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都护府的大门外,三丈多宽的路面又变得有些拥堵,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了栅栏门后,向门内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法曹参军朱阙坐在都护府大院的高案之后,神情倒还沉着,只是背上汗湿的官袍被风一吹,那种凉飕飕的感觉似乎直通心底。案几边站立成两列的差役们也一反昨日的慵懒,在众人的目光和议论里一个个站得笔直。
高案的下面,两个女人依然在哭泣,男人在年长的妇人身边苦苦哀求,而适才还是众人目光焦点的那位僧人,默默的退到了一边,另一位年长的僧人则低声念佛经,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心有不忍。
朱阙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往院门外一瞟,但愿裴长史今日在城内,不然这忤逆大案难道真让他来审?毕竟是人命关天……
看着下面哭闹成一团的那一家三口和门口越聚越多的闲人,朱阙皱了下眉头,正想喝令肃静,就听身后传来了一句低沉的质问,“怎么闹成了这般模样?”
朱阙忙不迭的站了起来,麴崇裕脸色微沉的站在那里,那一身绯色圆领襕袍,却将他的眼睛衬得亮如晨星。
朱阙忙走上一步,低声道,“启禀世子,这桩欠租案下官昨日审了半日,租户孔大郎只道可以补上地租,但定要退了租约,大佛寺负责这一片土地的僧人义朗则云,按去年所立三年租约,若要退租,则要双倍赔偿寺院,两人相争不下,还是法谦法师赶了过来,说是奉上座之命,孔家并不富足,若不愿租种寺院之地,补齐地租便是,不用赔偿。因此下官便令孔大郎今日带足钱帛,与大佛寺当堂交割明白。”
“不曾想今日这孔大郎的母亲令氏也随了过来,只道自家世代信佛,能为佛院种地是福分,愿意继续租种,孔大郎不依,最后嚷出僧人义照对他妻子姜氏言语轻薄,他是不愿与之再有纠缠才拖欠地租,求的便是解除租约。”
麴崇裕冷冷的点头。此事自是早有人禀报了他,他当时心头还是一惊,立时便想到了如今在家逍遥的裴行俭,没想到……他目光往下一扫,只见院中两个僧人里一个须发已白,另一个年轻些的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身材伟岸,面目端正,正微低着头默然站在那里,而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年轻妇人大约吓得傻了,头发散乱,不时大声抽泣,眼泪涕水糊了一脸,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如何,麴崇裕不由厌恶的皱了皱眉。
朱阙继续道,“下官也唬了一跳,义照赌咒发誓自家冤枉,孔大郎却一口咬定义照言语不轨。下官便想着此事原是口齿之争,虽是难断,却也不必断,因此便想判了赔租解约便罢。谁知令氏却突然道,是姜氏不守妇德,屡次辱骂于她,如今还挑唆着丈夫诬赖高僧,要解了租约,好过那游手好闲的日子,她要告媳妇忤逆。”
麴崇裕看了一眼院子里那个低头哭泣的令氏和在一边苦苦哀求的孔大郎,冷笑了一声,“朱参军,此案你打算如何审理?”
朱阙为难的搓了搓手,“忤逆乃是大案,下官未曾经手过。按说应当多传些证人才好有个定论,只是他们一家三口偏偏是前年方从凉州远迁而来,平日也是依着山边的田地而居,并无亲族,亦无邻里来往,无人可以作证,下官也十分为难,已让人去寻了裴长史。”
麴崇裕眼神更冷,却笑着点了点头,“也好,此等疑案,原该让裴长史来断才妥当。”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裴行俭大概不会料到会有这一出吧?
外面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欢呼“裴长史来了!”就见人群“哗”的一分,一个穿着寻常青色袍子的身影穿过人群,快步走进了都护府的院门。
朱阙不由长长的出了口气,院子中的哭泣恳求之声也蓦然停了下来,裴行俭大步流星走到了案几后面,朱阙忙上前见礼,正要回禀,裴行俭摆手道,“路上差役已与我大致说了,如今情形如何?”
