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看看书自有好处。”沈宛望着她玲珑的眉眼,微微一笑,“你既识字,待会我挑几本浅显的书与你读。”
“多谢小姐!”绿萝几乎露出了雀跃的神情,又觉得不大好意思,抿着嘴笑,“等小姐练字的时候,我替您磨墨。”
这个时代,书算得上是一种奢侈品,一般平民家庭,很少买书。很多读书人,都要举全族之力,才能勉勉强强继续进学。
沈宛点点头,“走吧。”
对于沈晔而言,这是一个悠闲的下午,他正躺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的摇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书卷。躺在摇摇椅上看书会眼花,也许他根本就没看进去几个字。树梢不知有鸟儿飞过,停留片刻,又吱吱吱吱的飞远。层层叠叠的树叶遮住了耀眼的阳光,沈晔青花色衣袍上有斑斑点点的碎光。
“父亲!”沈宛快步走了过去,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书卷上,“您在看《史记》呢?”
“不过闲暇时翻一翻罢了。”沈晔坐直了身子,视线柔和的掠过她的面庞,“虽说日日都能见到,今儿个一见,倒有几分惊艳。”说着,笑着抚掌,“这也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吧?”
沈宛眉梢一挑,“接下来的几句您大可不必说了。”这是形容杨贵妃的句子,沈宛天然的觉得是个大悲剧。
“身子好了吧?都知道打趣父亲了。”沈晔眼睛微眯,忽而盯着她的眼睛瞧了半晌,“难怪今儿个破天荒的用了粉......”
沈宛觉得自己鬓角都有细汗渗出来了。您老人家的眼睛要不要这么毒啊?要不要啊?况且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肌肤细腻白皙,不过淡淡抹了一层茉莉花粉,脸上是很自然的光泽,他怎么能一眼就看出来抹了粉?难不成当年沈夫人在世的时候,他偷偷研究过沈夫人的花粉?
念头闪过,沈宛忽而觉得有些心痛。沈晔,还不到四十岁呢!难道以后就要这样孤寂的过一辈子吗?
作为女儿,沈宛当然希望沈晔能有一个安乐祥和的后半生。可让她就这样接受沈晔会忘记沈夫人,接纳新人,她的心里始终有一道坎,无法迈过去。无疑,她的内心深处非常矛盾,既希望沈晔身边有人作伴,什么事也有人照料着,不至于孑然一人。可她又希望沈晔在心里为沈夫人留着位置,即便迎娶新人,也不及当初喜欢沈夫人的心情。
这算什么呢?
沈宛苦笑了笑。
“你怎么了?”沈晔合上了书卷,肃然望着她,眉宇间隐隐有一丝忧虑。
“昨儿个换纱布的时候手疼,忍不住就哭了。”沈宛微垂着头,咬了咬下唇,嫣红的唇瓣泛了一抹白,“挺丢人的,本来不想让您看出来的。”
“女儿家本就娇贵,哭鼻子有什么丢人的?”沈晔站起来,拍着她的肩膀,笑道:“当年我被你祖父追着打,还不是哭天抢地的?”
“父亲也有这样的时候?”一向温和的沈晔竟也有那样的过去,真真是人不可貌相。沈宛揶揄的斜了他一眼,“您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祖父如此着恼?”
一丝笑意浮上了沈晔的眼角,他的语气一瞬间变得悠长而深远,“那个时候我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你祖父喜欢金鱼,花重金买了个鱼缸,又花了三千两银子买了几尾金鱼。我记得那金鱼颜色非常罕见,通体黑色不说,它的眼睛颜色早晚居然不一样,早晨是金色,晚上变成蓝色。可惜我那时候不懂,有一天你祖父出门去,我趁着屋子里的丫鬟不注意,捞了一条鱼,抓在手里玩,结果那鱼滑溜溜的,不小心落到了地上。”
似乎想到了那个可笑的场景,沈晔眼底眉梢都柔和下来,他的目光越过沈宛,望着遥远的天边,“你知道的,小孩子的手,也滑不溜秋的,哪里捞得上鱼。我当时也不着急,抓腻了,也不管了,直接就爬在榻上睡了。后来你祖父回来,见到地上的金鱼,大发雷霆,抓着我就打了好几下。当时你祖母和曾祖母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一个抱着我就哭,一个就骂你祖父,说不过是一条金鱼,哪有孩子矜贵,况且才几岁的孩子,哪里知道你这条鱼值多少银子?”
