的皮肤就罩了一层光泽。手指甲与脚趾甲修剪得干净而圆润,涂了蜜色的指甲油。在这坦荡之下,周小姐一下子畏缩下来,脸色变得沮丧。因为是这样地受打击,她变得乖顺,X彳新加坡人有一些求助般的偎靠,说话时,会去看他的脸色,目光怯怯的。其实,她不知道,这摩登的女孩,都叫新加坡人生怯呢!于是,这一个晚上,周小姐与新加坡人彼此走近一步。吃完饭,各自散去,陈先生也回去了。新加坡人与周小姐两人上了出租车,回酒店去。车上,新加坡人问周小姐是北方的什么地方人,周小姐说了一个地名,很生僻的。新加坡人到底没搞懂是什么地方,却知道周小姐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地方,内心不由有一些生怜,很想让司机在一家豪华商厦前停下,给周小姐买一瓶有名有姓的香水,却又打消了念头,怕伤周小姐自尊心。他看出周小姐外表虽强桿,但其实比雅雯更脆弱。

  新加坡人这回预备在这城市留的时间,是一周,现在过去了两天,其实余下的还有大半。倘若,周小姐有些耐心,或者应当说有些经验,事情或许就会是另一番样子。在这第二天的晚上,事情已经在酝酿着一些成因了。按他们的具体情况来说,速度并不算慢了。可是,周小姐到底是北方人的爽利的性格,还有,她也许是想:来这里,不就是为这个?目的性很强。相比较之下,新加坡人显然是迟疑,甚至黏滞了。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期待生出些“情”之类的东西吗?也不像是。在新加坡人这样的年龄,和生意人实际的头脑中,情,并不会是他所期待的。或者只是一点稔熟,但其实呢?檢熟甚至要比情更需要时间。这样一来,时间又变得局促起来。所以,也怪不得周小姐感到紧迫,不能再等,立即就要行动起来。

  出租车到酒店。和昨晚一样,他们一同上电梯,各回各的房间。新加坡人觉着时间有些早,心想着是不是要独自下去再喝一杯。说实在,摆脱了周小姐,他感到挺轻松。他撩开双层窗帘往外看看,这城市的灯光不是像香港那样一片璀燦,可这里一簇,那里一簇,反有些神秘呢!好像是,在沉静外表之下的燃烧的内心。他打开电视,搜索一遍,没看到有趣的节目,又关上了,决定还是下去喝一杯。正要出门,电话铃响了。他过去接电话,以为是陈先生,与他谈明天的日程。心里欣喜着,打算让陈先生过来,一同再喝一杯。陈先生是他在这个城市里的知己。不料,话筒里传过来周小姐的声音。她简短而有力地说了声:我过去。放下了话筒。这一声就像下午出“状元楼”,商量去什么地方,她说的那声:回去!武断,专横,粗鲁,而且,这一回,似乎是,下了一个大决心,所以,还有坚决。新加坡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着周小姐要过来做什么,门铃响了。他过去开门,周小姐闪身而入。周小姐穿了一身睡袍,白色,真丝,从领口沿对襟两边到底边,缀着繁复的蕾丝,无扣,两襟对叠,腰间系一根带子,襟间露出贴身的衬裙,齐胸也镶着蕾丝。是标准的,内衣店模特身上的两件套,亦是崭新的,未下过水,真丝的光泽在灯光下轻微地波动。周小姐虽然穿着睡衣,但脸上却化着新鲜的浓妆,头发依然喷了摩丝,也像内衣店橱窗里的模特儿。周小姐说:在你这里坐一会儿。便在沙发椅上坐下,架了腿,睡袍的前襟滑下去,露出衬裙的短边,也镶着蕾丝。她做出放荡女人的样子,夸张了,显出她的幼稚和笨拙,可新加坡人却感紧张。他在离沙发较远的一张床的床沿坐下,急忙中保持镇定,问出一句:周小姐有兄弟姐妹吗?周小姐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说:先生你为什么不坐沙发?她用下巴点点隔了茶几的另一张沙发。新加坡人笑道:这样可以看周小姐!这句话就有调情的意思了,其实是有点慌不择路。周小姐说:那么我坐过去。说罢刷地站起,这一起身,有着烈士般的轩昂,豁出去的姿态。她绕过另一张床,从梳妆桌前的狭道过去,腿在床和凳上磕碰着,然后到了床与床间的过道上。新加坡人便被堵住了。这时,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脸上还带了一贯的温和的笑,可手脚却轻微地颤抖着。他看见的不是周小姐的脸,而是她胸前蕾丝的叠绉。他这才发现周小姐的个子很高,脚下又是一双高跟的拖鞋。倘给他点时间做准备,他也许会应付裕如,可是,没有时间准备。周小姐在他身边坐下了,他看见周小姐的额。发际这里,有一点没搽上粉底的皮肤,露出些细细的茸毛。他又一次认识到周小姐的年轻,这年轻使他胆寒。这时候,他宁愿周小姐不是这样年轻,没有经验,而且,不要这样有牺牲精神。周小姐却已经抱住了他的腰,她的古怪俗艳的香水气味充满了鼻腔,他又一次怜悯地想:应该送周小姐一瓶香水。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他知道这回必是陈先生无疑了,立即抓起电话。陈先生问新加坡人在做什么?要不要出去消夜?周小姐伏在新加坡人耳边小声地命令地说:不要他来。新加坡人则对了话筒说:好啊,我等你!周小姐忽地立起身,向房门走去。新加坡人喊了声:周小姐!自己也不知道喊她要做什么。周小姐头也没回,开了房门,径直走出去,门砰一声关上。

