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
西海上冷月高悬,天宇苍茫,斗转星移。
那一颗象征着“亡者归来”的幽寰出现在夜幕里,那颗虚幻的星辰从北斗七星的第一颗——天枢所在的位置开始,悄然而动,渐渐下移,无声无息地移向第七颗星——破军。当幽寰移到破军的位置时,也是亡者轮回,再度在阳世里苏醒的时机。
巫咸在空明岛的最高处,看着手里的水晶球。
一股幽蓝色的光在其中旋舞,诡异非常。不知道在里面看到了什么,首座长老的眉目舒展开来,微微吐出了一口气。
旁边的织莺一直看着长老的表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巫咸苍老的脸上总算有一丝笑意,“如原先预计的,一千多名勇士全数战死在狷之原,灵魂被吸入了迦楼罗的炼炉之内。巫礼也总算领着圣女成功地进入了迦楼罗内部,举行了‘炼魂’的仪式。”
“炼魂?”巫真织莺诧异。
“就是把迦楼罗吸收的新死的一千名勇士之魂进行提炼,最后凝聚出一股最强的力量。”巫咸解释,将水晶球重新握在掌心,“巫礼可以通过控制这股力量操纵迦楼罗的运行,将它从狷之原驱动,带着破军自行飞回西海来。”
织莺沉默了片刻:“可是,迦楼罗并没有飞回来……”
“是的,巫礼失败了。看来除了破军,世上不会再有人能令迦楼罗金翅鸟重新翱翔九天了。”巫咸叹息,“不过目下看来,最多也只算是失败了一半。”
“一半?”织莺问。
“我们这次派人去往狷之原,原本的目标是:令迦楼罗飞回西海,迎回破军少帅,”巫咸遗憾地叹息,“幸亏巫礼不惜舍身,将星槎圣女安置在了最安全的地方。到了明年五月二十,破军苏醒,一切就会回到我们的掌控之中了!”
织莺身子一震,脸上掠过了不知道是喜还是忧的表情。
“怎么?”巫咸目光炯炯地看着年轻的晚辈,“你心里有疑虑吗?巫真。”
“晚辈只是在想……我们唤醒破军,是为了借助他的力量吧?”那一瞬,她显然是想起了望舒说过的话,“可是,破军身上的魔之力量一旦释放出来,也很可能失去控制!九百年前,破军就曾经血洗我族的十大门阀,如果这次他苏醒过来后——”
“巫真!”她还没有说完,巫咸便是一声厉喝。
她苍白了脸,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关于破军的千秋功过,族里众说纷纭,至今未曾有定论。”首座长老声音低沉,一字一句,“他昔年出身贫贱,多受欺辱,所以在获得力量后控制不住杀心,曾为了私怨而屠戮族人。然而在最后,他也曾经和飞廉少将一起保护族人撤离云荒,挽救了全族。”
“嗯。”织莺应了一声,也是百感交集。
巫咸叹息:“所以说,力量本身并没有过错,关键在于把它用在什么地方。这一次,我们要把它用在带领族人回归大陆上,这个愿望并没有错。”
织莺默默地听着,手指握紧。
“破军身负巨大的力量,而迦楼罗金翅鸟更是我族机械学上空前绝后的杰作,”巫咸继续道,“借助他们的力量,返回故土重建家园,这是我们一族苦苦支撑到如今的精神信仰,决不容许有任何的动摇和质疑!”
在这样的语气下,织莺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
“所以,你方才的想法极其危险,决不能存留。”巫咸回过头看着她,蹙眉,“织莺,你不像是会提出这种危险想法的人,是谁把方才这种观念灌输给你的?是羲铮吗?”
“不,不是羲铮!”织莺连忙否认,“而是……”
她说了两个字,又咬住了嘴唇,再也不说一个字。
“我知道了。”巫咸花白的长眉一蹙,了然于心,“那一定是望舒。”
织莺肩膀微微一颤,垂下头,没有否认。
“这个孩子……呵呵,他想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点,不是吗?”巫咸摇了摇头,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是诚不我欺。”
“不,”织莺忽地仰起脸,语音颤抖,“求大人不要告诉他!”
“是不能告诉他。”巫咸点了点头,“他在智力上虽然天赋卓绝,但在心智上却一直是个孩子……告诉他真相可能会毁了他。这个秘密只限于元老院知晓,不过——”
他看了年轻的女子一眼:“巫真,你是羲铮的未婚妻,可别忘了。”
织莺又是一震,深深垂下头去。
“羲铮他是最优秀的军人,帝国之鹰,足以与你相配。”巫咸看着她,忽然一字一句地问,“这次你要带着孩子们深入敌后,进行危险至极的任务。在远航之前,我想把这场婚礼给办了。你觉得如何?”
“我……”织莺纤细柔白的双手紧握在一起,咬了一下嘴唇。
巫咸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如何?”
“可是,大人……”织莺想了一下,语气婉转而低回,“我知道此次经过北海潜入云荒的任务非常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万一、万一我不幸在那里遇难,岂不是耽误了他吗?”
巫咸怔了一下:“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是。”织莺咬着嘴角,迟疑了片刻,终于道,“作为帝国的战士,织莺为国赴死也在所不辞,但……羲铮还年轻,我不想耽误他。”
“噢,我明白了,你是怕羲铮刚结婚就做了鳏夫,是不是?”巫咸拈着雪白的长须,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你如果这样想,可真是太不了解他了。你觉得羲铮是这样的人吗?还是你只是在找借口?”
织莺的脸微微白了一下,无言。
“你可别觉得羲铮他是一块不知冷热的铁板。我虽然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却也看得出他的心全在你身上。”老人语重心长,“这些年他过得很艰难,一边在前线迎战白墨宸,一边还要训练讲武堂的新战士。你要体谅他。”
织莺没有说话,眼皮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帝国现在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每个战士都在浴血奋战,你怕他成鳏夫,你自己何尝不是随时随地可能成寡妇?”巫咸叹了口气,“羲铮每次驾着风隼去和空桑军队作战,还不是随时都可能牺牲?谁也不要担心耽误了谁。”
织莺无言以对,只是低声:“大人说得是。”
“与其如此,还不如早日把婚礼给办了,”巫咸拈着胡子,笑了,“人生苦短,年轻人应该及时享受人生啊……最好早点把孩子也生了,沧流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织莺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绞着衣角不说话。
“我没有意见。”最终,她只是低声回答,“听凭元老院安排。”
“那就太好了。”巫咸松了一口气,笑起来,“这件事我就让巫姑去安排了,保证不会委屈了你和羲铮。你们都是族里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帝国的脊梁,婚事绝不能草率。”
织莺身子一颤,忽地脱口:“不!大人,我只有一个要求。”
“嗯?”巫咸蹙起花白的长眉。
“不要让望舒知道!”织莺抬起头,恳求地看着首座长老,“别告诉他!”
