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浮观,位于青城山彭祖峰顶南侧的一个坡的阳面上,占地仅三四亩。几座青色的建筑错落有致,周围遍是松柏,十分幽静。在青城山数十家道观中,翠浮观原本很不显眼,所处的位置也不显要。然而,自从两年前全真教著名的女道人清静散人入住后,这里名气大了起来。
郎正淳对清静散人十分尊敬,自其入住青城山后,郎正淳拨银两千两,单独在道观后为她修建了一座殿房,以其道号“清静”名之,专供她修行。每次郎正淳来山上,都要召清静散人说道论经,使得翠浮观声名鹊起,清静散人之名,也传遍了蜀地。
自去岁十一月开始,翠浮观愈发红火,原因之一,就是原西夏公主李邕熙,入道观中修行,拜于清静散人门下。许多女香客慕名而来,想一识道号“玄清”的西夏公主。奈何这玄清一贯隐于清静殿,一直没有与众香客谈经论道。
太子遇刺当晚,群山沸腾,满山的军士四处搜索,也曾有路过的军士到翠浮观问询,慑于清静散人和西夏公主之名,无人敢闯进道观中搜查。即便如此,还是将全观的道姑吓了一跳。待打听到是齐国刺客刺杀太子之时,道观内更是接连几天闭门锁户,生怕有人闯进来,为道观带来祸患。
夜已经深了,清静殿的偏房里,依然青灯长燃,如豆灯火跳动着,映着一张精致而略带苍白的俏脸。青色的道袍略有些宽大,罩住了曼妙的身躯。
在她对面,一个白发道姑闭着眼睛,旁腿而坐。道姑发眉皆白,面色红润,十分慈祥,一看就仿佛仙家中人。
一老一少两个女道士,一个风姿绰约,一个仙风道骨,自是李邕熙与清静散人孙不二了。
捧着一本青皮道经,李邕熙呆呆地看着,半天都不曾翻阅一页,反而不时地发出叹息声。
孙不二睁开了眼睛,“玄清,还在想着灵空子么?”灵空子,自是宋铮的道号。宋铮从大金返回时,广宁子曾以“灵空子”名之,后来便成了宋铮在全真教的道号。当然,知道这个称呼的仅限长春子等人。
“师傅,这是第几天了?外面还没有他的消息?”李邕熙将手中的道经合上,摩挲着封面,又一次低声问道。
孙不二轻声一笑,“傻孩子,我早就跟你说过,灵空子吉人天象,定会化险为夷的。”
“满蜀国的大军都在追杀他,他……他能跑到哪里去啊?”李邕熙说着话,不由得又焦急又发愁。
“满蜀国的大军又如何?还能比得上大金?”孙不二轻叹道,“当年灵空子师弟困于大金皇宫,那可真算得上铜墙铁壁了,不一样能出来了么?他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在这茫茫的青城山上,没有人能困得住他。现在,他说不定早就跑出了青城山,官府的人也找不到他。”
李邕熙静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他可是带着太子呢。你说他不一个人跑,带着太子做什么?是真的劫持了他么?”
孙不二向着李邕熙轻轻点点,“你这傻孩子,他若把太子丢下,可就真坐实了刺杀的罪名。那样的话,可真就有杀身之祸了,就算跑回大齐,蜀国也不会放过他。”
“可我听说那太子不会功夫,他带着太子,怎么跑得掉?”李邕熙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孙不二招了招手,让李邕熙往自己这厢挪动了一个蒲团,将李邕熙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秀发:“你呀!脑子都快锈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傻了呢。”孙不二爱怜地道,“别忘了,灵空子可是我们全真教派的‘弼时之圣’,怎么会这么容易被困住?你道他的道号为何叫灵空子?就是因为他虽志虑忠纯,行事却飘忽不定,让人摸不到头脑。他的故事你也许不知道,你广宁子师叔可全给我说过。当初在大金,形势之危急,远甚今日,却愣是让灵空子师弟寻觅到机会,揭穿了老和尚了然、救了大金天子。”
随着孙不二的叙说,当初的情景仿佛重新展现在她眼前。李邕熙当时就在大金,只觉得那时候乱哄哄的,从来没想过里面还有这么多有趣的故事。
听了一会儿故事,李邕熙神色缓解下来,不再那么忧虑。不过,又一个疑问冒出来,“外面为何会传说他刺杀太子呢?不是说太子对他很好么,一直称呼他宋师。他可是太子府的座上宾的。”
“世上多虚妄之语。有时候传言就像风一样,一会儿往这刮,一会儿往那刮。传言的真相到底怎么样,总会有揭开的那一天。”孙不二淡淡地道,“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李邕熙轻嗯了一声,依偎在孙不二的怀里,闭着眼睛,好像在思索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摩挲着李邕熙后背,孙不二叹了口气,“这孩子也真是可怜,好端端的竟然成了亡国之人。这也罢了,又染上了恼的“情”字。这堂堂的一国公主,脱不了一个情字。自己身世尚来不及自怜,反而为他人神伤。”
孙不二抬头看着幽暗的灯火,眼睛愈发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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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白兄,尝尝这个,味道怎么样?”宋铮一边挑动着柴火,一边略带得意地把一串烤鱼递到郎伯川面前。
“好!”郎伯川一手接过烤鱼,稍稍吹了吹,便大口啃了起来。数天没刮下巴,长起来的胡须上,沾满了鱼肉的碎屑。随着郎伯川的啃吃,碎渣往下掉。
郎伯川可顾不得这些,边吃边大声叫好,三下五除二,便将一条斤余重的鱼吞进肚子里。
如果此时有熟识的人看见郎伯川,定会大吃一惊:这还是那个风度翩翩、温良恭谨的太子爷么?怎么变得如此放浪形骸?