  等陈先生到,新加坡人已经冲过凉,换了衣服,坐在大堂里等着了。陈先生发现这晚上,新加坡人很兴奋,话很多。他们两人搭出租车到仙霞路一家韩国人开的小馆,吃朝鲜凉面,要了一些冰镇啤酒。新加坡人破天荒,头一回与陈先生讲起他的家事。他说:陈先生,你知道吗?我有两个孩子。陈先生只略看他一眼,并没表示出多么大的震惊。陈先生是个很少表情的人,这倒使新加坡人可以放心地讲述自己的故事,不至于被吓回去。他说:我的小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住在马来西亚,我的太太,他们的母亲,对我没有要求,只要同他签字结婚,养孩子。新加坡人不是个善于叙述的人,掌握词汇又少,加上今晚心里激动,情节的顺序便颠来倒去,很不容易听懂。好在陈先生有耐心,慢慢地也理出头绪。总之是,新加坡人的公司其实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他们一家,父亲带了兄弟几人,一同经营。大约是十年还是十二年之前,他被派往马来西亚吉隆坡开办分公司。其时非常艰苦,新加坡的商人都是靠吃苦起家的,新加坡人说到此处,特别注明一句。他们的厂房是建在一个废旧的养鸡场里,离吉隆坡市还有不少的路,他住的屋子是原先场主家的屋子,已经很破旧,一个旧冷气机,轰隆隆地运作。初还觉着有凉意,运作到后来,反是更加燥热。一个人住,没有人煮饭吃,每餐就吃些餐盒,马来人很懒啊!新加坡人又注明一句。可是马来西亚的政府规定,在马来西亚注册公司,一定要有马来人的股份,其实只是虚设,生意很是艰难。他用了一个女工,华人,替他洗衣,煮饭,收拾屋子,很自然地,就好上了,很寂寞啊!新加坡人说。陈先生这时插进一句:长得漂亮吗?新加坡人说:年轻时候,没有眼睛。话虽然不通,陈先生也听懂了。新加坡人又说:大陆女孩子比较漂亮,南洋女人大多不好看,太热,皮肤不好。在这个话题上,他们滞留了一会儿。时间已是十二点,店堂里还有些客,是台湾人,还有韩国人。中间进来过几个年轻的本地人,老板从里面迎出来,特别殷勤的样子,请他们坐,喊上茶。他们并不坐,却也不走。后来不知怎么,走了。老板一直送出到门外,点头鞠躬的。