巫咸沉默了下来,那一瞬间,苍老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冷厉的表情。
“原来你真正在乎的,还是那个孩子的感受啊……”老人抬起头来,看着西海上的星辰,语气复杂,“的确也不能告诉他,他真正的身份,你的婚期,他的使命……这些都是炸弹,不可以随便引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织莺脸色苍白,轻声:“我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
“嗯。这一点,我可以答应你。”巫咸点了点头,“婚礼可以私下举行,只有元老院和军队将领们参加,绝不透露半点风声给地下工坊那边的望舒。这样,你放心了吗?”
织莺点了点头,终于不再说话,她的脸映在漫天的星斗下,显得苍白而宁静。
是的,终究还是只能如此了……也必然只是如此而已。
她和望舒,毕竟不是一类人。
敲定了一件喜事,首座长老严肃的面容也温和了不少,转开了话题:“说起望舒,我日前倒是去了地下工坊一趟,看到他已经完成了冰锥模型的整体设计,实体铸造也即将开始,那么,和冰锥配套的那些‘神之手’,如今训练得如何了?”
“已经接近成功,”织莺微微一礼,“请长老驾临茧室。”
这是一间圆弧形的房子,雪白空洞,一如茧之名,弥漫着清冷的气息。
这个隐藏在岛屿底下的房间非常大,足足有三十丈见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几乎需要一千步。在这个深埋在珊瑚礁地底的房间里,没有点灯,没有通风,然而却充斥着奇特的光芒,可以令人直接看到眼前的一切。
那些光,来自于星罗棋布的柱子。
眼前的一切宛如梦幻。
巨大的房间里,林立着上百个水晶柱子,每个大约一丈粗、三丈高,每个柱子里都封印着一个苍白的少年。那些孩子悬浮在奇特的水晶里,穿着统一样式的白色长袍,双手合抱交叉在胸前,面容安详,双眼合着,金色的长发如水草一样轻轻漂浮,仿佛只是在水里睡去了。
然而,再仔细看去,就能看到每双眼睛虽然闭着,眼皮下的眼球却都是在急速地动着,仿佛虽然睡去,脑海里却还在不停翻涌着各种念头。
巫咸默默地在水晶柱子里巡视,无声地点头。
“‘风’和‘火’两类的孩子,一共是一百零七名,”织莺轻声禀告首座长老,“全部训练完毕。”
“这些孩子还算争气吗?他们身上可寄托了全族的期待啊!”巫咸在一个水晶柱上停下,凝视着里面的少年——那个孩子不过十二三岁,身形瘦小,面容苍白,双手仿佛怕冷似的抱在胸前,微微佝偻着身子悬浮在水里,一动不动。
每个水晶柱下方都镶嵌着一块银色的铭牌,看上面的标注,这个孩子是三年前被送进来的第六十六个,灵力的评定是乙等,训练已经基本成功。
“已经三年了……我的孩子啊!”巫咸看着那个孤独的孩子,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抬起手隔着水晶轻抚对方瘦削的面颊,“如今都还好吗?”
“大人请后退!”看到巫咸凑上去,织莺吃了一惊。
就在那一刻,那个孩子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一双眼睛没有瞳孔,居然是全白的!那个孩子看到了面前站着的陌生老者,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忽地露齿笑了一笑。
“小心!”织莺失声。
巫咸及时后退,手里法杖一挥,挡在了前面。就在那一瞬间,眼前光芒一闪,手心里一轻,那支沉水檀香木做的法杖居然凭空消失了!
一股强大吸力在虚空里转瞬形成,仿佛一个旋涡,迅速将其扯入。
巫咸急速退出两丈,直到感觉到那种奇特的吸力消失,才堪堪顿住身。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面露惊骇之色。就在那个孩子睁开眼的短短瞬间,那根法杖就立刻不见了踪影!没有焚烧的痕迹,没有分解的痕迹,仿佛融化在了空气里一样!
孩子嘴角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眨了眨眼睛。
“乖,”织莺抢身挡住了巫咸,对那个孩子道,“别顽皮了,快叫爷爷。”
那个孩子看着巫咸,微微一笑,那个笑容空洞纯净。他在水里张了张口,说了两个字,隔着水晶壁听不清是不是“爷爷”二字。只见他露出洁净空白的笑,眼睛恢复了普通冰族的蓝色,方才那种奇特邪异的气息也转瞬不见,只如一个普通的十二三岁孩子。
巫咸勉力对着他点点头,露出一丝笑。
“休息吧。”织莺轻轻抚摸水晶壁,“闭上眼睛。”
“嗯。”那个孩子又笑了一笑,伸出舌头,隔着水晶壁轻轻舔了舔织莺的手。粉红而柔软的舌头在冰冷的水晶上拖过,仿佛一只温驯的小兽在嗅着主人的味道。然后,他听话地重新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静静地沉睡,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首座长老在一边看着,震惊得无语。
他知道,在方才那个瞬间,那个沉睡的孩子是用双眼的力量开启了某种神秘的通道,将他手里的法杖瞬间移动到了另一个莫测的时空里去。如果那个孩子第一眼盯着的不是法杖,而是他本人呢?
只要一个瞬间,他自己也会被那种奇怪的力量分解吧?
“让大人受惊了。”织莺在旁低声请罪,“都怪属下尚未训练纯熟。”
“不……太好了,”巫咸失语片刻后,击掌赞叹,“简直是太好了!”
“风可以席卷一切,火可以焚烧一切,这里的孩子,拥有的都是毁灭性的力量。”织莺俯首,上前介绍,“刚才的这个孩子属于‘火’,只要盯着某件东西看上一眼,那个东西就会在刹那间消失,或者说,是从这个世间‘湮灭’,去往了冥界。”
“是吗?”巫咸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想着那根忽然消失的权杖。
他是配出“醍醐”药物的人,因此也知道“大秘仪”的本质其实是一场残酷的药物遴选:通过特制的药物来检验候选人,让脑部以超出平日一百倍的速度运转,淘汰掉那些普通孩子,从中选出灵力超群的孩子,进行进一步的训练。
这样的遴选已经持续了六十年,跨越了几代人,然而到了如今,即便是身为始作俑者的他,都不敢想象这些孩子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只要一个眼神,便能毁灭掉一切!
