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宛低下了头,不敢让脸上露出丝毫异色。
周夫人没有多想,笑道:“既然这样,你去宫里,再请皇后娘娘赏几盒。”
林妈妈笑着看了沈宛一眼,快步走出去,却被沈宛阻止:“妈妈且慢。”
“夫人,我到底年岁轻,手上的伤,时日久了,自然会好,疤痕也会越来越淡的。怎能为了这点小事去惊扰皇后娘娘呢?”或许是离宫闱太远,沈宛对皇宫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当然,如果皇帝不是这种混账,也许她对宫城的印象会更恭敬的。
周夫人揶揄的看了她一眼,“若是不好呢?”一句话噎得沈宛无话可说。
“二小姐放心,娘娘最是亲和不过,况且我也只消和娘娘身边的姑姑说一声就行了,并不会打扰娘娘。”林妈妈说完这句,笑盈盈的出去了。
沈宛脸色微红,垂着头,没有说话。
周夫人却长长的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当日若非你窥破圈套,娘娘如何安然自处?你的恩情,莫说是皇后娘娘,就是我们周家,也都是铭记在心的。”想到当日差点陷入巫蛊案,周夫人心有余悸,有厉色在眼中一闪而过,看着沈宛时,却很慈爱,“你也不要谦虚了,不过是几盒梨花膏而已。姑娘家,就该漂漂亮亮的,这样,别人看起来也高兴。”
慈祥的语气,令沈宛想起已逝的沈夫人,她眼眶一红,哽咽着点头,“是。”
“哎呀你哭什么!”一旁的江清颐立刻跳了出来,亲亲热热的揽住她的肩膀,“不就是一盒梨花膏吗?你也不必感动成这样吧?”
沈宛忙掏出帕子拭了拭眼泪,抽抽鼻子,横了她一眼,自嘲道:“我这不是担心留下疤痕太丑,被人笑话吗?”
江清颐笑嘻嘻的握着她的手,朝着周夫人挤眼睛,“姑母,我这就和沈妹妹说悄悄话去了。”也不待周夫人吩咐,立刻保证似的举起手指,“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胡来,就安安静静的坐在您的后罩房和妹妹说会话就成。”既然是在周夫人眼皮子底下,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沈宛也松了口气,她还真怕江清颐又会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
周夫人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点点她的额头,“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还不请沈小姐去你房里坐着?在后罩房,像什么话!”
江清颐欢快的应了一声,到底顾忌着沈宛手上有伤,不像平时那样拉着她就跑。
两个人刚出了正房的院子,送着大夫出门的周北慕赶了过来,深深看了江清颐一眼,问道:“你们去哪里?”
“去我那儿坐坐。”一堆丫鬟婆子看着,江清颐倒是落落大方,笑道:“等会大概会去园子里逛逛,也有些日子没有和沈妹妹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什么叫好些日子?前阵子刚刚才见过好不好。
沈宛腹诽着,转过头,瞥了她一眼。
周北慕微微颔首,让开了路。
沈宛就有些奇怪,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拉着江清颐说悄悄话。等到进了屋子,关上门来说话时,不由奇道:“周大公子最近没什么事吗?”
江清颐一愣,“怎么了?”
“最近除了上次过来时,他进宫了,似乎每次都能遇见他。”沈宛目露困惑,又想到他是周夫人的长子,歪着头问:“你姑母常找他说话?”一般人家,在儿子满十岁以后,就会着手让他搬到外院,另辟居所。除了长辈召见,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进出内院的。
江清颐一阵心虚,脸色就有些不大自在,忙解释道:“你是知道的,我姑父整日在外院,忙得不可开交,时常让我大表哥来传话......”匆忙解释了一下,立刻岔开了话题,“上次二表哥说的,那个什么于山水的事情,你和你那丫鬟说了吗?”
