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疲倦的矮人而言,这几秒就像几分钟一样,几分钟又像几个小时一样,他发现自己休息的时间与攀爬的一样多,他的呼吸变成沉重的喘息。在一次这样的休息中,布鲁诺觉得听见上方有东西在移动。他停了一下,思考这声音是怎么回事。他想这些竖坑并没有通向更高的通道,或是上方的城市。它们是直接通到地表开阔的大气中。布鲁诺用他满是烟灰的双眼尽力试着向上方看。他知道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个谜一下就解开了,一个怪物形状的东西下落到布鲁诺不稳固的位置旁,毛茸茸的脚开始攻击他。矮人马上就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之中了。
那是一只巨蜘蛛。
摘下毒液的钳子在布鲁诺的前臂上撕裂了一道伤口。他不顾疼痛,以及这伤口可能造成的后果,带着相当的愤怒作出反应。他逼自己向上爬,用他的头顶住那个可恶东西的球状身体,然后用尽全力往反方向推墙。
蜘蛛将钳子扣在他的靴子上,然后用除了用来固定位置的脚以外其他所有的脚来戳他。
对绝望的矮人而言,现在只剩下一种攻击方式可能实行了:把蜘蛛移开。他抓住了那些毛茸茸的脚,弯过身去试着折断,或者至少把它们从紧抓的墙上拉下来。他的手臂因为毒素而开始有灼热的刺痛感,他的脚虽然因为靴子的保护而没被钳子直接刺中,但是也弯了,也许已经断了。
但是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痛苦。他一声咆哮,又抓住一只脚,把它折成两半。然后他们双双摔了下去。
那只愚蠢的蜘蛛尽可能蜷缩起来,放松了紧抓的矮人。布鲁诺感到空气在旁呼啸而过,也感到旁边的墙离他们很近。他只希望这条竖坑够直,让他们不会撞上突出的尖锐岩块。他尽力爬到蜘蛛的背上,让那一团身体夹在自己跟即将来临的撞击之间。
他们发出了很大的“啪”一声,落在地上。空气从布鲁诺的肺中爆喷出来,但是由于底下爆裂得汁液四溅的蜘蛛,所以他没受到很严重的伤。他还是看不见,但是他发现自己一定又回到了地下城的底层,只是幸运地在一个比较无人的区域(因为他没听到任何示警的叫声)。这个顽强的矮人头昏脑胀,但并没有失去勇气,他努力站了起来,将双手上的蜘蛛汁液拂去。
“明天一定会有暴风雨。”他喃喃地念着,想起了矮人们对杀蜘蛛的古老迷信。他开始爬回竖坑中,不理手上、肋骨以及脚上的疼痛,还有前臂上中毒的烧灼感。
以及还有其他蜘蛛在上面爬的想法。
他爬了好几小时,顽固地一次将一只手往上攀,然后把自己撑上去。不知不觉间扩散的毒液让他一阵阵地作呕,并且榨干了他手臂上的所有力气。但是布鲁诺比山石还要顽强。他也许会因为这个伤而死,但是他决定应该让这件事发生在外面,在自由的空气中,在日光或是星光之下。
他要逃出秘银之厅。
一阵冷风将他的疲倦吹去。他满怀希望地抬头向上看,但还是没看见任何东西,也许现在外面是午夜了。他观察了一下风声,知道他离目标只有几码了。肾上腺素猛然激发,使得他爬到了排烟管的出口,那里有一个铁格盖子挡住了出路。
“去你的,我奉莫拉丁的铁槌之名诅咒你!”布鲁诺骂道。他从墙上一跳,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抓住了上面的铁条。这些铁条由于他的重量开始弯了一些,但仍大致维持着原来的样子。
“沃夫加就能把它拉开!”布鲁诺说,他已经因疲累而面临精神崩溃。“借我你的力量,我巨大的朋友。”他开始用力拉的时候对外面的黑暗说。
几百哩外,沃夫加正不安地睡在海灵号内靠墙的床上翻来覆去,被失去自己师父布鲁诺的梦魇抓住。也许这个年轻野蛮人的灵魂在这绝望的时刻真的去帮助布鲁诺了,但是更有可能是矮人不屈的坚毅真的比铁还强,一根铁条被拉得低到可以从石壁上抽出来,于是布鲁诺就把它抽了下来。
布鲁诺一只手悬在空中,将那根铁条丢进底下的虚空之中。他脸上浮现了邪恶的笑容,他希望这一刻底下正有一个灰色家伙在排烟管底,观察死掉的蜘蛛并且抬头想找出原因。