“不过,以灵力的高低而论,刚才那个孩子还只能算乙等,他只能湮灭不超过本身体积大小的东西。而甲等的孩子——”织莺转过身,示意巫咸去看那些镶嵌着金色铭牌的孩子,介绍,“甲等的孩子,甚至可以一开眼就毁掉这间房子,或者一艘木兰巨舰。”
巫咸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头看去。
那些孩子同样悬浮在水晶柱里,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静静地沉睡,面容稚气而安静。不一样的是他们的眼上都蒙着一条带子,而且是用纯金铸造而成,死死地封住了眼睛。纯金背后的眼眸隐约可见淡蓝色的光,涌动着,发出细微的哧哧声。
“三个月前,一个甲等的孩子曾经‘觉醒’过一次,然而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仅仅一眼就毁掉了半个茧,”织莺肃然,“那之后我下令封住了他们的眼睛。时间未到,属下不敢擅自让他们‘开眼’,否则整个岛屿都会瞬间消失!”
“对。”巫咸点了点头,“这种力量,一定要积蓄到必要的时候才能使用。”
“是。”织莺轻声,抬起手,“茧的上一层都是‘风’‘火’两种类型的孩子,而‘水’和‘空’两种类型的孩子都在下一层,请大人随我往里面走。”
“好。”巫咸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孩子,随着织莺往密室最深处走去。
甬道一直通往地底,台阶一级级往下,已经不知道是在多深的珊瑚礁底下。周围没有丝毫的声音,寂静得可以隐约听到头顶波涛汹涌,墙壁仿佛是柔软的,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往地底下去的台阶忽然消失了。
织莺在一面巨大的墙前面站住,也不见她打开什么机关,只是在黑暗里轻轻拍了拍手,低唤:“一水。”
击掌声落地的那一瞬间,那面高达三丈的厚墙忽然间就移开了,仿佛有一只奇特的手在背后灵巧地控制着这一切。
台阶尽头,原来是另一个空旷的房间。
巫咸站在门前,往里看了一眼,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这个最深处的地下密室里,依然还是密密麻麻的、封印着人类的水晶柱。和上一层的白色水晶柱不同,这里的水晶都是紫色的,每个紫水晶柱子里沉睡着一个孩子,周身微微发出光来,或强或弱。那些淡紫色的光汇成了瑰丽的海洋,照亮了这个水底黑暗的房间,映照得进入的女子和老人仿佛沐浴着天光。
那是纯粹的灵力之光,足以照亮黑暗最深处。
其中一个水晶柱被安装在门后,里面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望着他们微笑,面容空白宁静,就像是宝藏密室的守护者。这个孩子仿佛被方才的击掌声惊醒了,一直看着门口,看到织莺引着巫咸到来,他甚至在水里微微地鞠了一躬,仪态优雅。
“一水,”织莺这样称呼他,“可以关上门了。”
那个孩子仿佛听得懂她的命令,抬起视线,将眼神投注在他们两人背后的那扇门上。只是一瞬,仿佛一阵风过,那扇重达数吨、需要数十个壮汉才能移动的巨门无声无息地迅速闭合,就像是被鬼神之手操纵一般!
巫咸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低呼,往前踏了一步:“这是……”
“这就是‘水’型孩子。”织莺轻声,“还有后面那一排,是更高等级的‘空’型,与上一层的孩子相比,他们的力量不在于毁灭,而在于……”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忽然扯断了颈中的一串珠链,扬手撒向空中。水晶珠子倏地飞散开来,在幽蓝色的室内折射出七彩的光华,仿佛一阵雨。
“一水。”她轻轻说了一声,拍拍手。
就在那一瞬间,数百颗在空气中飞散的珠子忽地停住了,就像是无数只手同时从空中伸过来一样,精准地握住了它们!珠子们保持着飞散的模样,在空气里停滞了一瞬。在下一个眨眼,那些珠子迅速地循着原先飞散的轨迹往回退去,一颗一颗,迅速归于原位!
巫真织莺的手刚伸出来,一整条完好的珠链已经落回了她的手心。
“真乖。”她微笑着抚摸了一下那个孩子所在的水晶壁,那个孩子把脸贴上来,隔着水晶壁在她手心蹭了蹭,仿佛一只温驯的小兽,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重新沉睡。
“我明白了……”巫咸喃喃,“他的力量,在于‘控制’!”
“还不止如此,请大人再看。”织莺一扬手,猝不及防地泼了一瓢水出来!
哗啦一声,水珠四溅。
“九空!”织莺低叱。
后面一排里,有一个孩子应声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有一道光一转。随即,奇迹出现了——那一滴一滴四处飞散的水珠,居然在空气里停住了!仿佛有无形之手托着,那些水在空中被定住,浮在充满了幽蓝色光芒的室内。
“天!”巫
咸脱口惊呼。
水晶柱里的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意,凝视着那一瓢被泼到空中的水,眼睛眨了一眨。那些水珠忽地凝聚起来,在空中会聚成了一小潭,仿佛有透明的容器装着它。
孩子的眼睛又眨了一下,那一小潭水忽地飞了起来,在空中竖起,竟然扭曲成了一个透明的水环。接着,仿佛有无形的手迅速地揉捏着,那一瓢水在飞快地变幻,从圆环变成了一面薄薄的水镜,然后成了一个透明的小人……惟妙惟肖,即便是能工巧匠也无法做到。须发苍白的巫咸看着空气中发生的奇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孩子,对于无形无质的水居然都能操控到这般随心所欲的地步!
“九空,”眼看那片水越变越快,织莺拍了拍手,轻声,“别淘气了,快放回去。”
哗的一声响,那片水忽然向着她脸上拍过来,在离肌肤一寸的地方蓦地停住,居然形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精美面具!
“好啦!”织莺苦笑着摇头,“别玩了。”
那个水晶一样的面具迅速瓦解了,重新化为一摊水,洒落地面。
“嘻嘻。”水晶柱里的孩子笑了一笑,眼睛重新闭起。
“水可化万物,似空非空,”织莺抬手指着那些孩子,“和上一层的孩子不同,这里的孩子拥有的是极端的操纵能力,甚至可以操纵风、水、空气和光!”
巫咸一直没有说话,在孩子闭眼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这,难道就是大秘仪里唤醒的觉醒者?是他们六十年来持续不断遴选出的最接近神的孩子?
“了不起……了不起啊!这就是传说里那种可以‘操纵一切’的孩子吧?”老人喃喃,苍白的须发不停颤抖,“神之手,名副其实的神之手!织莺,你居然训练出了这样的孩子!”
“织莺不敢冒领功劳,”她微微鞠了一躬,“从上上任巫真开始,神之手的计划已经延续了三代人。到了织莺这一辈手上,这些孩子才能得以大成。这些孩子,不要说操纵风隼,就是比翼鸟,甚至迦楼罗,他们应该都有能力驾驭!”
“太好了,这是我们冰族的希望所在啊!”巫咸望着地底下林立的水晶柱,手指颤抖着,“现在空桑人都快要攻到本岛了,有了这些孩子,征天军团才有得以重建的希望!”