  后来,他们住在了一起。新加坡人的故事继续下去。可是,结婚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个女佣,书读的少,而且,一口黑牙,嚼槟榔染的,不过,心好,饭也煮得好。工厂做起来了,同时,泰国,香港的分公司也有了,这是他们家生意的上升阶段,兄弟几个,跟了父亲,一门心思地奔生意,结婚是不考虑的,何况,他还年轻。内心里,他有些想和她断,正巧呢,父亲,那时还没退休,是公司的董事长,准备把他派到英国伦敦去管理公司,当然,他这人还是重情的。新加坡人说到了“情”这个字,但这“情”在他,也是实沉沉的,饮食男女的意思。他还是重情的,他说。看见她会想起初来时,她为他洗衣煮饭的情形,便有些断不下,就在此时,她告诉他怀孕了,他认定是在要挟他,反下了决心,一气去了英国。去了两年,没有回来,第三年,他去了一次吉隆坡,看到了儿子,很像他。他看看儿子,说,不错,再生一个吧!于是,真就又生了一个,为了让孩子合法,他们先办了结婚,再又办了离婚,现在,他每年去吉隆坡看一次儿子,付一笔抚养费,还给他们母子买了房子。最后,他说:女人,很麻烦啊!为这一段罗曼史作了总结。他笑微微地望着陈先生,两人喝干杯里的酒底,起身出来。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场小雨,地上湿漉漉的,风凉了,也是湿漉漉的,黏缠得很。已是凌晨一时,这条别称“小台北”的街依然灯光煌煌,路边停了一列出租车,等着生意。此时,过来一辆,两人上了车。这一天到此方才告终,发生了许多事情,都超载了。

  下一天,新加坡人睡到近中午才起来,不久,陈先生从大堂打上来电话了。他下楼去,走廊和电梯间,都没有周小姐的身影。不晓得她是起来还是没起来,或者起来了,吃过早饭还是没吃过。这时已过了早饭时间,离午饭呢,还有一时,正好可喝一杯咖啡,还是让陈先生招呼她吧!想到要同周小姐见面,新加坡人有一些尴尬。电梯到了底,走出来,看见陈先生在,并没有周小姐。未及张口问,陈先生已告诉他,周小姐走了,她遇到几个法国朋友,与他们一起去桂林了。新加坡人立即想起前一日早上,坐在大堂里等陈先生时,边上的那几个法国人,不由一笑。陈先生说,周小姐的房间也还没退。新加坡人立即接口道,不必介意,当即取出信用卡与陈先生同去总台结周小姐的账。周小姐竟签单不少,美容美发,游泳健身,喝酒吃茶。新加坡人一边笑着签字,一边纳闷她哪里有这许多时间单独活动,难道不睡觉吗?新加坡人还想起曾有一次,在太平洋大酒店的酒吧喝酒,结识了几个韩国人,在一起聊天。韩国人说:在泰国,西贡,无论什么地方,你付出钱,总归能得到预期的结果,而在这里,却结果难料。现在,他懂得这话的意思了。在内心里,他并不顶怪周小姐,相反,还有一种解脱的轻松。周小姐,对了,还有那个雅雯,似乎,都太好了,年轻,美貌,受过教育,使他感觉压力。然而,当然,他也有那么一些些受挫感呢!所以,虽然他还笑着,笑里面却有着寂寥的表情。咖啡可能煮久了,在嘴里略略发酸。来到这里,吃得多而杂,又缺觉,明显感觉舌苔厚起来,口腔不那么清爽。

