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周夫人忙得脚不沾尘,既要接待那些通家之好的夫人,又要应付上门打秋风的亲戚。可听说沈家二小姐到访,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怠慢,周夫人更是抛下府上的千头万绪亲自在花厅里见她。
周夫人穿着品红色遍地金褙子,身后跟着穿着茜红色小袄的江清颐,姑侄二人今天都显得精神勃发,喜气洋洋。大过年的,沈宛也没有让人心里不好过的道理,笑盈盈的上前见礼,又吩咐绛紫拿出拜年的三色礼品盒。
“姑母正忙着,我陪你到屋子里坐坐。”来往客人甚多,江清颐也被拖着去见那些主母太太们,早就不大耐烦了,沈宛的到来无疑给了她一把梯子,顺势就往下爬,“姑母,沈家妹妹也不是旁人,我陪着就行了。”一面说着,一面朝着沈宛眨眼睛。
如果是往日,沈宛早就应下了,可今天她有事而来,一时就有些踟蹰。
“胡闹什么?”周夫人瞪了自家侄女一眼,屏退了众人,低声问:“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沈宛也不是那拘泥的人,四下里扫了一眼,道:“夫人,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花厅里虽然没有旁人,可今日是周家宴客的日子,难保不准会有人走动。
周夫人微微颔首,快步领着她绕过回廊,到了离花厅不远的园子里。因是冬日里,园子人烟稀少,她们就坐在亭子中,有机警的丫鬟忙上了一壶热茶。亭子在园子的最高处,她们能看见走动的丫鬟婆子,却都相隔甚远,无人能听见她们说话。
黄妈妈早已带着几个贴身服侍的大丫鬟守在了必经的几条小路上,江清颐虽然不情愿,可她见二人神色肃穆,必有要事要谈,也没有多说,主动去厅堂里说笑逗趣,招待客人。
沈宛就说了下建王曾求娶叶家小姐的事:“......建王妃才去世不久,叶家心疼女儿远嫁,婉拒了。”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周夫人一眼,“有人在叶将军的马上动了手脚,不然好端端的一匹马,又不是那新来的野马,怎么会突然脱缰?这阵子的玉玺案还没找到苦主,您看,是不是要跟皇后娘娘提一提?”有些话,沈宛也不好往深里说。
周夫人也是经过事的人,许多朝堂上的事,镇北候并不瞒着她。她细想了一想,就明白了沈宛的言外之意,刹那间,神色大变,立刻起身,唤过黄妈妈,悄声吩咐:“你去叫大爷过来。”随即想到这亭子虽安全,却不隐蔽,又加了一句:“传我的话,任何人不得进这园子,违者打二十大板,撵出侯府。”
黄妈妈神色微变,应了一声,匆忙离去。
周北慕来得比想象中更快,见自家母亲神色凝重,不由向沈宛投去探询的目光,“怎么了?”即便今天不说,到时候面对皇后,依旧需要周夫人的帮助。沈宛又详细的说了一遍:“我父亲和我提起,说叶家公子曾求助侯爷,我派人去查了查,得知建王曾求娶叶家小姐,被叶将军拒绝。偏偏这时候,叶将军的马受惊,导致叶将军卧病不起。也不知这事是否和玉玺案有关,我听说这些日子鞑子蠢蠢欲动,随时就可能攻过来,真真叫人忧心。”
周北慕微微一愣。
建王要和叶家联姻一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沈宛能将玉玺案和叶将军联系在一起,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旁人眼中,这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他的眼中刹那间有了璀璨的光芒,尽管是一瞬之间,却叫人难以移目。
“你的意思是,建王联姻不成,恼羞成怒,索性先下手为强?”周北慕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据我二弟的消息,叶将军如今的情况并不算太好,嘉峪关的总兵为此曾两次前往拜访,回去后已经开始暗中部署。”
沈宛对嘉峪关总兵并没有什么印象,在书里面,他可是从来没出现过,也不知道个人能力如何。但有所准备,到底是叫人心里多了些许安慰。
可如今,沈宛更在意的是皇上的态度。她想了又想,还是说道:“我听说,皇上和先皇后是结发夫妻,伉俪情深,先太子出生没有多久就被立为了太子。后来先皇后和太子过世,皇上对建王怜爱异常,不知道为什么......”