“是。”织莺拿出一本文牒,翻了翻,“现在‘水’部有十二人,‘空’部有九人,均已经训练完毕,随时可以投入使用,装备机械。”
“太好了……用‘空’部的孩子来驾驭比翼鸟,‘水’部的配备风隼,这一下,对付白墨宸总算有了胜算!”长年不展的眉眼终于舒展,首座长老长叹一声,“这十年,我们每年都要把矿上出产的三分之一金子送往云荒,打点朝堂上下,才能使得空桑人一次次在兵临城下时撤退。实在是太被动了。”
“让两位大人费心了。”织莺叹息,显然也知道多年的艰辛。
“今年刚又派人秘密送出了一百石黄金,可对方却把价码提高了一倍!”巫咸摇了摇头,“听说空桑方面对战局很乐观,白墨宸对皇帝担保再过一年就可以彻底灭了我们,坚决不肯退兵,需要花很大力气游说。”
“两百石?太贪心了吧?”织莺也有些吃惊,“整个云荒一年出产的金矿也不过一千石!他一个人居然就狮子开口要五分之一!”
“那也没办法……”巫咸喃喃,“那人虽然收钱收得凶狠,但确实也替我们化解了几次兵临城下之灾。如果不是他,估计在两年前的那次战役里,白墨宸早就长驱直入攻到本岛了。”
织莺有些疑惑:“那个神秘人究竟是谁?”
“不必问。”巫咸摇了摇头,“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黄金,也肯帮我们拖延白墨宸的大军。空桑人内部心不齐,才让我们可以支撑到如今。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织莺叹了口气:“是的。”
“等神之手出动,战局定然改观。”巫咸看着那些在水里静静沉睡的孩子,“至于怎样训练这些孩子操纵机械,就让羲铮去做吧!”
“嗯。”听首座长老提起未婚夫婿的名字,织莺脸色有些不自在。
巫咸沉吟,吩咐:“巫真,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带着上一层的‘风’‘火’两类孩子远赴北海,从冰下秘密潜入云荒,彻底摧毁命轮组织的心脏所在。要知道,九百年来,我们真正的对手不是空桑人,而是百年来隐藏在幕后、守护云荒的‘命轮’!”
“属下明白。”织莺断然回答,“要灭空桑,先除命轮!”
“我们付出了无数代价,才在六十年前测到了命轮的中枢所在,之后日夜谋划着将其一举摧毁的方法。一连过了三代人,总算有所成就。”巫咸点了点头,凝视着巫真,“所以冰锥的任务极其重要,绝不在重组征天军团之下!”
“织莺明白!绝不辜负大人的嘱托。”
“唉……另外,有空的话,你还是每天抽点时间,去港口的造船厂那边看看望舒吧,”巫咸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那个孩子干活总是心不在焉的,不好好制造冰锥,却在鼓捣一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你去盯着,估计他还能用功一些。”
“是。”织莺的脸红了一红,“属下马上去。”
“不过,”巫咸顿了一下,“你没有把冰锥的真正用途透露给望舒吧?”
“没有。”织莺摇了摇头,“属下谨遵大人的吩咐,只字不提。”
“那就好。”巫咸松了口气,语气意味深长,“毕竟,非我族类。”
织莺脸色微微一白,说不出话来。
“一切都已经开始,无法再停下来了!”巫咸叹了一口气,“织莺,如你父母一般,做个英勇无畏的战士吧!”
首座长老转身离开,茧里面重新恢复了平日的安静,幽蓝色的光芒浮动不定,衬得整个雪白空洞的室内犹如海底。那些孩子无声无息地被封印在水晶柱里,在幽蓝色的水里浮沉,就像是在森林里沉睡的精灵们。
仿佛知道访客已经离去,门口那个孩子忽地动了一动,手伸了过来,隔着水晶壁和她的手掌默默相抵,嘴角露出一丝稚气的笑意。
“你们也很期待吧?”织莺回过头望着那些水晶柱里的少年,低声微笑起来,“就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我的孩子们!”
沉默的茧室里,那些孩子微笑不语。
织莺轻抚着水晶壁,眼里却掠过了一丝黯然:这些可爱的孩子在大秘仪上为了国家而献身,一生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只会以“武器”的形态度过一生,就如千年之前沧流也曾训练鲛人傀儡作为战斗中的“活的武器”一样,如今,在西海上垂死挣扎的族人却必须利用自己的孩子,才有获取胜利的希望!
世事轮转,莫非这就是冥冥中的报应?
就在恍惚的这一瞬间,缓步穿行在如林水晶柱之间的她额心忽地一凉,啪的一声轻响,有一滴冰冷的水落在了她的额心。织莺猛然一惊,霍地抬起头来!
水!这个茧室的顶上,怎么可能漏水?!
一眼瞥去,她的目光顿时雪亮——在头顶上一个非常难以觉察的角落里,雪白的茧室顶上出现了一处小小的污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渗出来。
她只看了一眼,便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不可能!这座茧室建造在坚固的珊瑚礁底下,四围密闭,怎么可能漏水?除非是有人从外面破坏了海底!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看到柔软的茧室顶上一阵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方一闪而过,正迅速地从那处渗出水迹的地方掠过。
“谁?”她悚然一惊,一道白光从手里飞出。
那是一枚弯月形的透明冰轮,脱手掠出,如活了一样绕过无数柱子,在空气中曲折回旋,直奔屋顶暗角而去。只听哧的一声裂帛般轻响,用奇异材料制成的屋顶被齐齐割裂,雪白柔软的“茧”被居中剖开,在那个裂口里,居然重重地掉落下来一个黑影!
在落地前,那黑影迅速地在空中转身,化成了三道,闪电般分三个方向掠了开去。
“站住!”织莺厉叱,手指一旋,空中那个冰轮仿佛被凌空操纵一样同时旋转,迅速地追上了其中一个影子,勒住脖子便往后一拉。
黑暗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击响,有个人重重倒地。然而另外两道人影微微一阻,放弃了拯救同伴的打算,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外逃去,转瞬已经借着水晶柱的遮蔽奔到了敞开的门口,眼看就要从台阶上逃出地底密室。
“一水!”织莺脱口,“关门!”
门口水晶柱里的孩子蓦然应声睁开了眼睛。就在一个注视之下,那一扇要数十个壮汉才能推动的石门轰然闭合,速度快如闪电!
“啊!”一声沉闷的惨叫,随即是血肉骨骼被挤压的悚然之声。
石门迅速合上,只留下了宽不足一尺的缝隙。在这个缝隙里,卡住了两个被挤压得变了形的躯体。那几个潜入者只差一步便能及时逃出这个茧室,然而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那些神之手的意念力,就这样被活生生地卡死在这里。
织莺走过去看了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两个人已经被挤压成了一摊肉泥,不要说面目,就是躯体都已经看不出来,更遑论提取口供。她摇了摇头,立刻回身掠到了第一个倒下的黑影身边,想要保住这仅有的人证。然而只看了一眼,便变了脸色——那个人倒在地上,紧咬着牙,面目痉挛而狰狞。
她试图去扼住咽喉制止,然而手里忽地一空,尸体竟平移了开去。
“一水?”织莺惊诧地回顾,却看到孩子注视着尸体,摇了摇头。
她一眼瞥到,立刻烫伤般地退了一步——
有黑色的水,从那个人的牙齿缝隙里流出!