  这一天,是陈先生单独陪新加坡人度过的。因为有了周小姐,陈先生就没有像以往那样,安排太多的饭局。周小姐这一走,使他措手不及。前一天,新加坡人说多了,今天大多数时间便默着。应该轮到陈先生开讲,陈先生讲什么呢?讲日本打工这一节。那几年的经历,亦有满满的一大箩,到了嘴边,却没几句话,总起来一个字:苦。还不像新加坡人上一夜说的苦有声色,到底是自家的事业,草创的苦楚有一般悲壮的情绪,还有前景可瞻望。不比他在日本为人家打工,挣是挣了钱,可那钱是有数的,一小时多少,一日几小时。你可以推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钱数,算得出来。在那里,上海人在一起,男的,女的,谁也不会炫耀挣得多,要挣多了,就有疑了。他回来的时候,不少人让他梢信捎钱捎东西。去到一个女生家,她丈夫很得意地说,老婆在日本一周多少钱,他一听便知是做什么的了。此时,陈先生就把这一节说给新加坡人听。新加坡人很理解,点头,笑,然后又沉寂下来。晚上,陈先生提议到人民广场走走,他想新加坡人是喜欢那地方的。新加坡人果然同意。打车到广场边马路上,就下车步行,走到大剧院跟前,迎面来一个黄牛,向他们兜售芭蕾舞票,便买了两张进去。陈先生告诉新加坡人,这大剧院新造不久,是一个法国设计师的作品,提到“法国”两个字,两人都笑了。再看到大剧院对面,博物馆那烫镬型的建筑,就想起周小姐在太阳底下受煎熬的模样,又笑了一回。有一些窘迫的东西在笑里面化解了。两人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剧院大厅。有外国使节样的先生,偕夫人,身着隆重的晚礼服,在前厅与几位官员模样的人交谈。亦有穿牛仔裤1‘恤衫的,但还是以时髦年轻的男女为多。这剧院的建筑,白天看是钢筋铁骨,没什么,到了夜晚,灯光亮起,却晶莹剔透,宛如水晶宫。水晶宫里,靓男倩女,游龙一般,真是人间仙境。这两个都是对艺术不感兴趣的,看台上不如看台下的时间多。新加坡人不禁赞道:上海的女孩子很美。陈先生没听见,在想别的心思,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心思,还是那件事,新加坡人的日程。安排饭局吗?好像,新加坡人已不是昔日的那一个人了,吃饭,对他没多大吸引力了。你看,这一回来,他根本就没提吃饭的事。事情就是这么微妙地,不动声色地发展着。

  再下一天,还是这么度过了。这城市的溽热,都让新加坡人生怯。他这个生长在热带的人,似乎也没经过这样的热。所有的热和湿,被混凝土箍桶似的箍紧了,在这混凝土的桶壁上反射来,反射去,就以几何倍数增长,加剧。白昼里,隔了窗望出去,这城市,这里,那里灼亮着,就像在燃烧。燃料是某种气体,才会有这样的白炽的光。他忽然感到这城市的可怕,有一股力量在威逼着他。这股力量是潜伏在四下的,然后,现在,渐渐抬起头,集合起来,正面对了他。他心里头茫茫然的,有些慌,又有些神往。这一日,他们全在酒店里度过。新加坡人周游世界,就总是从一个酒店到另一个酒店,可他今天才真正知晓酒店里,原来有那么多的去处,而且,每一个去处都隐着秘不可示的东西。他已经认出了一些脸,这些脸在酒店各处出没,不是员工,更不是房客,可他们比这两类人更对酒店了解和熟悉。他还看见一个男人,劳工的模样,拿了毛巾牙具,在大堂的盥洗室里洗漱更衣。因为好奇,他跟了这男人出去,见他转出转门,穿过马路,走进一家店铺,店铺门前挂了房屋租赁中介的牌子。顶奇怪的,在大堂吧里,几个男女围桌喝茶,忽见其中两个立起身,绕过桌椅,走到壁前,弯腰拉开底下矮柜的门,抱出一摞皮包,再回到先前的座上摊开来,向另两位介绍货色,原来是在谈生意。咖啡座的男女服务生,无一人见怪,各做各的。待到人夜,便是衣袂飘兮,酒店也是半个水晶宫呢!