这事毕竟是皇家辛秘,沈宛问出来,也费了极大的勇气。
周夫人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那时候皇上的确有立建王的意思,不过建王这个人,性子暴戾,那时候才十三四岁,就将一个侍郎的儿子逼到了手里。那侍郎的儿子也是个举人,哪里忍得下这种屈辱,出来以后就在行宫外面的柳树上上吊了。那侍郎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又气又急,当时就叫嚷着去告御状,不过,后来这事不了了之了。”
这事知情的人并不多,只有那时候的老人,如今十几年过去,知道的人就更不多了。沈宛万万没想到,建王居然是个断袖!难怪叶老将军宁愿得罪他,也不肯将孙女嫁给他!侍郎也是朝廷三品大员,他儿子也是举人,这事最后却能不了了之,只有皇上才有这么大的手腕。
“后来,皇上亲自出面管教,建王有所收敛,不过,他又打伤了当时的韩太傅。”周夫人脸色怪异的看了沈宛一眼,“韩太傅这人很孤傲,是京都的鸿学大儒,不少学子出自他门下,建王竟对帝师下手,时值秋闱,学子义愤填膺,纷纷上书,闹得沸沸扬扬,皇上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可过了一个月,就立了太子。”
“这么大的事,皇上什么也没有说?”沈宛目瞪口呆。
周夫人眼中一黯,无奈的点头。
沈宛顿时心乱如麻。
她怎么忘了,对天下人而言,建王谋国当诛,可对皇上而言,也许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果不是那时候的舆论压力,也许建王如今已经是太子了。或许,那个时候皇上立太子,只是一时权宜之计?
也许建王的种种不当行径,是皇上默许的?
如果皇上有了改立太子的决心,就算没有巫蛊案,太子迟早会下台。只要皇上还健在,他早晚能找到理由废掉一个不喜欢的儿子。沈宛恨得牙痒痒,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
“叶老将军是三军统帅,他受伤的事,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京都城如今风平浪静的,根本无人提起此事。”沈宛又气恼又苦闷,“如果是建王下的手,皇上是否会知道?”
周夫人眼中一亮,“自然是要让皇上知道......”
“不。”一直在一旁静静聆听的周北慕忽然出声,他的脸上浮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如沈二小姐所言,皇上是否知道,已经无关紧要。我们要做的,是保住太子。”周夫人浑身一颤,震惊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说什么?”
周北慕痛苦的合上了眼,半晌才缓缓睁开,“事到如今,皇上已经不在意建王到底做了什么,他在意的,是太子做了什么。”说罢,他手撑在石桌上,慢慢的,慢慢的站起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皇上想要改立太子。”
“什么?”周夫人脸色苍白如纸,无助的看着沈宛,见她脸色悲怆,似被抽走了力气般,浑身无力的瘫坐在石凳上,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她捂住了脸,从指尖有湿润渗出,“那我姐姐算是什么?太子算是什么?”
沈宛眼眶微红,回避般的看向远方。冬日的园子萧条而冷清,银装素裹,不时有树枝微动,洒落一地的雪花。
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沈宛才掏出帕子,亲手替周夫人擦干了眼泪,她的声音清冷而理智,“夫人,君心难测,皇后娘娘在宫中多年,也未必不知道其间种种。”即便是不知道,也要立刻让她知道。
一步不慎,太子出事,他们这些人就全毁了!
“我去找父亲。”周北慕看了沈宛一眼,“有劳二小姐陪我母亲说说话。”说着,如来时一样,风一样的消失在了视线中。
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周夫人虽然觉得窘迫,可心中更多的是那种深深的悲哀和无助,她沉默的垂着头,一言不发。沈宛看着,幽幽叹了口气。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贵为皇后,固然令天下女子艳羡,却同样要承担这华丽背后的风险。
如果他们的猜测变成事实,那就是一出父子相残的闹剧。堂堂太子,却不过是他人的垫脚石罢了。
“太子一直不得皇上的喜欢,他五岁会识字,七岁能断文,那时候,太后娘娘还夸他聪敏......”周夫人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皇后娘娘一直以为是太子性子沉闷的缘故,还劝他在皇上面前多说话......”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
沈宛就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周夫人,叹道:“夫人,元宵节进宫,您可要好好劝劝皇后娘娘才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