那个人身体不停地扭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震惊地看着黑色的水从他的嘴里越流越多,整张脸上的血肉在迅速消融,露出森森的骨头来——是毒药,在一瞬间同时毁掉了喉咙和面目!如果方才不是一水及时阻拦,她不小心触碰到这些毒液,只怕也难逃劫数。
织莺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这群神秘的潜入者,手段竟然酷烈到这种程度!到底是谁派来的?
水晶柱里的孩子和她一起看着这一幕,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她抬起头看着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有些无奈:毕竟是刚训练出来的孩子,对力量的操控还不能拿捏好分寸,而且因为智力倒退到了孩童的状态,更是无法在急切间清楚地明白她的意图,居然就这样硬生生地夹死了两个活口。
“嘻嘻。”守在门口的一水在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只是望着织莺,仿佛一个做对了事情的孩子急需得到表扬和奖赏。
“真乖。”她勉强对他露出微笑,将一枚金色的小药丸托在手掌上。
听到她的表扬,孩子脸上有了极其快乐的表情,再度将脸贴到水晶壁上,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她按在外壁的掌心,温顺而乖巧,宛如一条小狗。然后,他欢喜地垂下视线,凝视着织莺手上那枚小药丸,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一个瞬间,药丸从她手心消失,出现在了孩子的手里!
“嘻!”仿佛一个孩子得到了梦寐已久的玩具,一水将药丸放到了舌尖,然后在透明的蓝色水里凌空转了一个身,炫耀地伸出舌头对身后那些同伴摇了摇头。
那一瞬,所有水晶柱里的蓝色水波都微微颤抖,整个茧室嗡嗡作响。仿佛被惊醒了,无数孩子身体前倾,忽地将脸贴在了水晶壁上,不约而同睁开眼,死死地看着一水,露出既羡慕又嫉妒的表情来。
“一水!”织莺知道这一刻的可怕,连忙低叱。
水晶柱里所有孩子都醒了。那种视线里的压迫力,令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水也连忙闭上了炫耀的嘴巴,“咕嘟”一声吞咽了下去,脸上流露出无限满足的表情来。
“一水做得好,所以得�
��了奖赏。”织莺知道那些孩子在想什么,开口道,“如果这一次大家在远征里好好听话,立下了功劳,每个人都能分到金丹!”
“听话……听话!”奇怪的声音从水晶柱里传来,汇成了一片。
“听话姐姐就喜欢你们。”织莺柔声道,走过去,一个一个地拍着水晶壁,示意那些孩子重新睡去。这些孩子有着超强的灵力,方才一水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激发了他们强烈的情绪,如果一个控制不住,那些汇集起来的念力汹涌而出,便能一瞬间摧毁这个茧室!
当最后一个孩子乖乖闭上眼睛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在密室里细细看了一遍。方才这一行神秘的闯入者在逃跑时非常迅速,显然对茧室的地形特别熟悉,看来并不是第一次秘密潜入。
可是,有一水看守着密室之门,没有她的指令,任何人哪怕巫咸大人都无法进入这里。这些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她绕着如林的水晶柱走着,在密室里细细看了一圈:茧室内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所有孩子都是好好的,一个不少。只有一个水晶柱壁上有污迹,似乎有人顺着爬下来过。
“不好!”织莺抬头看了一看,低呼了一声,足尖一点,轻灵地跃上了柱子顶端。
水晶柱很高,顶端离开茧室屋顶不过三尺,所以站在底下看去,视线会被遮蔽。然而,当她站在水晶柱顶端时候,一切便明白了:茧的顶部,有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缝隙。她抬起手触碰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切口,可以横向移开。那块顶板一移开,便露出一个黝黑不见底的洞口,不知通向何处。
织莺只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便明白这是从别处挖掘而来的密道。那个密道的其中一段已经被割裂,方才那三个人就是从断口里猝然跌落。然而,茧的上方便是浅海海底,那些人又是用了多大的代价才开挖了这条密道?!
她来不及去追查密道的去处,转而低头看着脚下:那个柱子顶端本来应该是封闭的,然而不知何时封顶的那块水晶却割裂了。站在水晶壁边缘看下去,那一片蓝色的水面上多出了一个凝固的缺口,感觉就像是糕饼被切去了一块。
难道是……织莺立刻跳下地去,打开了一面弧形的水晶壁。
奇怪的是,当容器被打开的时候,那里面的“水”并没有流泻出来。那一筒蓝色仿佛凝固了,宛如凝胶一般不动不流,微微地颤动着,仿佛一块柔软的蓝色宝石。
是的,被储藏在水晶壁里的不是水,而是一种奇特的固体凝胶!
这个水晶和水晶里的内容物,原本是巫咸大人呕心沥血制造出来,给这些沉睡的孩子凝聚灵力用的,此刻凝胶缺了一块,显然有人已经接触过!
织莺回过身来,看着那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这些人到底是谁?来过这里几次?他们接触过水晶里沉睡的孩子,是否也偷听到了巫咸和自己的对话?除了这死去的三个,他们是否还有其他同伴?
茧室的秘密,是否已经外泄?
她站在沉睡的水晶森林里,看着那几具尸骸,又抬头看了看那个黑洞洞的地道入口,不禁忧心忡忡。
这个闯入者的出现,在一瞬间改变了很多事情。若是“神之手”的计划被空桑方面觉察,那么,原本计划好明年才开始的冰锥行动,就恐怕不得不提早发动了!
为了让破军觉醒,神之手将从九天里伸落,摆布着天下的棋局。
风在青空吹拂,一个沧海横流的时代即将提前到来。
初阳岛之战方休,西海上一片空旷,天高云淡。
风往南吹。庞大的舰队停驻在海面上,巨大的风帆如同一片片洁白的云在海风里翻飞。有无数的海鸥绕着船队回旋,却不敢落足。因为每条船上都声音震天,一列列军士排成整齐的方队,正在甲板上演习,相互厮杀。
空桑的统帅一贯起得很早,此刻已经全副戎装地出来,站在旗舰的舷后看着那些迅捷矫健的军士们操练,手指随着号令声下意识地点击着船舷,微微颔首。
“强将手下无弱兵,白帅的宸字旗下,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厉害角色。”副将玄珉看到主帅心情不错,便凑趣道,“看来拿下冰夷的棋盘洲本岛不过是一年内的事情了,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要往前冲呢!”