“我那时候虽然小,却会察言观色,见你祖母和曾祖母都护着我,哭得更大声了。结果你祖父动怒,也不顾你曾祖母拦着,又要上来打我。我顺势从你祖母怀里下来,满院子的跑,你祖父更生气了,从墙上抓了一根马鞭就追上去。惹得你曾祖母急得了不得,亲自上前去拦,哭着说要去祠堂找你曾祖父,你祖父才停了手,我这才从鞭子下捡回了一条命。”
在沈宛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有一双机灵的大眼睛,穿着薄薄的单衣撒丫子跑,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丫鬟婆子......
“您那时候可真皮。”沈宛笑了起来,“不过,祖父也是急性子。”
“嗯。”沈晔也跟着笑了起来,“你曾祖母一向疼爱我,当时还对我说:‘男孩子不能仗着长得好看就欺负女孩子。’后来我遇到了你母亲,她老人家很喜欢你母亲的活泼,拉着她的手,褪下了自己最真爱的碧玉镯子......”沈晔的声音越来越低,笑容越来越浅。
“父亲!”一直压在沈宛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您找个人在身边服侍吧!”虽说亲为女儿,可说这话,还是很难为情。沈宛垂着头,不敢抬头直视沈晔的目光。
“我打算为你母亲守三年。”和上次她问到续弦时候的回答比起来,沈晔这次更为坚定,“至于三年以后,我能遇到合适的,或许会续弦,若遇不到,就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说着,他朝着沈宛温柔的笑了笑,“宸儿,你还小,大人的事情,有些时候,是很复杂是。”
我也不小了好不好?
沈宛嘀咕着,却并没有反驳,风拂过树梢,有落叶飘落而下。沈宛静静的望着那满树绿叶,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父亲,我和周二公子的亲事,是谁提起的?”她的声音轻轻的,甚至没有回头,依旧保持方才的姿势,看着那些层层叠叠的绿叶,也许根本不是绿叶,她只是在为自己找一件事情消解此刻的尴尬和窘迫。
沈晔有片刻犹豫。
他当然不可能说是周景年自己提出来的。想了想,隐晦的暗示道:“是周家先提出来的,我刚开始还有些犹豫,可周家求娶的心意很诚,再三劝说,我便答应了。”
一般来说,如她这样,可能会有名节风险的女儿,都由父亲提出来接亲。只是想不到到了她和周景年这里,刚好反过来。
“您是怎么答应的?是周夫人说了什么吗?”沈宛却并没有因此打住话头,而是继续追问。
沈晔怔了怔,微微颔首,“周夫人很喜欢你......”顿了顿,深深看了她一眼,“怎么突然这么问?”
“只是有些好奇,为何这门亲事会这么突然。”沈宛笑了笑,拈下落在肩上的落叶,轻声道:“父亲,我乏了,想歇会。”
“快去!”知道她大病初愈,沈晔有些担忧,“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好生将养着,等身子好了,随你去哪里都行。”
说起来,在这座京都城,沈晔大概是最为开明的父亲。通常姑娘开始说亲以后,会尽可能减少出门的次数。尤其是她这样已经口头上说定了亲事的人,出门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而且之前,无论是她想见叶云归还是周北慕,亦或是频频来往于周家,甚至扮成小厮跟着出门,这些于理不合的事情,沈晔都好像给予了她最大的支持。
这也许是他最可贵的地方,无论女儿做什么,都充分的信任,很少干涉她的选择。
可惜,父亲,这一次,您真的为自己的女儿选对了亲事吗?
沈宛转过头,看着路边青翠欲滴的大树,她一步步踩着那些光斑,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绛紫,你去给周家二公子带个信,我想见他一面。”沈宛懒懒的靠在榻上,透过窗子,可以望见外间明媚的天。
“是!”绛紫忧虑的看着她,“我担心,周二公子不会应约......”在她的记忆中,周景年就从来没有给过沈宛好脸色。
“你把话带到就行了。”沈宛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说话也无精打采的,“他来不来,那是他的事。”
沈宛不知道当初自己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的接受了要和周景年成婚的事实,然而现在,无论心里怎么想,她都希望这门婚事,能和平解决。至少在周景年开始大动干戈前,要解决这件事情。她不知道周景年会用怎样的方式来退亲,不管怎样,她都希望,在这个时代,能体体面面,像这个时代所有闺阁小姐那样,正常的活着。
她期待定亲吗?不。
她期待退亲吗?不。
很奇怪,沈宛发现,自己如今,竟已经无波无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