马连珠之死到底让沈宛心情起伏了一下,江清颐这样粗糙的解释也没有令她起疑,眼神暗了暗,“已经说了,那丫头想不开,前几天请假回家,投井自尽了。”
“啊?”江清颐大吃一惊,眼看着沈宛脸色不好,心知选错了话题,懊悔不已,一时却也想不起别的话题,忙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我们去园子里走走。”有些事,如江清颐这样顺风顺水长大的大家小姐,是不可能理解的。沈宛也没有多说,点了点头,跟着站了起来。
“湖里新荷初放,满眼都是荷花,不知道多好看。”江清颐笑嘻嘻的领着她往园子里走,一路上蹦蹦跳跳的,不知道多欢喜,“周美成的词里,我最喜欢的,莫过于那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真真觉得将荷花写活了。读得美成词多,觉他人之作,都不十分经意。钩勒之妙,无如美成。他人一钩勒便薄,美成愈钩勒愈浑厚......”周美成,也就是周邦彦。
这时候,沈宛无比庆幸自己还是读过些书,略通些文墨。
若不然,连周美成是谁都不知道,岂不是贻笑大方?
“我倒是最喜欢五月渔郎相忆否?小辑轻舟,梦入芙蓉浦。”沈宛说着,望了望不远处的湖,微微一笑,“若此处有兰舟,该多应景。”
“你来得时候不巧,等到荷花落了,我请你过府划舟。”江清颐扬起脸,笑若芙蓉,有微风拂过,她耳畔的青丝被风撩起,裙裾也在风中飘舞,夏日里的天,鲜少有这样怡人的。她立刻跳了起来,拉着沈宛的手腕就往湖边跑,“如此良辰美景,若不疯魔一回,岂不可惜?”
她的好兴致显然感染了沈宛,一瞬间,她忘却了那些烦恼,忘却了马连珠的死,也忘却了她来周家的真正目的,跟着江清颐一道,奔跑在风中,朝着湖边一路小跑,银铃般的笑声撒了一路。好在二人出来,身边只带了贴身服侍的丫鬟,几个人倒也见怪不怪,都乐呵呵的跟在后面。
过了小桥,荷花已出现在眼前,俩人绕过弯,却见前面出现了一道白色的人影,修长挺拔,遗世而独立。在这红绿交映的荷花湖边,倒真有几分谪仙子的味道。
沈宛定睛一看,那不是周北慕却是谁?要不要这么巧!怎么哪哪都能见到他!
“大表哥!”倒是江清颐,对他的出现似乎半点都不觉得意外,欢快的迎了上去,“你也来赏荷啊?”也许是沈宛的错觉,总觉得赏荷这二字咬得极重,似乎有些促狭的味道。
周北慕点点头,目光落在了江清颐身后的沈宛身上,嘴角微勾,“手可还疼?”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柔,沈宛有片刻怔忪,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微微笑道:“已经不疼了。”一边说,一边挥了挥手,“林妈妈已经进宫帮忙要梨花膏去了,连疤痕也不会留下。”
看样子,心情不错。
周北慕心神微定,笑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你们的笑声。”
笑得有这么猖狂?
沈宛半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斜觑着江清颐,“我们在论诗呢?”
“清颐能知道什么诗?”周北慕眼底有浅浅的笑意,这令他整张脸都柔和了不少,“莫不是胡诌的吧?”
“我们在说周美成。”沈宛忙赶在江清颐着恼前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清真词,黄口雌儿皆能吟,我们论上几句,也不过分吧?”她说话时,眉梢微挑,揶揄的横了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秋水一般,让人心里都能安静下来。周北慕看着,竟一时痴了,半晌没有言语。
“噗嗤!”江清颐蓦地出声,令周北慕瞬间惊醒,凉凉的瞥了她一眼。
江清颐立刻憋了笑,挽着沈宛的手往荷花最盛的地方走,“我们去看荷花。”
“你们打什么哑谜呢?”沈宛狐疑的看着她,又回头看看周北慕,和江清颐咬耳朵,“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哪敢啊?”江清颐要笑不笑的样子,眉梢一扬,“不就是看见了一只呆头鹅吗?”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北慕听得分明,轻咳了一声,“要不要划船?”这话却是冲着沈宛说的。
沈宛眼中一亮,但想到自己是来做客的,摇摇头,“不必了,在亭子里赏花吃酒,有清风拂面,花香袭人,也是极好的。”一派士林风气,可她眼中的那一抹亮光如何能瞒得过一直留意着她的周北慕,当机立断,“我也有几年没有划船了,不如开了楼去挑挑?”