“不知好歹的愣头儿青!”白墨宸笑了笑,却骂了一句,“光凭血性,哪里杀得了冰夷?要知道如今我们是在两线作战呢。”
“两线作战?”玄珉有些惊诧,不明所以。如今云荒一片太平,中州人安分守己,除了西海上对冰夷的战争之外,还有什么战争?
白墨宸也没有解释,笑了一笑。只听下面一声喝令,鼓声响起,船头指挥者变换了旗语,练完一套搏击术的军士们齐齐抽出了战刀,两人一队开始操演起了刀法。日头下只见一片寒光闪烁,到处都是虎虎生风的呼喝。
“真是年轻啊……”白墨宸在旗舰上看着,忽地叹息,“真好。”
“白帅正当壮年,”玄珉笑道,“何必羡慕这些只有血勇的愣头儿青?”
“毕竟是老了,”空桑统帅笑了一笑,语气忽地透露出一点点倦意,“一过三十,鬓边就有了白发,就算想做‘愣头儿青’也做不成了。用什么也换不回来了啊。”
玄珉微微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主帅忽然间的感叹。自从当今皇帝登基以来,白帅深受重用,手握天下兵权,一直以雷厉风行著称,一年里有十个月是带兵在外,仿佛天生便是属于战场的男人,军中皆视其为神。
然而,即便是军神,居然也有暗叹白发、羡慕青春的时候?
“属下敢打赌,这底下几千个愣头儿青没有一个不羡慕白帅您。”副官小心翼翼地回答,“只怕云荒上很多年轻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成为像您这样的男人呢!”
“噢?”白墨宸仰天吐了一口气,哈哈一笑,“是吗?”
软弱和感叹不过是一瞬,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也知道自己方才片刻的羡慕其实极其不真实。很多人在光阴渐逝、岁月流走时,会惊觉世事的无常,可能或多或少想重回少年时代,特别是那些位高权重,已然拥有一切的人。
然而,事实上,少年时代真的就那么美好吗?
那一瞬,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是个一无所有的时代:他是一个玄族穷人家的孩子,生活在北越郡一个叫作九里亭的小村子里。父亲在帮人拉石头时出了意外,早早地死去了,母亲随之改嫁
他乡。童年的他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虽然日子困顿,但因为有两个老人全身心地疼爱,倒也算温暖。
小时候的他,口袋很空,脑袋也很空,除了一身力气、满心不切实际的幻想,什么都没有。那时候他最大的奢望是成为一名“官家人”,为此整天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羡慕地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经过的士卒,甚至连驿站里的马夫都令他向往——
因为那些吃官家饭的老爷们,永远不必担心下一顿的着落。
从十一岁开始,爷爷病了,家里的那点积蓄终于耗尽,他不得不出去像成年男人那样工作。他做过很多活计,从苦力到船夫到铁匠,却还是留不住重病的爷爷。当老人因为没有药在病榻上痛苦挣扎时,他只能赤足走上百里来到郡府,用一纸契约把自己给卖了——他顶替了一个玄族乡绅的儿子,应征入伍,所得的报酬是十个金铢。
仅仅是十个金铢,便是少年的全部。他却反而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因为从此以后,他终于成了一个管吃管住、管死管埋的官家人,再也不必为生存费心。
那时候他不过十六岁,命运却从此彻底改变。
这个乡下孩子走入了另一种生活,并奇迹般平步青云,一路过关斩将。一晃十八年过去,如今的他,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柄在握,富贵逼人。然而,回忆童年少年时的人生,饥饿、寒冷、自卑却是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这样的少年时代,他是真的想回去吗?
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他确实不愿意再回到那个所谓少年的时光,更不想在那样的贫穷和迷惘中将一切残酷的、冰冷的选择,重新再来一遍。
而且……在那样的岁月里,他,又怎能拥有殷夜来这个天下第一等的女子?
微微出神之间,刀法对战演练完毕,传令官下令暂时休息。
年轻的战士们操演了半日,个个都热得满身汗,纷纷赤膊,从海里提起一桶桶水,兜头便淋下来,水珠在古铜色的精壮的臂膊上滚来滚去,璀璨夺目。还有一些顽皮的趁机厮混嬉闹起来,相互用木桶对泼,一时间甲板上热闹非凡。
哗的一声,有个军士失了准头,一桶水居然溅了站在高处的元帅半身。
“啊?”一抬头,看到船头站着的居然是白帅,闹腾的士兵一下子怔住了。白墨宸抬手擦了擦脸颊上苦涩的海水,面无表情地看下来,俯视着底下那群年轻士兵。
“白帅恕罪!”那群赤膊的士兵慌乱地下跪,连声请罪。白帅治军严厉,平日不苟言笑,在军队里威信极高,所以此刻闯了祸,谁都不敢抬头直视。然而,今日白帅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居然只是擦了一下脸颊,摆了摆手。
副将玄珉厉喝:“杵在那里干吗?还不快回去!”
“多谢白帅!”战士们松了一口气,齐齐行礼,便各自拎着水桶回到了甲板上。
“白帅真是大人大量。”玄珉眼见众人散开,笑道。白墨宸看着底下那群龙虎精神的年轻人,淡淡:“记得在十八岁的时候,有次在军营门口来不及避让,冲撞了百夫长的车驾,结果被吊起来打了五十鞭,一个月不能下地。”
玄珉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无论朝廷上那些诋毁他的权臣们怎么说,白帅在军中给人的印象一贯是沉默而坚忍的,对于昔年种种更是守口如瓶,忽然听到他说起这样的往事,作为副手的他悚然一惊,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吗?两相比较,如今的新兵们可真有福气。”
白墨宸嘴角扯了一下,只低声:“什么都不一样了。”
是的,什么都变了。什么也都无法改变了。
一晃十八年过去,他早已改变。在发迹后,他找到了在自己幼年便弃子改嫁的母亲,但始终没有和她相认,那么多年来他再也没有回乡下去看唯一的奶奶一眼,甚至也不曾对外承认过自己有这么一个在世的血亲,直到老人孤独地死去。
因为,那是不被允许的。
他已经成了皇帝唯一的驸马,当朝的权贵,那些过去便不能再提起。作为一个乡绅的儿子,这样的出身已经够卑微,不能再让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更加不堪。他的弱点,一个便已经足够,怎能再多出第二第三个。
所以,他只能和过去一刀两断。
“是啊,我不羡慕他们,”沉默了许久,副官玄珉忽地听到统帅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带着一种奇特的笑意看着底下的年轻战士,“一群愣头儿青!”
是的,很多人在功成名就后,总是幻想能回到少年时。其实,那些人只是想带着如今已经拥有的权力、财富、地位和经验回到过去,寻找失落的青春年华。这样的想法自然是一种可笑的奢望,人在得到的同时,哪有不失去的呢?