朱阙苦笑一声,“孔大郎一直在哀求他的母亲,令氏不曾松口。”
裴行俭点了点头,目光在院子里几个人脸上缓缓扫过,一贯从容不迫的脸上竟有一种肃杀之气。
麴崇裕微笑着走上了一步,“长史来得好快,此案真真是不巧,倒是打搅长史休沐了。”
裴行俭揖手行了一礼,语气平静,“忤逆乃是大案,世子都被惊动了,下官焉能不到?”
麴崇裕瞅着他比平日明显沉郁的脸色,嘴角的笑容越发飞扬,“不知长史对此案有何高见?”
裴行俭摇头,“还未审理,焉能胡乱议论。”
朱阙忙道,“长史既然来了,还是您来审理,这般大案,下官心中实在无底。”
裴行俭也不推辞,在高案后坐了下来,朱阙便把涉案众人逐一指给他看,又给他看了记录下来的文书。裴行俭看完后也不开口,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下面,那姜氏倒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哑着嗓子叫道,“裴长史,裴长史救命!儿不曾打骂阿家,儿真真是冤枉的!”说着连连磕头。
裴行俭眉头紧锁,目光落在了低着头不敢言语的孔大郎身上,沉声道,“孔大郎,你母亲告你妻子忤逆,你有何说辞?”
孔大郎身子一抖,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嘴里讷讷的也不知说了什么。
裴行俭声音蓦地严厉起来,“大声回禀!”
孔大郎身子越发哆嗦得厉害,半晌才道,“小人的妻子平日性子虽然急了些,心地却是好的,不敢大逆不道打骂母亲。”
他身边的令氏“嗷”的一声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骂道,“你是说是我黑了心要诬告阿姜么?原来你是有了媳妇,便要逼死阿娘才甘心!”
孔大郎眼泪也流了下来,转头对令氏只磕头,“阿娘,你便饶了儿子和阿姜这一回,咱们换个村落好好过日子不行么?咱们一定孝顺您!”
令氏停了片刻,声音越发悲凉,“换个地方,你说得轻巧!屋舍怎么办,田地怎么办?我这么大年纪了,好容易有个安稳日子,你们又要来磨我?你便这般盼着我死!”
孔大郎忙道,“母亲请放心,儿子和阿姜都年轻力壮,难不成换个地方便养不活母亲?”
令氏放下袖子,死死的瞪着孔大郎,她大约四十出头年纪,头上梳着整齐的发髻,眉目平日大约还温婉,此时却颇有些凄厉。孔大郎不敢对视,低下了头。
裴行俭转目看着默默立在一边的义照,声音放缓了一些,“义照大僧,听闻你时常奉命看管这片田地,想来与孔氏母子俱熟,却不知你可曾听闻姜氏打骂婆母之事?”
义照怔了一下,忙忙的合十行礼,“启禀长史,孔大郎有云,小僧曾对他娘子言辞无礼,故小僧不便对他家之事多加置评。”
他身边的法师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裴行俭似乎却不打算就此放过,淡然道,“大僧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忤逆之案人命关天,大僧若有所闻,还是从实相告才好,也是佛门慈悲之意。”
令氏和孔大郎几个人不由都抬头看着这位僧人,孔大郎欲开口说话,又死死的咬住了嘴唇,义照沉思片刻,恭谨的答道,“小僧不敢打诳语。小僧所住窑洞离孔家房舍颇有距离,平日亦无来往,倒是有时能听见姜氏训斥之声,用词颇为不雅,却不曾留意到底在训斥何人。”
姜氏一下便瘫坐在了地上,惶然摇头,“儿不曾骂过阿家,一句也不曾骂过……儿……”
孔大郎先是呆呆的张大了嘴,随即回过神来,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家娘子什么时辰训斥过阿娘?”
义照看了他们一眼,淡然道,“小僧不曾说女檀越训斥过尊长。”
门外围观之人顿时“哗”然一声议论开来,看来这姜氏还真是时常辱骂婆母,不然他们夫妻心虚什么?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亏得大佛寺的僧人心存慈悲,还想给他们留个脸!