布鲁诺身体的一半穿过了他所拉开的小孔,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将自己的屁股挤出去了。他完全失去力量,接受了这个地方,然而他的腿还是悬在一千尺的高空摆荡。
他将头放在旁边的铁棒之上,然后就不省人事了。“快到栏杆边!快到栏杆边!”一个声音大喊。
“把他们丢下去!”另一个人同意说。水手们狂暴地聚集在一起,挥动着弯刀与棍棒。
恩崔立静静站在风暴的中央,瑞吉斯紧张地站在身边。杀手不了解这些船员为何突然对他生气,但他猜这件事背后一定是卑怯的半身人在搞鬼。他没有拔出武器;他
知道当他需要自己的军刀及匕首之时,他一定可以及时拔出来,虽然这些水手不断说着大话与威胁的言词,却没人胆敢走进他身周十尺之内。
这艘船的船长是一个矮胖而一步履蹒跚的人,有着硬直竖起的灰发、珍珠般雪白的牙齿、永久斜视的眼睛,正从他的舱房走出来看看什么事这么吵闹。
“过来,红眼,”他将一个面貌凶恶的水手叫了过去,这是第一个把有旅客染上恶性传染病的谣言告诉他的人,肯定也是他将这件事告诉其他船员的。红眼马上遵命,跟着船长穿越了朝两边分开的人群,走到恩崔立与瑞吉斯面前。
船长慢慢拿出他的烟斗,塞紧了烟草,他眼睛射出好像可以穿透人一般的视线,没有移离过恩崔立的眼睛。
“把他们丢下海去!”偶尔会传来一声叫嚣,但是船长每次都会挥挥手,要讲话的人安静。他希望能够在行动之前好好打量清楚这两个陌生人,他也耐心地等待自己点上烟斗,然后深深吸了一口。
恩崔立没有眨一下眼,眼神也从没有看船长以外的地方。他故意将斗篷往后掀,显出腰带上的刀鞘,然后双手抱胸,这镇静而自信的动作使他的双手现在离两把武器的柄都各只有一寸。
“你应该要事先告诉我的,先生。”船长终于开口了。
“你现在说的话跟你船员的行动,我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恩崔立平静地回答说。
“应该是吧。”船长回答,他又吸了一口烟。
然而有些船员不像他们的船长一样有耐心。一个胸膛厚实,手臂肌肉非常发达而且有刺青的人,厌烦了这一幕戏。他鲁莽地走到杀手身前,想要直接把他丢下海来解决这件事。这个水手正开始要去抓杀手细瘦的肩膀,然而恩崔立雷霆般迅速地展开行动,他身体一偏,然后马上又恢复双手抱胸的姿势,所以看着他的水手们都眨了眨眼,回想他到底有没有动。
那个壮硕的人面朝甲板跪倒了下去,因为在一眨眼的时间当中,他的膝盖已经被脚跟踢碎了,更阴险的是,一把匕首已经出鞘,刺入了他的心脏,然后又回到挂在杀手臀部的鞘中休息。
“真是名不虚传。”船长如此说,他毫不畏惧。
“我祈祷我做的是对的。”恩崔立故意用嘲讽的一鞠躬来回答。
“的确,”船长说。他把话题移到正倒下的人身上。“可以让他的朋友来帮他吗?”
“他已经死了,”恩崔立对船长宣告说。“如果有任何他的朋友想走到他身边,就尽管来吧!”
“他们很害怕,”船长解释说,“他们在剑湾各处的港口看过许多恐怖的传染病。”
“传染病?”恩崔立重复说。
“你同伴有病这件事已经泄漏出来了。”船长说。
恩崔立笑了起来,因为整件事都一清二楚了。他像雷霆般迅捷地撕破了瑞吉斯的斗篷,一把抓住半身人的手腕,然后把他提起悬在半空,并且狠狠地瞪着半身人充满恐惧的眼睛,这眼神预告了他将会被缓慢而痛苦地折磨至死。恩崔立马上注意到了瑞吉斯手晚上的伤痕。
“烧的?”他咆哮说。
“是,那小东西说就是烧的。”红眼高叫道,当恩崔立的瞪视着他,他往后退到船长后面。“他说是从身体里面烧出来的!”
“我觉得更像是用蜡烛烧的,”恩崔立反驳说。“你自己好好观察一下伤口吧!”他对船长说。“这里没有人生病,只有一个被逼到死角的贼在绝望中耍诡计。”他重重地把瑞吉斯摔到甲板上。
瑞吉斯躺着一动也不动,甚至不敢呼吸。状况的发展并不如他的预期。
“把他们丢下海去!”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叫着。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另一个人喊着说。
“你们需要多少人来驾驶这艘船?”恩崔立问船长。“你可以损失多少人?”