虽然那个孩子的魂魄还在他如今已化为铁石的心里跳跃,虽然很多次,他也曾经梦见自己回到了九里亭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向着破落的家门口依依眺望。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如今一片寂静冰冷,早已没有一个活着的亲人了。
当他权柄在握,登上空桑最高统帅的位置时,那个北陆乡下的贫寒少年,便已经在他内心深处悄然死去了。
当日头升到正中的时候,操演结束,士兵们各自退回船舱,海面上一下子寂静下来。这几天西海风平浪静,风向西南方向吹,正是有利于进攻的好时机。然而,白帅却没有发起进一步袭击,只令舰队驻扎在初阳岛附近的海域进行修整。
这片海还是一望无际,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土地。
自从开战以来,沧流冰族虽然处于下风,一直节节后退,然而,那些骁勇的冰夷却采取了匪夷所思的撤退方式:陆沉。每次空桑人攻下一个岛屿,他们就炸毁一个岛屿,不留下任何物资,甚至也不留下一块可以落脚的土地!
这些冰夷当真是疯子。
因此,虽然血战多年,推进了上千里,空桑人的船队在大海上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点。这一路下来,战线拉得如此之长,以至于如何从云荒大陆上通过上万里没有落脚点的海域,把军粮送到前线,居然成了比攻克敌军更难以解决的问题。
就如这一次,拔了初阳岛,本该一鼓作气继续往前攻,然而,却不料全军的粮食只剩下不足吃十天的了,被迫要停在这里修整。后方禀告说下一批粮食将在七日后运到,但到了那个时候,那些冰夷只怕早就恢复了元气,也在下一个岛屿上筑起新的防线了!
又是纵虎归山啊……这是第几次了?
白墨宸想着这些问题,手指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蹙眉沉吟。
每次军粮总在关键的时候接不上,前一次攻克沙洲岛时是如此,这次拔了初阳岛后又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似乎有人在暗中阻挠,令空桑大军不能顺利推进,他甚至可以隐隐看得出那一只在幕后操纵的手。
毕竟,在那些藩王权贵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入赘的驸马,出身卑微,除了能打仗之外没有任何派系实力。在朝堂上,只怕有不少人不愿看到他立下太大的战功吧?所以,每次在他跑到太前头的时候,那只无形的手就会收紧缰绳,想尽办法把奔马给扯回去一点,始终不让他达到最后的完胜。
所以说,在西海带兵的自己一直是在两线作战啊……若不是白帝和自己之间有着过硬的交情,谗言如潮之下,只怕带兵在外的他早就被朝堂上那些主和派弹劾,重蹈昔年缇骑大统领岑寂的下场。可是,空桑的帝冕二十年一轮换,如今白帝的任期只剩下两年了,如果在这两年内自己不能一举灭亡沧流冰族,等新的玄帝即位,一切霸图便又要成为泡影了。
空桑大元帅眼里掠过一丝鹰隼般的冷光,低低哼了一声。
“元帅,后方有密信到!”在他沉思的时候,忽地有斥候飞奔而来。
他拆看,眉头忽地紧蹙起来。
“怎么了?”副将看主帅面色不豫。
“后方来报:冰夷率军突袭,驻守狷之原博浪角的第五水师全军覆没。”白墨宸面无表情地将密信转交给副手,“不过因为第五水师英勇迎战,冰夷并未能深入云荒腹地,驻守迷墙的空寂大营尚未发现有敌军入侵的迹象。”
“怎么可能?”玄珉脱口喃喃,“在前头被我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群家伙,为什么还有余力做这等以卵击石的蠢事?”
“是啊。”白墨宸也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望着空无的大海,“这次突袭,未免太奇怪了。这群冰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元帅!前方有密信到!”副将尚未回答,便又听到了一声禀告。
“今天的密信也忒多了点吧?”白墨宸有些烦躁。
那个斥候单膝下跪,托上一物——那是一封用金边密封的防水信函,被卷起来放在一个沉甸甸的陶土瓶子里,瓶子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印着一个“宸”字,用小刀划了一个尖锐的三角符号。
白墨宸只看了一眼,脸色忽地一变,挥了挥手,示意斥候和副将一起退下回避。
“该死,总算有消息了。”他低低骂了一句,“我还以为那群家伙潜入那里后,都在冰族人的老巢里睡大觉呢!”
这个印记,正是他三个月前派出去的那批密探发回的!
数月前,他曾经派遣一组人手,秘密潜入冰族大本营。那个小队的代号为“刺”,共有十九人,每个人都是由他亲自选出的心腹,千里选一的精英。刺的目标有两个:
一、查探沧流大秘仪里失踪的孩子之谜。
二、刺杀冰族的核心人物。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小队居然一去就石沉大海,三个月里没有发回任何消息,令他不得不怀疑是冰夷已经觉察了空桑的行动,十九根刺全数被折断。直到今天,总算是接到了第一封密报。
白墨宸捏碎了火漆,看到瓶盖的内侧叠着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色泽暗红,似是找不到笔墨情急之下用血书写,开头的第一句就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今日为止,刺中仅剩吾等一组三人存活……
这封信似乎是在极度恐惧下仓促写的,字迹凌乱,文法潦草,描述着他们一行人潜入棋盘洲本岛后遇到的种种匪夷所思的情况,以及步步艰难的刺探之旅:如何从水底潜上空明岛,如何侦察茧室的所在,在浅海挖掘甬道,在挖掘的过程中逐步有人牺牲,最后终于发现了冰族人深藏的惊天秘密,却在撤离的时候被发现,损失惨重。
白墨宸一目十行地看去,寥寥数语却惊心动魄。最后一句是:
冰夷已惊觉。吾等亦不做生还之想,唯尽力完成使命,以报白帅多年之恩。
白墨宸默默地看完这份用血写成的密信,长久不能说一句话。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钟爱最信任的战士们,留在世上的最后的音信。这十九人,每个都是他从新兵开始带起来的,甚至还有一个是当年和他一起加入队伍的同袍。
而这些人,已经永远永远地葬身在了西海的底下。
他的手微微一颤,砰的一声,那个陶土瓶子从手里掉落,在甲板上摔得粉碎。那个瓶子里装满了一种奇特的液体,好像是水,然而在落到甲板上的时候却又没有漫开,反而仿佛凝固的胶体一样停滞在了那里,颤巍巍地抖动,在日光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泽。
那种光,是云荒大地上从来不曾有过的。
“不可能……那些冰夷是疯了吗?”白墨宸将先后到达的两封密信放在一起对比着,又看了看瓶子里的奇特液体,忽地明白了什么隐秘的联系,失声,“他们、他们难道是想用那些孩子……该死!”