孔大郎死死的瞪着义照,胸口起伏,突然一跃而起,两步冲上,一头顶在义照的胸口。义照猝不及防,往后摔倒在地,孔大郎扑上挥拳要打,旁边的差役已反应过来,几个人冲上去便架住了孔大郎,一脚从后面踹在他的膝盖弯里,把他按倒在地。那边义照也爬了起来,脸色青白,按着胸口咳嗽连连。这边令氏长声尖叫起来,姜氏看见孔大郎的脸孔被按在尘土里,也忙叫道,“莫要打他!莫要打他!”
裴行俭沉声道,“放他起来,不许他乱动!”
差役们闻言才松了手,只留下两人站在孔大郎的左右。孔大郎抹了抹脸上的尘土,依然恨恨的看着义照,只是到底不敢再扑过去。姜氏和令氏此时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裴行俭却默然看着下面的乱象,也不知在想什么。
麴崇裕走上一步,淡淡的笑道,“这案子真真越发有趣了,不知裴长史该如何了断?”
裴行俭摇了摇头,“有悖人伦,莫过于此,何趣之有?”扬声道,“令氏,你有何可说?”
令氏慢慢止住了哭泣,伏地回道,“启禀裴长史,小妇人的儿媳姜氏不守妇德,生性暴躁,时常辱骂于我,又污蔑高僧,今日小妇人是忍无可忍,才告发了这恶媳。小妇人的儿子好吃懒做,对小妇人无甚奉养,又纵容儿媳无礼,望长史为小妇人做主。”声音略有些颤抖,却愈发显得悲凉。
孔大郎呆了一下,似乎万万没料到母亲不但没松口,反而添上了自己,高声叫了一句,“阿娘!”嗓音已全然变音。姜氏也瞪大眼睛看着令氏,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全身都在发抖。
都护府外诸人有性急的便“呸”了一声,这孔大郎为护着自己妻子竟能向僧人动手,可见平日定然也不是个孝顺的!
裴行俭语气沉肃,“令氏,你是要告儿媳忤逆,儿子奉养不周?你可知忤逆乃是死罪,奉养不周要徒三年?”
麴崇裕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嗤笑,别的罪状也罢了,这忤逆不孝要入罪,便是村夫村妇也人人知晓的,他裴行俭还想拦着人告状不成?
令氏脸色发白,沉默半晌,颤声道,“小妇人着实是活不下去……日后便是自己下地做活挣命,也胜过这般苦熬!请长史做主!”说着伏地痛哭。
裴行俭看向姜氏,“姜氏,你……”还未问完,姜氏突然眼睛一翻,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孔大郎并没有看姜氏,只张大嘴看着母亲,突然叫道,“母亲,你真是要阿姜死么?你真要儿子流放三年?你……”
令氏猛的抬起头来,盯着他,“你便这般不容我活下去?事到如今,还是要忤逆于我么!”
孔大郎顿时说不出话来,脸色渐渐变得一片灰白。
裴行俭皱眉半响,叹了口气,“来人,把孔大郎和姜氏收押,好生看管。”
麴崇裕在一边看着他的脸色,嘴角眉梢都扬得高了几分,转头问对朱阙“此案如此明白,裴长史为何不当堂判决?”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身边数人听见。
裴行俭恍若无闻,声音平静的对下面的令氏道,“令氏,本官会秉公办理此案,你们一家原是外迁之户,并无亲族,姜氏忤逆,论律当绞,而孔大郎要徒三年,姜氏无人收尸,你今日回去便准备一口棺木,明日棺木运到,本官便判决。你这便下去准备吧!”