  新加坡人在这城市的假日,还有三天。这样在酒店里逛,终究是无聊了。陈先生生出一个主意:去杭州。新加坡人笑道:为什么不是去桂林?陈先生也笑了。这一天,他们难得的几句话基本都是围绕“周小姐”这个名字。打趣和自嘲里边,多少藏着一些,怎么说呢,是一种微妙的兴味。似乎是,有一些东西,在渐渐地浮上水面。两人这样面对面的,尽管有周小姐的话题,还是乏了。酒喝到后来,都没了知觉。那大堂吧里的钢琴小姐,只在客人送小费点曲子时认真弹一曲,其余时间就弹练习曲敷衍,把这当做了琴房。二楼川菜馆也有几个女学生弹丝竹,叮叮咚咚煞是无趣。新加坡人不是个爱玩的人,游泳,网球,保龄球,等等,一概不精通。到了夜晚,新加坡人便接受了去杭州的建议。一旦决定去杭州,时间就变得紧迫起来。订酒店,订车票,还有回程的票,要与飞新加坡的班机接上,于是,陈先生拿起电话,与总台,旅行社往返一阵通话,摆平了。陈先生处理这些事,是相当熟练的,他甚至都在杭州的“张生记”订好了明晚一张双人餐桌,要知道,“张生记”的餐桌当日想都别想的。杭州至今有偏安空气,很享乐的,家家喜欢游宴,所以餐饮业特别兴隆。这样,人还没到杭州已有康梁之风,便兴头头的。两人谈了一会杭州,又默下来,然后,新加坡人问:明日你我如何碰面?陈先生抬眼看一下面前的人,说:不定我去,总归有人陪你。新加坡人问:谁?陈先生问:要不要周小姐?新加坡人笑了:周小姐不喜欢我。陈先生说:不喜欢好,喜欢就麻烦了。新加坡人发现陈先生其实很会说话呢!别看这两日过得闷,他们彼此间倒是增进了解,说话放肆许多。因要安排明天的事,陈先生早走了,留下新加坡人自己在房间。新加坡人在酒店逛了一两日,已经熟腻得很,觉着酒店和一个大集市差不多,仅只是华丽了一些而已。于是便在房里,看电视,看了一会儿,竟倦得很。此时方才九点,新加坡人就像一个劳作的农人,在这灯火辉煌的酒店里,早早地人了梦乡。这是一个辛劳的梦,在热带的炎日底下,他踩着单车,车后架上是肥皂,还微热着的,用刀片切成长方条状的肥皂,去杂货铺里送货;然后是,污水遍地的后院里,自来水哗哗冲着,他埋了头,与弟兄丨丨1站成一列,用尼龙刷洗瓶子,强力洗涤剂腐蚀了他的手,手掌心是灼伤的苍白色,蜕着皮。醒了,发现那自来水声其实来自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激烈地作响。

  余下的两日,新加坡人从我们这个城市里消失了,他去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那正是十里荷花的季节。这两日里,新加坡人没有同陈先生通过电话,虽然陈先生的手机一直开着的,这说明他在杭州没有什么不满意。直到第三日,他才打电话给陈先生,告诉他即日从杭州抵沪,下午三时许,直接到虹桥机场飞新加坡。下午,陈先生便去机场接送新加坡人。他进到机场国际出发时,看见新加坡人已经在那里了,身边立了一位女士。三人见面,只是一笑,不必再介绍了。这位女士,其实也可说是一位小姐,只是比周小姐,还有雅雯年长成熟一些,亦只不过近三十。她是那一类,怎么说呢?凡去过日本的,大约都知道,就是有一些“妈妈桑”风范的女性,得体,周到,伶俐,善解人意,而且,也很漂亮。她穿一身黑裙,平底浅口露跟黑皮鞋,头发多而且黑,浓浓地挽一个髻,堆在颈后。脸上化了淡妆。眉眼很细,不免平淡,但一笑,颊上有笑展,顿时就显妩媚。看起来,她与新加坡人相处不错,照应新加坡人的行李,嘱咐收好护照,机票,机场建设费的收据,还有随身带的小包。新加坡人亦很乖,听从她的安排,有些安排过细了,是多余的,但却流露出关切的心情。陈先生难免感慨,同样是在这个地方,来时,站着的是周小姐,走时,却是这一位。三个人在一起,陈先生没有机会问新加坡人的感想,其实也不必。送新加坡人进海关,这两位走出机场,她倒是和陈先生说了一句:是个好好先生。然后两人分头上了出租车,各自去各自的地方。