他重重一拳击在了船舷上,用力之猛,震得远处的玄珉都变了脸色。
白帅叱咤海疆多年,风浪见惯,几时这般失态过?
“快,我要回帝都面见皇上!”白墨宸将那封信捏在手心,霍然回头,“立刻备快艇调派人手,越快越好!吩咐十二铁衣卫,日落之前便要随我出发!”
“什么?”玄珉大吃一惊,“您要现在回京?”
“对,我要立刻进京面圣!这里的事情就先交给你了,严密紧盯冰夷动向,每天一封快信用飞鸽传给我。若我来不及回复,可与四支水军的将军商议,决不可擅动!”白墨宸斩钉截铁地扔下一句话,便从船头匆匆离开,只留下副将在那里半晌摸不着头脑。
奇怪,白帅原先不是只打算派人送贺礼回朝,不回去参加海皇祭了吗?为什么忽然间又改了主意要回京?他可一贯是个言出如山的人。而且,就算现在日夜兼程地赶路,肯定也赶不及在十月十五之前抵达了吧?
玄珉看着元帅的背影,挠了挠头。
如果说帝都伽蓝城是云荒的心,那么,叶城便是云荒之眼。
然而,这却是一只昼夜不闭的眼睛。
数百年来,位于南方镜湖入海口的叶城一直是云荒上最繁华的城市,有二十万户人家,水陆便捷,商贸兴旺,其中不乏远自中州和海国而来的商旅,灯火通明,昼夜不息。
作为云荒的商贸中心,叶城在梦华王朝时代就设有东西两市,在光明王朝时扩为东西南北四市:东市最大,多为中州来的行商;西市次之,为海上而来的各国货船;南市为云荒三大船王世家的独占市场;北市则专供帝都大内御用采购,被称为“宫市”。
百年来云荒太平,民间富庶,那些从万里之外来到云荒的中州客商在叶城将货物脱手后,往往能获利十倍甚至百倍,不吝于一掷千金,豪饮滥赌,买笑追欢。叶城百业由此兴旺,素来有“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十万水东西”之说。而叶城南部连接碧落海的落珠港,更是云荒上最大的深水港,可以同时容纳一千艘以上的巨船停泊。
此刻已经入夜,桅杆如林。海涛低声地拍击着海岸,海港里星星点点都是渔火。所有的船都已经下了锚,在夜色里随波摇晃。
“爹,要开饭啦!快来!”岸边有个小孩子跑出来,在暮色里喊。
“好!”码头上坐着垂钓的渔夫应了一声,正准备扔下手里的鱼竿起身,却发现浮子猛地往下一沉,似乎在水底钩住了什么,不由得大喜,“有个大家伙!等我先钓起来再说!”
精壮的赤膊汉子用足了力气,大力往回收竿,鱼竿深深弯了下去,绷紧。片刻的僵持后,只听哗啦一声,水花溅起了数丈高,迷住了视线。不知为何,一出水,钓竿上的重量便一下子减轻了,渔夫止不住往后的去势,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海面瞬间破裂。在海涛中,只隐隐约约看得到有什么东西如蛟龙一般凌空跃出,在夜色里一闪而逝。
“该死的!没了?”渔夫脱口骂了一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钓竿上空空荡荡,只钩着一片东西。扯过鱼线一看,居然是一片薄薄的织物。
“不会吧?”渔夫摘下那片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着,辨认出那是从人的衣襟上新撕下来的布,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难道钓上了一个人?”
他抬起头四顾,然而码头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只隐约看到一行细细的水线从他头顶掠过,一路洒落,迅速向前延展,消失在暮色里。
方才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大海深处一跃而出?
“爹!快看哪!”身后传来欢喜的惊叫声,那个出来喊自己回家吃饭的小女儿直直地抬起手,指着高高的望海楼,“那边!有神仙,一个蓝头发的神仙哗啦一声从水里飞起来,龙一样飞到那里去了!”
“哪里?”顺着小女儿的手指,渔夫看向暮色中的望海楼。
深浓的暮色里,灯火如珍珠般一点点亮起,把这座城市映照得璀璨无比。在那样绚烂的光影中,渔夫只隐约看到高楼檐角似有一个淡淡的珠灰色的人影,惊鸿一掠,如风一样穿过重檐叠嶂,消失在密密的雨帘里。
“蓝头发的?”渔夫嘀咕,“难道是个鲛人?”
“鲛人是什么呀?”小女儿天真无邪地抬起头问。
“嗯……有点像人,又有点像鱼,长得很漂亮。”渔夫收了钓竿,拉着女儿的手走入暮色里,一路讲着故事,“他们生活在大海里,有蓝色的头发和湛碧色的眼睛,落下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喏,你喜欢的海皇苏摩就是个鲛人啊!”
“哎呀!苏摩大人就是鲛人吗?”小女儿拍手欢笑,“难怪他那么美!”
“是啊……在几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云荒大陆上还生活着很多鲛人。不过,当光华皇帝结束乱世后,所有的鲛人都回到大海里去啦。”父亲牵着女儿的手,徐徐地讲述着,“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落珠港吗?因为九百年前,那些鲛人就是从这里出发回到故国去的——出发前,他们在这里激动得落下了眼泪,直到现在还偶尔有人能从港口水底捡到那些鲛珠呢!”
小女儿听得出神,问:“那么,现在要看鲛人,是不是一定要去他们的国家啊?”
“是呀!”渔夫抬起手,指给她看那些挂着三大船王世家旗帜的木兰巨舰,“你看,海港里停着的这些船,很多都是要从碧落海璇玑列岛经过的——那里就是鲛人的国家,海市岛也是七海的商贸中心,和叶城一样热闹呢。”
小女儿听得悠然神往,拍手:“哎呀!那我长大了也要出海去看鲛人!”
“傻话。女人家可是不许上船的!”父亲拍了一下女儿的头。
“为什么呀?”
“自古以来的风俗,女人上船不吉利……”
一对父女提着鱼竿和鱼篓,在暮色里笑语晏晏地走远了。
在望海楼的楼头,一个深陷进去的檐角里,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一眼那一对牵手远去的平常父女——夜里的微风拂起他蓝色的长发,他的肩膀上有一处被钩破的痕迹,他默默地回过手覆上肩头,血从伤口沁出,染红了他的手指。
自从在狷之原上全力逼停迦楼罗后,这一路奔赴,不曾得到片刻休养,眼看身体透支得厉害了。不然,方才也不至于连区区一个鱼钩都避不开。
然而如今已经是十月十三了,命运的脚步声近在耳畔,时不我待。
他藏身在暗影里,站在重檐屋顶向外看去,叶城尽在眼底——这满城的灯火里,何处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而最关键的第七人,到底又在何处?
他抬起头,默默地望向了镜湖中心的那座白塔。
最终的答案,是否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