江清颐看看沈宛,抚掌轻笑,“如此甚好,我也算是沾了沈妹妹的光了!”话说得促狭,沈宛听了,微微一愣。
三个人一齐去了放杂物的楼,登梯子上去,便见里面乌压压的堆着屏风、桌椅、花灯之类的东西,令人眼花缭乱。
沈宛不免叹道:“想不到你们家连花灯式样也这么多。”难怪被称为京都公卿里面的头一份。
“等到了七夕,你只管来玩。”江清颐眼睛亮亮的,在屏风间穿梭,笑着回头:“你看,船就堆在这里。”
在那一角的地方,堆了有十几只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在其间,沈宛挑了看上去湖光色的遮阳幔子,笑道:“这颜色看上去清爽,在荷花间也好看。”
“那我要藕荷色的。”江清颐笑了起来,“过些时候,就能摘菱角了,到时候我们再挑挑。”这次见面还没有结束,就已经筹划着下一次见面了。沈宛抿了抿嘴,心中生出一股淡淡的喜悦,郑重的点了点头,“好,到时候我们摘菱角。”穿越这么久,这一刻,她才觉得真正开心起来了。
做古人,也不是全无好处嘛。
一抬眼,却见周北慕正含笑凝着自己。
沈宛一愣,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并无不妥,眉梢一挑,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宛的意思是:看什么?
周北慕竟似心灵感应一般,笑着摇头,但目光却并未移开,笑容反而更盛了。
什么鬼。
沈宛嘀咕着,索性不去管他,反正俩人从来没有对盘过,直接蹲下来挑选船桨,和江清颐两个人兴高采烈的商量了半天,彼此都挑了何意的,吩咐丫鬟去找驾船的婆子来撑船。却被周北慕阻止,“既然是赏花,有别人在场,总归是少了兴致,不如我们自己撑船如何?”
话音刚落,江清颐抚掌大笑,“好主意!”
他们这样兴冲冲的,沈宛倒不好说什么,只是有些担忧,“可是我不会划船啊......”
“我也不会!”江清颐抿着嘴直笑,挽了她的胳膊,“何必管这些,到时候我们泛舟游湖,船漂到哪里是哪里!”
沈宛本来还欲说些什么,但想到难得有这样欢快的时候,当机立断,“好,那我们就顺流而下,摘荷花去!”
两个人牵着手,也不管跟在后面的周北慕,欢欢喜喜的去了湖边。
几个婆子已将船从船坞撑到了湖中,见到三人,听说不必撑船,犹犹豫豫的问:“世子爷,表小姐,沈二小姐,奴婢们要不要也撑船跟着?”
“不必了。”在下人面前,周北慕恢复了一贯的冷清,“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违命,纷纷退了下去。
“啊呀,那是不是二表哥?”婆子们刚退下,江清颐已高声叫了起来,指向小桥的方向。
沈宛立刻回头,一看,竟当真是周景年。他穿着一袭皂色长袍,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你们要划船?”
“是啊。”对于这位二表哥,江清颐一向又敬又怕,方才嚣张的气焰消散了不少,退到了沈宛身边,“我们打算自己划,不打算让婆子跟着。”
沈宛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淡然自若的平视前方。
不得不说,周景年今天看起来更美了......脸好就是占便宜,不管穿什么,看起来都像仙子一般。
啧啧,沈宛感叹着,竟没有留意周北慕的目光淡淡从她身上扫过,仿佛要看出什么一般的执着。
“带我一个如何?”周景年竟破天荒的留了下来。
江清颐一愣,似乎是难以置信,张了张嘴,看了沈宛一眼,立刻热情的欢迎:“那可极好,正好我和沈妹妹都不通水性,有你们在,也不必担心了。”
沈宛深以为然,她的确是只旱鸭子,虽说这湖水不深,可毕竟这么广的一片,难保不会有特别深的地方,若是到时候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既然如此,那清颐和二弟一船好了。”周北慕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脸色也很平静。
沈宛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既然周景年和周北慕俩人都识水性,当然要一人照顾一个。至于周景年,之前和他有那样的传闻,俩人同船难免觉得尴尬,和周北慕一块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俩人见过数次面,对彼此都很熟悉。她微微颔首,笑了起来,“那我们就上船吧?”丝毫看不出任何芥蒂的样子。
周北慕神色微松,周景年的眉头拧了拧。
江清颐本就默默留意着二位表哥的神情,见势,有什么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可满湖的荷花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个微妙的念头也被她抛在了脑后。
船很小,沈宛刚上去的时候,船摇摇晃晃的,令她几乎站立不稳,一头栽到湖里去。
“小心!”周景年离她最近,扶了她一把,等到她站定,才放开了手。
