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外,一行头戴貂尾小毡帽,身穿异族束袖武袍的车队打马走过,正是护送完颜术来临安求亲的金人。
此时正是初秋时节,天气还有些燥热,这群金人约莫是走累了,便下了马到河边休憩饮水。他们都取了厚重的小毡帽,露出织着满头小辫子的脑袋来,叽里呱啦地笑闹聊天,谁也没有注意到十丈开外的山谷上,有另一队人马埋伏于此。
咻地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在那蹲下身捧水喝的金人脚下。
那金人唬了一跳,大叫一声,拔出刀茫然四顾。
其他金兵也被惊动了,纷纷拔刀围成一个圈,将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男人围在中间。
那男人约莫三十出头,蓄着满脸的络腮胡,看起来皮糙肉厚颇为彪悍,衣着倒是华贵,正是二王子完颜术。他瞪着铜铃眼,用汉话朝峡谷上大喝道:“什么人!”
谷上的人没有作答,又是咻咻十几支羽箭射出。
那群金人一边躲一边大叫:“什么人好大的狗胆,竟然敢行刺我大金二王子!”
他们这么一喊,箭矢反而来得更密集了,歪七扭八一顿乱射,显然不是什么专业的刺客。
场面正凌乱着,忽见远处驶来一辆马车,接着两骑拍马而来。那群金人见着了,顿时大呼救命。
那马背上的两人俱是一身深色武袍,一人还是个少年,脸上罩着半边面具。另一人身型瘦小,用黑布蒙着半张脸,臂上挽着一张大弓,辨别不出性别,上挑的眼尾看上去很是冷冽。
见到金人呼救,这两人二话不说,齐齐弯弓搭箭,数箭连发射向峡谷上隐藏的人,只听见谷上传来几声夸张的惨叫,那些歪七扭八的乱箭这才停了下来。
金人心有余悸,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刺客被吓退了后,这才将弯刀收了起来。几个金兵凑在一块交头接耳,时不时伸手指了指马背上的二人。
不多时,他们的商议有了结果,其中一个稍稍年长些的男人走了过来,右手按住左胸,朝二人行了个礼,用汉话道:“我家主人乃是大金王朝二王子完颜术,特来请问恩人的姓名。”
马背上二人对视一眼,其中那挽着大弓的黑衣人轻笑一声,用雌雄莫辨的嗓音道:“救你们的人是安康帝姬,我们是帝姬的随身侍从。”
闻言,那二王子完颜术拨开人群走了出来,用并不熟稔的汉话问:“哦?恩人竟是汉人的公主?只是,公主千金之躯,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这荒山野岭。”
话音未落,那马车的车帘被人挑开一条缝,隐约露出里头一袭鹅黄宫裳的身影。车内黄纱轻舞,朦朦胧胧的,完颜术看得眼睛都直了。
“今儿是母后的忌日,我去皇陵拜祭她,回来时见到王子有难,便叫手下人出手帮了一把。”
车内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好听,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完颜术眯了眯眼,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来,他扭头,朝身边谋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耳语了几句。
那中年男子会意,压低声音道:“王子,中原皇帝的确有个女儿封号安康,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她母亲四年前病逝了,忌日也确实是今天。”
完颜术心中的疑虑打消了,情不自禁朝马车走去,竟是想掀开帘子一睹芳容。
“大胆!”那挽着弓的侍从露出了戒备的神色。
“不许对二王子无礼。”马车内,那公主轻声制止,轻灵的嗓音透过车帘传来:“听闻,二皇子是来中原求亲的?”
“不错。”完颜术在马车车窗前站定,肆无忌惮的目光投过车帘打量着里头朦胧姣好的身姿:“听说,中原的女人都很漂亮,身子软得像水一样。公主贵为帝女,想必比寻常女子更胜一筹吧?”
说完,完颜术的侍卫队也发出了轻佻的哄笑。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冒犯,若是寻常女子肯定生气了,可车中的安康却是毫不在乎似的,反而娇媚一笑,从窗口的缝隙中伸出一只细嫩的小手来,将一块手帕递了出去:“王子的手染了灰,用这个擦一擦。”
周围的人又开始大声起哄,完颜术一愣,也毫不客气地接过手帕,还不忘在那只手上揩一把油:“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本王可听说,中原女人的贴身手帕是不能随便送人的。要送,也只能送给心上人。莫非……”
完颜术笑的狰狞而粗鄙,安康却是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低笑道:“王子猜猜看呐。”
直到马车驶去,消失在黄土大道的尽头,完颜术才回过神来,将那一方馨香的帕子放在鼻端一闻,笑出满口森森白牙:“这中原的公主够劲儿。”
金兵发出一阵猥鄙的笑声,还不忘奉承道:“殿下如猛虎苍鹰,雄姿英发,连深宫里的公主见了也要被殿下折服!”
完颜术被夸得有些得意忘形,鹰眸中迸射出贪婪的光:“她了,反正是找个牺牲品,我倒想尝尝中原皇帝的女儿玩弄起来是何般*的滋味。”
而与此同时,离峡谷不到百丈远的地方,二十来个流匪愁眉苦脸地围蹲在地上,握着破旧的弓低声道:“老大,你说那俩黑衣人是什么来头,端了我们的老巢不说,还逼着我们来配合他演戏……”
“我他娘的哪知道!”
“嘘!别说了,那阎王爷来了!”