朱阙点了点头,低声对麴崇裕道,“还是长史考虑周全。”麴崇裕心情甚好,笑了笑也未做声。
令氏磕头谢恩,抹着眼泪往外而去,门外看热闹之人,都自觉的闪出一条道来,不少人还同情的叹息了几声,裴行俭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神色里一片漠然。
大佛寺的寺主法谦法师上前一步,合十行礼,“长史,孔家家门出此不幸,令檀越孤苦无依,大佛寺不愿再追究欠租,愿撤销诉状。”
裴行俭点头一笑,“多谢大师体恤。只是此事既由贵寺诉状而起,明日还请义照大僧来做个见证,有劳了。”
法谦微一犹豫,点了点头,与脸色好容易回转红润的义照一同告退而去。人群再次闪开极宽的一条路,不少人都神色恭敬的低头行礼。又见都护府里差役已经开始收拾院子,这才交头接耳的慢慢散去。
麴崇裕收回目光,神色愈发愉悦,挑眉看了看从案几后站起身来的裴行俭,“长史这案断得干净利落,与以前大不相同。”那件鸡毛蒜皮的案子他生生拖了两日,这件忤逆大案他却是断得痛快!不过再快却也挡不住此事流传了。
裴行俭本来略有些出神,听了这话,倒是笑了起来,“此案原本极是明白,又无证人可询,自与他案不能相提并论。”又温言笑道,“不知世子今夜可是有暇?”
麴崇裕微微一愣,“长史有事?”
裴行俭点了点头,“下官得了一壶好酒,只是喝的时辰地方都会有特别的讲究,世子若是有暇,正想邀世子同饮。”
麴崇裕长长的“喔”了一声,看着裴行俭,凤目微眯,眼神深邃,“守约还有此等雅兴?我一定奉陪!”
…… …… ……
时近五月,西州的白日已变得颇为漫长,好容易天色才彻底黑下来。残月还未升起,漫天的星斗却分外明亮。星光照在离西州不过十余里地的山壁上,让那些黑漆漆的窑洞便如一只只黑色的眸子,似乎都在默默注视着山脚下那处并不明亮的灯火。
在一处离地面一丈多高的窑洞里,黑暗寂静之中,却隐隐有一缕酒香飘荡。裴行俭和麴崇裕都坐在窑洞口上,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酒囊,借着外面的星光,不时喝上一口。
麴崇裕的玉狮子和裴行俭的坐骑早已被随行的府兵远远的带到了山后,带的酒囊也已经空了大半,麴崇裕终于不耐烦的叹了口气,“裴长史,你这酒自然是好的,不过恕崇裕迟钝,你选的地方时辰,我却看不出妙处来。”
他的身上穿了一件披风,只是这野外的夜风一吹,那凉意似乎依然可以直入骨髓——半夜三更来这种鬼地方喝酒,他真是疯了才会相信裴行俭的话!
裴行俭声音笃定,“世子莫急,在此喝酒,与众不同之处转眼便知。”
麴崇裕冷冷道,“裴长史果然风雅,就夜风喝冷酒,也能悠然自得,崇裕佩服得紧。”而且大路不走,偏要偏鬼鬼祟祟的走小道,进了这窑洞,又是一坐半天,火褶都不让点,说是特意来喝酒,简直是见鬼,说是做贼倒是差不多。可这地方除了一片果园,几处菜园,一户人家以及无数荒废的窑洞外,什么都没有,难不成他们是来偷瓜的?
在窑洞外照进来的微弱星光中,裴行俭突然身子一动,指向一处地方,“来了!”
麴崇裕诧异的转头看了过去,只见那户人家的大门一看,屋里的灯光倾泻了出来,随即门又合上,有马灯的光线一晃一晃的向这边山壁而来。麴崇裕不由直起了身子,难不成裴行俭约了人半夜在窑洞相见?
只见裴行俭果然站了起来,“世子请跟我来。”一口饮尽酒囊里的残酒,丢下酒囊,轻巧的跳了下去。
麴崇裕在进这窑洞时便知,这位外貌儒雅的裴长史居然颇有身手,此时也不甘示弱,翻身跳落岩下。
裴行俭压低了声音,“咱们过去,莫惊动了他们。”
麴崇裕心头一动,念头急转,突然有几分明白过来,猛地收住了脚步,“裴长史,你带我过来,可是发现今日的案子有古怪之处?”
裴行俭回头看向他,“果然瞒不了世子,不如世子稍候片刻,让下官过去看看便回?”