看过杀手行动,也知道他名声的船长,丝毫不觉得这些简单的问题只是不会付诸实行的干威胁而已。更有甚者,恩崔立瞪视着他的眼神告诉他,如果他的船员群起对抗杀手,那么他将是第一个被攻击的目标。
“我相信你的话,”他很有威严地说,使得他紧张的船员们都停止了嘟嘟嘎嘎。“没有必要检查伤口。但是,不管他有没有病,我们的交易都结束了。”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死去的船员。
“我可不想游到卡林港去。”恩崔立轻声地表达不满。
“当然,”船长回答。“我们两天之内会到达柏德之门,柏德之门:位于北方的深水城与南方的卡林港之间的最大港口。你们可以在那里搭别的船。”
“那你得还我,”恩崔立平静地说,“所有的金币。”
船长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他不会选择去打这样的一场仗。“当然,”他也带着相同的平静说。他转身回船长室,在他离去的同时命令所有的船员回到岗位上。
他还记得在冰风谷都尔登湖岸上过的那些悠闲夏日。他在那里不知花了多少时间钓那些很难钓到的硬头鳍,要不然就是在冰风谷难得出现的夏季暖阳下晒太阳。回顾在十表过的那些年,瑞吉斯无法相信命运居然让他落到今天这种下场。
他以为他找到了一个可以舒服度日之处(拜他的红宝石魔坠所赐,他过得更舒服了)并且身为一个骨饰雕刻家,将硬头鳍类似象牙的骨头雕刻成神奇的小饰品,他就可以赚进大笔利润。但是他的命运之日终于到来了,阿提密斯·恩崔立出现在瑞吉斯当作家的地方——布林·山德,逼得半身人慌张地跟朋友们走上了冒险之途。
但即使是崔斯特、布鲁诺、凯蒂布莉儿、以及沃夫加都没能保护他免遭恩崔立的毒手。
他孤独地被锁在船舱中的好几个小时里面,这些回忆给了他一些安慰。瑞吉斯想要躲藏在过去愉快的回忆中,但是他的思路到后来总是无可避免地会回到悲惨的现实当中,他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自己到底会因为这次失败的诡计而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恩崔立很镇静,甚至觉得很有趣,在甲板发生的事件之后,他带着瑞吉斯下到这个舱房,然后没说一句话就消失了。
太镇静了,瑞吉斯觉得。
但是这也是这个杀手神秘魅力的一部份。没有人熟悉阿提密斯·恩崔立到足以称他为朋友,也没有一个敌人对他清楚到可以在他面前得到任何一点优势。
恩崔立终于来了,他冲进门里面桌边,没有看半身人任何一眼,这时瑞吉斯背靠墙缩了起来。杀手坐了下来,将他墨黑的头发往后一拨,然后看着桌上燃烧着的惟一一根蜡烛。
“一根蜡烛,”他喃喃地说,很明显感到有趣。他看了看瑞吉斯。“你还真会要诡计啊,”他咯咯地笑着说。
瑞吉斯没有笑。恩崔立的心中不会突然出现一丝温暖,如果他因为杀手愉快的外表而放松自己的防卫,那他就死定了。
“这个计谋真值回票价,”恩崔立继续说,“而且很有效。我们在柏德之门要搭上南行的船也许要花上一个星期。这多出的一个星期让你的朋友们离我们又更近了。我没料想到你居然这么大胆。”
微笑突然从他脸上消失,当他开始继续补充说明,他的语气明显地严厉了许多。“我不相信你已经准备好要承受这么做的后果了。”
瑞吉斯抬起头,来观察这个人的每一个动作。“终于来了。”他轻声低语道。
“当然一定会有后果的,小蠢蛋。我赞赏你的意图我希望你在这个漫长乏味的旅途中多给我一些刺激!但我不能不处罚你。这么做将会让你的诡计减少让你觉得刺激的部份。”
他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开始绕着桌子周围走。瑞吉斯高声尖叫,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他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杀手镶了宝石的匕首慢慢朝他的方向而来。
第二天下午他们抵达了冲萨河,并且在强劲的满帆海风中跟水流搏斗。在黄昏之时,柏德之门比较高耸的部份已经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了,当最后几丝阳光从天空中消失之时,这个巨大港口发出的光芒像是灯塔一样照亮了他们的路途。但是这个都市不准许船在日落之后才进港,所以船在一哩之外抛锚停泊。
瑞吉斯发现自己睡不着,因此听到了那一晚恩崔立活动得更频繁了。半身人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节奏缓慢的深呼吸状态。他不知道恩崔立的意图,但是不管杀手想做什么,瑞吉斯都不希望他发现自己还醒着。恩崔立不曾让他起别的念头。就像只猫一样安静(像死亡一样安静)杀手轻悄悄穿过了舱房的门。这艘船是由二十五个船员操纵的,但是在一整天航行之后,柏德之门正在等待第一道晨光之时,似乎只剩下四个人还醒着。
杀手穿过船员们简陋的舱房,走向船后惟一一根蜡烛发出的光亮。在厨房中,厨师正勤快地用一个大锅准备早餐的浓汤,对于周遭的环境毫不留神。但就算他安静又机警,也无法听见背后轻微的脚步声。
他死时,脸落在汤锅里。
恩崔立走回舱房,在那里有二十多个人没吭一声就死了。然后他走上了甲板。
那一晚,满月高挂在天空,但即使是一条细长的阴影也足够让技巧高超的杀手藏身了。恩崔立很清楚守望的流程,他花了很多夜的时间观察守夜人的行动,就像往常一样准备碰上最糟糕的情况。他计算甲板上两个守望人的脚步,接着闪身溜上了主桅杆,口里咬着那把镶了宝石的匕首。
他锻炼过的肌肉轻轻一弹,就把他带上了了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