郎伯川此时可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他将鱼骨一甩,又盯上了火架上的另一条鱼。
宋铮哈哈一笑,“白兄何必太急,来,给你一口这个,这可是正宗的状元红!”
“好!”郎伯川又叫了一声,接过宋铮抛来的酒葫芦,仰头喝下一口,一抹嘴唇,大呼痛快。
两人现在处于新都西北三十余里的一个小镇外。这里有一条小河,也许是干旱的原因,河水几乎断流了,形成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水塘,原本栖息在水下的鱼,现出了身形。
夭气依旧较寒冷,这些鱼一动不动,只有两鳃忽闪着。途经此地“流浪汉”宋铮和郎伯川,自然大喜过望,当即安营扎寨。
自从离开大兴镇后,宋铮见军士搜查太紧,便不敢再入城镇,而是沿着偏僻的村野间前行。最初两天,两人还骑着马。后来,觉得马太显眼,就把马卖了,换了一头小毛驴。宋铮在镇上买了一些衣物和食盐之类的生活用品,往小毛驴背上一搭、再让郎伯川骑在上面。
于是乎,宋铮牵驴,郎伯川骑在上面,边走边吟诗,你一联,我一句,好不热闹。
最风骚的是,宋铮给郎伯川准备了一个书箧,偶有所得,便立即用炭灰笔记下来,放在书箧中,学那唐朝的诗鬼李贺,实在是附庸风雅至极。
李贺是个短命鬼,郎伯川竟豪不以为意,反倒怡然自得。一路下来,郎伯川的伤势渐好,人也变得开朗起来。
再往后,郎伯川越来越不修边幅,大有从皇家贵公子向虹髯客转变的趋势。让宋铮看了直撇嘴,暗道,要是郎正淳知道自己的太子变成了这副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找自己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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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鱼,宋铮从小毛驴身上将包裹全卸下来,打开包裹,从里面掏出一大块布来。接着,又找来几根长树枝,削成长短不一的棍子,很快便扎起了一个帐篷。
腿脚已好的郎伯川也跟着忙活,他用一把小铁铲,在火堆旁边挖了一个长宽各五尺、深两尺的坑。接着,两人将火堆熄灭,将滚烫的灰烬都堆进坑里,上面铺上密匝的树枝,再盖上松软的杂草。一张草床便成形了。
帐篷移到草床上方,郎伯川与宋铮都钻了进去。两人和衣而卧,郎伯川身上加了一层小棉被。如此一来,上面有帐篷,下面有暖烘烘的草床,一点儿也不会寒冷。
这个过程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但也要小心从事。特别是那些灰烬,不能有火星,不然的话,会连草床带帐篷一起点燃。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两人沿着方向,继续前行。一路上,在宋铮的精心照顾下,郎伯川伤势全好了。虽然瘦了些,他的精神却大好。更重要的是,这段全新的经历,让郎伯川了解到了他从未接触过的普通百姓生活。
忧虑是难免的。一是担心成都那边的形势,二是蜀国下层百姓的情景让郎伯川大失所望,连吟起诗来,也从最初的寻章摘句,变成了“穷年忧黎元”。脚下的这片蜀中乐土,远非郎伯川想像中的富饶祥和。
宋铮可没工夫担心蜀国百姓是否富足,他最关心的是郎伯岩是否真的造反了。
五天后,当宋铮与郎伯川行至汉州时,陆陆续续听到了成都府的消息。这些消息众说纷纭,让宋铮二人时喜忧。他们惟一确定的是,再没有那么多军士搜寻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