见到那挽着弓的黑衣侍卫到来,这群满脸酱紫伤痕的匪徒俱是面露恐惧之色,瑟缩了好半晌,才有一个罩着独眼面具的头目鼓足勇气上前,期期艾艾道:“少侠,兄弟们都按照你说的做了,这……你看,你放我们回山了么。”
那黑衣人眯着眼,似笑非笑,将手伸进衣襟里。
那匪徒以为她是要掏暗器灭口,吓得普通跪在地上:“少侠饶命啊!我们回去以后自谋出路,再也不做抢夺掳掠的勾当了!”
那黑衣人轻笑一声,缓缓将手从衣襟中,手中握着的并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只钱袋。
黑衣人将钱袋扔到山匪面前:“这些银子拿回去,找个正经营生做了。若是你们还要做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些银子将会是你们的棺材本,懂?”
“懂,懂!”山匪们,点头如捣蒜。
“滚吧。”
山匪们拾起满地的破弓烂箭,一溜烟儿跑得没影了。
黑衣人转身,刚巧见马车驶了过来。她翻身下马,撩开马车的车帘,便见里头一个瘦小的黄裳丫头用撩起衣袖死命地擦着手背,像是手背上有什么深入皮肉的**玩意似的,皱巴着脸嫌弃道:“噫,夫人!您没瞧见那金贼摸我的手占我便宜!可恶心死我了!”
黑衣人轻笑一声,将大弓扔进城郊的河里,又拉下蒙面的面巾,露出一张白得晶莹的脸来,正是林思念。
她抬手解下束发的发带,三千青丝如朝霞般扬起又落下,说话间已恢复了女人的嗓音:“丫头的演技不错,不枉我费劲千辛万苦给你找来这么身华贵的衣裳。”
“假扮公主一点也不好玩,还要被那一身羊膻味的金贼吃豆腐,到现在我还感觉手背上残留着他油腻腻的指印!”
丫头恶心得打了个颤,匆忙将那身绣金的裙裳脱下,恢复了常穿的布裙,嘴里还嘟哝道:“也不知道哪位帝姬倒霉,要被嫁给这样一个腌臜货。”
马背上的哑巴下了马,睁着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看着丫头,那张死人脸翻译过来是:你是傻子吗?
林思念也冷哼一声,斜着细长的眼看着她笑。
丫头顿时打了个颤,结结巴巴道:“不,不会吧。难道是安……”话未说完,丫头见林思念的目光冷了下来,便慌忙捂住了嘴,不再多言。
林思念但笑不语。
林思念将车内那件衣裳卷起来塞进石头,同她换下的黑衣一并沉入了河中。丫头疑惑地望着林思念的背影,心想她家夫人与安康是多大的仇,不远万里跑到这儿来挖了这么个让人生不如死的坑。
“不必猜了。”似是看透了丫头心中的想法,林思念拍拍手站起来,屈指弹了弹丫头的脑门:“你家夫人我,是个坏女人。”
丫头痛呼一声,捂着脑门委屈道:“我可没这么说您。”
“罢了,总归要多谢你们的帮忙。”林思念笑了笑,将目光投向一旁石像般伫立的哑巴:“丫头也算了,我没想到你也愿意帮我。”
说罢,她欺身一步,眯着狭长冷艳的眼,唇角缓缓荡开一个弧度:“花厉对你那么差,要不,你跟了我算了。”
哑巴比了个手势,拒绝得十分干脆:不。
林思念不以为意:“小没良心的。走吧,先进城。”
她笑得漫不经心,甚至还有几分潇洒,可哑巴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眸子深处的阴霾,像是一汪深埋的苦水,稍不留意,会溢出泪来。
这世上,或许没有哪个女人是天生坚不可摧的,都是为生活所迫。他不知道面前这个看似强大的女人是经历了怎样的毁灭与重生,才会狠心将自己推上这风尖浪口,独迎世间刀刃。
断骨磨痂的痛,连他这个疼惯了的人见了,都会抑制不住地胆颤,她却一个人挺过来了。
林思念昏迷的那段时间,哑巴偶尔会从她嘴中听到几声呓语。
她叫着一个名字,一个男人的名字。
少离哥哥。
这四个字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每当哑巴以为她会活活疼死过去时,她又会含着血泪叫着这个名字,缓缓醒来……
哑巴缓缓抬手,修长干净的指节轻轻触着面上那黑色的面具,生平第一次对吃喝和杀人意外的事情感到了兴趣:
她说自己的眉目间有几分像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那个出现在她梦语中的少离哥哥吗?
他正想着,前头的林思念却是忽然回过头来:“今儿是中秋节,我要独自去逛逛。你们先进城寻个客栈住下,不必等我。”
说罢,她转身从车内摸了一顶黑色的纱笠戴上,遮住了白皙艳丽的面容,负手朝城中走去。
林思念在谢府的拐角处等了很久,从华灯初上,等到夜色深沉,才见着几骑远远奔来。
而为首的那人,正是她心心念念许久的夫君。
又是一年簪花御宴,谢少离一身玄青武袍,发间金丝玉缕的牡丹花映着满城的灯火,一如往日,玉面公子俊朗无双,惊艳了她的眼。
唯一不同的是,谢少离的面色沉稳冷冽了许多,比去年今日少了一分温情,多了几分冷硬。
林思念的心跳得很急促,忍不住想要叹息。
而前方策马的谢少离却像是感觉到她的存在般,猛地勒马,如霜的视线投向林思念藏身的阴影处,喝道:“谁?”
林思念没做声。
许是夫妻情深,心有灵犀,谢少离却是呼吸一窒,匆匆翻身下马,清冽的嗓音颤抖着:“霏霏,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