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夔州泊阳县。
此时正是七月盛夏,泊阳县刚经历了一场洪灾,整个镇子被大水冲垮,千顷良田房舍皆成了一片废墟。一时间镇子里哀鸿遍野,来不及出去躲灾的贫民衣衫褴褛的靠在断壁残垣中,忍受着饥饿和疾病的双重折磨。
一群乌鸦扑棱着翅膀从空中掠过,残败泥泞的废墟尽头,缓缓走出来一个黑纱遮面的女人。
女人一身黑裳,头戴一顶纱笠,垂下的黑纱遮住了面容,但从身量可以看出,这应该是位相当年轻的女子。若是再仔细瞧来,便会发现这女人走路的姿势很慢,有些许不自然,约莫腿脚有疾。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短打武衫的少年,那少年也是奇怪,在这炎炎烈日下也不觉得热的慌,还用黑皮面具罩住了半截脸,只露出一双如狼般冰冷凶恶的眼神来。
李九是泊阳县一带的地痞头子,远远地就注意到黑衣女人和少年的到来,不禁眯了眯眼。
一见到他这般神色,手下的喽啰们便知道李九想做皮肉生意了。其中一个癞头男人凑了过来,贼笑着嘀咕道:“那女人是身量不错,就是遮住了脸,不知道长得值不值钱。她身后那个男的嘛,年纪大了些,若是十来岁兴许还有人要……”
李九摘下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咧嘴笑了声:“你小子不想活了,他们可不是好惹的。”
癞头不解地问:“这话是什么个道理?泊阳县遭了大水,死的死逃的逃,连官府都放弃这儿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走不动的老弱病残。他们一个女人,一个半大的小子,有什么可……”
话音未落,癞头见到了那少年腰间别着的弯刀,顿时吓得缩了缩脖子:“合着是个阎王爷!”
“你看他们衣着齐整,不像是难民也不像是来寻人的,泊阳县如今堪比地狱,正常人哪会来咱们这?”李九阴鸷的目光扫视在那一男一女身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夔州卧峰山有一个灭花宫,你们听说过么?”
“哪能没听过,只要是夔州人都知道!三年前武林正派群起而攻之,讨伐灭花宫宫主花厉,那场大战打了十天半个月,愣是没分出胜负……”
癞头叽叽喳喳说着,不时用鼠目瞥了瞥那近在眼前的黑衣女人,压低声音对李九道:“老大,莫非他们是灭花宫的人?下来抓壮丁的?”
“不管是哪路牛鬼蛇神,总之别惹就是了。”李九从颓圮的墙头跃下,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问癞头道:“金陵那边的人就要来了,今天的货品备好了?”
“今天的货不多,左右只有一个丫头拿得出手。”那癞头朝身后的喽啰们一挥手,喝道“带上来!”
立刻有三四个胖瘦不一、满面油光的汉子抓着个小姑娘过来,那小姑娘才十三四岁,瘦的很,衣裳头发俱是脏兮兮的,隐约可见一张脸蛋生的还不错。小姑娘一边哭骂一边挣扎,被那群汉子推搡到了地上,正巧扑在了那款款走来的黑衣女人脚下。
女人顿时停住了脚步。
那群喽啰有些紧张,一边拉扯那丫头一边警告黑衣女人:“不要多管闲事!”
那小丫头情急之下死死揪住了黑衣女子的下摆,哭得跟花猫儿似的:“夫人,你行行好,救救我吧!我不想被他们卖去!”
黑衣女子任她揪着下摆,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黑纱下,她两道秀气的眉微微蹙起,不咸不淡地说:“天底下受灾的人千千万万,被卖的数也数不清,我如何救得过来。”
她的声音很冷,不带丝毫感情,小丫头闻言一脸绝望,哭得几欲断气。
李九面色轻松了不少,朝癞头一扬下巴:“还愣着做什么!把这不长眼的丫头抓过来,别挡了贵客行路!”
小丫头被一群汉子粗鲁地揪了回去,其中不知被谁的咸猪手揩了油水,屁股和胸部被拧得生疼,登时杀猪般的哭喊起来,一边死命挣扎一边叫骂:“李九你个杀千刀的!趁着大水淹死了我爹,又趁乱偷了我家的钱财,活生生逼死了我娘不说,竟连我也不放过!你等着,你做尽丧尽天良的事,是要遭报应的!”
李九满不在意地哼了声,扬手便给了那丫头一耳光,丫头被打的如纸片般飞了出去,倒在瓦砾堆中呜呜咽咽,半晌没能爬起来。
那黑衣女人却是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头来,热风躁动,她细长的眉目在黑纱下隐约可见。
她面向地上的丫头,冷声道:“你说,他们害死了你娘?”
小丫头嘴角破皮流血,好半晌才勉强点头,哭泣道:“泊阳县没遭大水之前,他们便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地痞,遭了天灾后更是趁乱抢掠,专门抓年纪小的姑娘和小孩卖给勾栏院……”
李九的面色变了,他身边的癞头见风使舵,提起一脚就要踹那丫头:“闭嘴!你这胡乱泼脏水的小贱蹄子!”
脚踹到一半,却见黑衣女子袖中的手捻指一翻,一枚细小的银针便从她的掌心射出,扎进癞头的膝盖骨上。
癞头一怔,随即抱着腿跌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来。
癞头痛得打滚,眨眼间嘴唇就是一片乌紫,眼泪鼻涕齐流。李九面色一寒,手臂上虬结的肌肉跳了跳,起身向前一步,沉声道:“女侠,你这是什么意思?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最好掂量清楚了再行事!”