他靠的很近,沈宛鼻间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青竹的味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多谢。”她没有看见,背后的江清颐,瞪大了眼睛,看了周北慕一眼。周北慕眉头微皱,却也不过一瞬间,面色如常的上了船,“你当心些,这船可能会有些晃,若是不舒服,只管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温柔。
沈宛听着,微微笑了起来,“好。”转过头去,满眼的荷花触手可及,忍不住伸手去碰拿略显毛糙的茎秆,花瓣,又回头去看江清颐,“你怎么还没上船?”话音刚落,周北慕一撑杆,船离开了岸边,朝着湖心划去。不管在现代还是古代,泛舟对于沈宛而言,都是很新奇的经历,她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的乐呵,时不时就去摸摸荷花,撩撩水,若不是周北慕在跟前,她恨不得脱了鞋子去摆脚,那感觉一定很好。
到湖心的时候,他们和后面江清颐的船,已经拉开了很长的一段距离,沈宛捞起一朵浮萍,在手里把玩,又忍不住炫耀似的伸到周北慕跟前,“你看,这朵浮萍还开了紫色的花。”在家乡,这种浮萍叫做水葫芦,根是黑色的,下面是茎叶似一个个储水的小葫芦一般,因而得此名。
想到家乡,她眼中蓦地一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声音虽轻,周北慕却不是常人,他眉头微蹙,“你有心事?”
思乡之情,该如何和周北慕说起?沈宛摇摇头,将浮萍扔回水中,“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周北慕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盯着她受伤的手,轻声道:“当心,你的伤手不能碰到水。”
“知道啦知道啦!”这种哀愁的情绪在沈宛心中也不过逗留了片刻,她素来不是那种多愁多思的人,望着满眼的湖光,沈宛眉眼弯弯,深深吸了一口气,仰面轻笑,忽然想到和周北慕的初见,忍不住笑了,“那个时候,我们见面就掐,真想不到,还有坐在一条船上的机会。”她眼底眉梢都是促狭,嘴角翘得高高的,想到周北慕说过的话,“你这算不算是自讨苦吃?”
周北慕深深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这也算是栽到你手上了。”虽说是感叹,却并无苦涩之意。
“哈哈。”想到这里,沈宛就乐不可支,“是你先瞧不上我的。”也只有这时,才能轻描淡写的说出昔日那些耿耿于怀的话。
周北慕脸色暗了暗,很郑重的看着她,“从前是我不对,说了些不妥的话......”
“好了好了。”沈宛并不是要追究的意思,只是觉得命运弄人,抿着嘴直笑,“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以前的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她挥了挥手,“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
“嗯。”周北慕嘴角翘了翘,露出浅浅的笑意,“大人有大量啊......”目光闪了闪,忽而直视她的眼睛,“那你告诉我,你手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呃......”沈宛下意识的想扯谎,可见周北慕目光真诚,只得叹了口气,正好她心里堵着一口浊气,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那日二公子和我说了于山水的事情后,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和马连珠说这事,后来终于挑了个时候,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听了以后,情绪很激动,跪在地上一直磕头,磕得满头都是血。她是镖局出身,我一个人拽不动她,便出去叫了几个丫鬟一起来拽,结果人是拽起来了,我自己撞上花几,花盆落下来,我又忙着躲闪,一时不慎,手就按在了花盆的碎片上......”说着,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手,神色微苦。
为了拽一个丫鬟?原来是这样,周北慕心中微动,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见沈宛苦涩的声音:“想不到,我救了她一次,却救不了第二次,她已经投井自尽了。”她说着,苦笑了笑,“你看,世事就是如此,当初我将她从镖局带进府,原是想她平安的过这一生,结果结局还是一样的,到头来,还是逃不了这一关。”
“当时你若不救她,她早就死了。”周北慕眉眼一冷,“如今她有机会跟你进府,见到从前一辈子也见不到的风景,于她而言,也是一大幸事。”
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沈宛叹了口气,笑了笑,“如果这是她的选择,那我,也只能祝福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