麴崇裕一声冷笑,知道裴行俭这句话是以退为进,可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涌了上来,默然片刻还是淡淡的道,“既然来了,一同过去便是。”
窑洞下的小路似乎已多年无人走动,只是对于这两人来说,却不是问题,两人沿着山壁一路往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响动。那晃动的马灯不久便接近了山崖最靠下面一处窑洞,在窑洞的灯光中无声无息的熄灭。
麴崇裕此时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成,想到白天的一幕,只觉得胸口一团怒火“腾”的烧了起来。
眼见离山壁上唯一有灯光的那处窑洞只有十几步远,裴行俭回身打了个手势,两人脚步愈轻,悄然接近了窑洞的窗口。
只听女子的抽泣之声从窗子里隐隐传了出来,又有男子的声音道,“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只是今日你也看见,你既然告了姜氏忤逆,你家大郎虽然孝顺你,却是要跟我拼命的。”
那女声顿了一顿,才泣道,“若不是看出这一点,你当我忍心叫他流放三年?那是我怀胎十月养下的儿子,如今看我便像仇人一般……都是为了你这冤孽!”
那男子叹了口气,“心肝儿,我知晓你的难处,日后定会好好待你,我回头便跟上座禀告你孤苦可怜,没有这些田地租种,只怕活不下去,上座定然会允许你续租下去,说不定还会减些租子。咱们就在这里守着田地,一个外人没有,再不用似以前般偷偷摸摸,岂不是神仙般的日子?”顿了顿又道,“你也不早些跟我说,那姜氏,你告个不孝也就罢了,何必要说忤逆?”
女声顿时锐利起来,“怎么,你舍不得?你当我不知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哪日里不寻机跟那骚蹄子说几句,她一见你便脸红,都当我是瞎子么?这还没上手的,自然是分外惦记些,你若不甘心,去官府告了我便是,咱们两条命换她一条如何,你……”她越说声音越高,突然呜呜两声,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片刻之后,那男声才重新响了起来,“你说什么昏话?一不做二不休,到了如今的田地,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今日连城里都不住要过来,便是要告诉你,明日无论怎样,你都不能心软。便是大郎嚷出咱们的事情,你也一口咬定他是为了救自家媳妇污蔑于你!”
女声带点迟疑,“若是那样大郎会不会……”
男声狠狠的道,“诬告父母,自是恶逆的死罪,大郎今日还算识相,我只怕他明日见姜氏要被绞杀,昏了头,什么话都会往外倒,你却绝不能心软,不但不能松口,连神色都不能露一点风出来,那裴长史听说是个极厉害的,今日他是后头才赶到,不然你我只怕还不会如此顺遂。”
女声停了半晌,带上了哭音,“可是大郎……”
男人道,“我也不愿如此,只是事到如今,你若舍不得他死,那便是咱们永世不能在一起,你可舍得?如今只要打发了那两个,咱们便是活神仙一般……”说着说着,里面的动静变得古怪起来,那女子的哭音也渐渐变成了喘息,隐隐夹杂着“我依了你便是”“你这冤孽,谁叫我离不得你……”,越说越不成调。
裴行俭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却发现不对,回头才发现麴崇裕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就如突然化成了窑洞边的一座雕塑。
裴行俭的眉头不由紧紧的皱了起来,要留下,那屋里传出的声音越发不堪,要走,却也不能把麴崇裕丢在那里,正犹豫间,就见麴崇裕的身影渐渐的有些颤抖,越抖越是明显,裴行俭心里微惊,忙走回几步,低声道,“世子!”
麴崇裕本来深深的低着头,仿佛被这一声惊醒,猛的抬起头来,借着窑洞窗口的灯光,可以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如雪,一双眸子却是血红的一片。
裴行俭心里一震,刚想说句什么,麴崇裕却突然一抖披风,拨开裴行俭大步走到窑洞的门前,抬腿一脚,竟是把整扇门都踹得直飞了进去。
窑洞前人影微闪,漆黑的夜空里,顿时响起了凄厉之极的一声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