黑衣女子哦了声,夏风掠过,鼓起她面上的黑纱,露出她苍白如雪的肌肤,以及两瓣吸足了鲜血似的红唇。她讥诮一笑:“不好意思,我一听见你们逼死了她的母亲,心里就有点激动,忍不住……”
她顿了顿,轻描淡写地笑道:“……想要杀人。”
“这么说,这闲事你管定了?”李九一扬手,喽啰们便扛着豁了口的柴刀锄头等物围了上来。
铮的一声,黑衣女人身后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将按在腰间的弯刀上,刀刃已经出鞘一寸,在阳光下闪烁着森森寒光。
李九看都不用看,便知那把刀是饮了无数人的鲜血才变得如此森寒的。
双方剑拔弩张,黑衣女人却是从容得很,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摸出几两银子扔在李九面前,淡淡道:“我买了这丫头。”
“你当打发叫花子,活生生的一个人,你五两银子就想了结……”
“虎子!”李九抬手示意那名叫嚣的手下噤声,他颇为忌惮地看了一眼那少年手中的刀,弯腰拾起地上的银两:“成交。”
“老大!”那十来个扛着锄头柴刀的汉子皆是一脸不可理喻。
黑衣女人却是笑了:“阁下好气度,我喜欢。”
说罢,她又掏出一个瓷瓶扔在地上:“解药。”
有人将信将疑地捡起那药瓶,倒出药粉敷在癞头的伤处,果然不再疼痛,众人默然,看着黑衣女人的眼神都闪着微微的怯意。
女人一把拉起地上的小丫头,轻声道:“跟我走吧。”
小丫头忙抬起破旧的袖子擦干眼泪,哎了一声,期期艾艾的跟在女人后面,朝着镇子外走去。
“女侠留步!”身后,李九神色复杂,朝女人的背影拱了拱手:“敢问女侠尊姓大名。”
黑衣女人脚步不停,轻飘飘吐出几个字:“夔州灭花宫,林霏霏。”
一听到这个名字,众人哗地一声四散开去,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
那用皮面具罩着半张脸的少年回过头来,凌乱的短发在风中轻舞。他眯了眯眼,缓缓抬起一只手,对那群地痞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像是玩笑,又像是威胁。
可李九却觉得背后一凉,冷汗涔涔而下。
走出泊阳县十里路,有一座破庙,庙里有七八个流民窝在里头,正架起一堆火,用一个破旧的铁锅煮着不知名的野菜,空气中满是湿热腐朽的味道,并不好闻。
林思念鼻子皱了皱,也没顾庙中流民敌视的目光,自顾自走了进去,寻了一块稍微干爽点的地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腿,对身后那条小尾巴似的瘦丫头道:“你总盯着我做什么?有话就说。”
她突然发言,那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吓了一跳,纸片般干瘦的身子瑟瑟发抖,好半天才用蚊子哼似的声音断续道:“您真的是……灭花宫的人么?”
一听到灭花宫三字,庙中目露凶光的流民登时以林思念为中心,齐刷刷后退数步,戒备地瞪着她看。
林思念:……
怎么大家对灭花宫都这般熟悉?有这么恶名远扬?难道只有她一个人以前没听过这劳什子灭花宫的名字么?
她轻笑一声,伸出苍白的手撩开面前的黑纱,露出半边冷艳妩媚的眉眼来:“怎么,怕了?”
瘦丫头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
“你这又点头又摇头的,到底是怕还是不怕?”林思念觉得好笑,将半个身子倚在庙中石莲上,支楞起一条腿。
“有一点点……”瘦丫头垂着头,枯竹般瘦削的十指不安地扭动:“但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好人,我不该怕的。”
“好人就算了,不过是五两银子的事,你也不必跟着我,自寻出路去吧。”
林思念意兴阑珊,自从三月前她跌下深涧,被暗中跟随的花厉救回了灭花宫后,她便一直处于自身难保的状态。花厉断了她的腿,又让那杀人不眨眼的哑巴少年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林思念逃脱不了,干脆入了灭花宫,也方便她去寻仇。
从此临安少了个世子妃林思念,夔州多了个女魔头林霏霏。
这样也好,就当林思念死了,至少不会连累到谢家的人。
她正陷入沉思,那瘦丫头却是鼓足勇气道:“对夫人说也许只是几个银两的事,对我来说却是重获新生!我不走,我要跟着夫人!”
“你这丫头,倒是伶俐得很,让我想起了从前。我在临安的时候,身边也有一个丫头,跟你一样……”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娘就叫我丫头,说是贱名好养活。”
“我最不会起名了,也跟着叫你丫头吧。”林思念轻笑一声,上挑的眉目很是冷艳:“跟着我可是要受苦挨骂的,你可忍得住?”
“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吃苦挨骂长大的,夫人不必担心,我洗衣做饭都很利索的,您这五两银子绝对物超所值。”
林思念轻轻勾了勾唇角,阴郁的心情好了些许。
庙外传来了脚步声,一条黑影闪过,林思念警觉地转头,便见那哑巴少年拿着弯刀,一身血气地走了进来。
林思念皱了皱眉头,语气也冷了下来,对那少年道:“你又杀人了?是刚才那些泊阳县地痞?”
少年也不回应,自顾自抻开手脚坐在结着蛛网的佛像下,撕了一截衣裳去擦刀刃上淋漓的鲜血。
“灭花宫的杀人魔!”庙中不知谁叫了一声,那七八个褴褛的流民连锅碗都来不及收拾,一窝蜂逃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