  这女人是陈先生在日本打工时认识,去时上海有婚姻,到那里几年工夫,丈夫有了外遇,自己呢,搭识了一个日本人,当然是有家庭的,便同居着。后来,离了婚,那边不出三月结了婚,这边呢,依然同居着。再后来,她回了上海,那日本人倒也信守为她负责的诺言,一年至少要来两趟,还为她买了房。但大部分的时间,是寂寞着。将来的事情,更是不能想。关于新加坡人的情形,陈先生一五一十都与她讲了,说明是无希望可言,只是交个朋友。她是什么人?当然听得懂,回说:人生在世,两样东西不嫌多,钱和朋友。欣然前往。以后的事情,陈先生再不去打听。这也是他这一行里的规矩,只管开头,不管结尾。她们也是懂的,陈先生们只能帮一把,不能帮一世,给一个机会,余下的全凭自己,就也从不向陈先生说什么。但拐弯抹角地,听说,她随了新朋友去法国旅游,想这新朋友必是新加坡人无疑。又传说去了新加坡见公婆,这就更对了。不过,凭陈先生对世事的了解,“见公婆”一说一定有误。果然,大半年后,一日在一本帮菜馆里,看见她与原先的日本人在吃油腻腻的爆炒圈子。从这起,至少又过了半年,新加坡人出现了。陈先生接到电话时,他已到了酒店,住下了,约陈先生第二日一早去吃早餐。听起来,午饭,晚饭,都有安排,即便是见陈先生,也只能放在早餐的时间了。

  次日早上,陈先生与新加坡人坐在大堂咖啡座里,他要了份美国早餐,新加坡人则要了上海早餐,一碗粥,两个鸡蛋。新加坡人还那样,温和地微笑着,话亦不多。两人相对坐着,各自吃完面前的早餐。中间,见这新加坡人抬起手朝远处扬了一下,顺他目光过去,远处,靠围栏,有一伙男女,正在落座,也向这边招手。新加坡人说:我的朋友。新加坡人的招手和说话,有了一种飞扬的表情,在他一个务实的生意人身上,这两者显得戏剧化,但也挺自然的。陈先生这才发现,新加坡人其实是换了一个人,他变得,怎么说呢?变得开放了。这个词也许不恰当,因他本来就来自一个开放的国家,可事实就是,他变得开放了。现在,陈先生晓得,新加坡人招他来,并不是有事交他办,而是叙叙旧情。新加坡人自己说过,他还是重“情”的。可是,这旧情又如何叙呢?反正,你知我知,就也不必言说了。吃了饭,喝了两杯咖啡,陈先生就告辞了。新加坡人也没留他,两人就此分了手。陈先生走过那桌男女,眼角里看了一下,心里想着新加坡人的话:我的朋友,不觉暗自一笑。新加坡人在这城市里有朋友了,这城市的国际朋友里,多了一个新加坡人,可他到底不会忘记陈先生,他的引路人。走出酒店的转门,眼前一亮,秋日的阳光,爽利地直泻而下。说是早上,其实是和中午差不多时间,假期的生活,总是从午后开始,上海是他们这些人的假日。

  00年月9日初稿00年4月15日二稿(原载《收获》00年第4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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