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路水路发达。宋铮等人之所以乘船,是因为不论是到临川,还是到建昌(南城)、崇仁,均为临水之城。南出鄱阳湖,沿汝水而行,可抵临川。汝水在这里分出两个岔口,其一是南边的盱水(也有人将盱水和汝水称为抚河,或盱江),可抵南城;其二是西南向的临川水,可抵崇仁。
刘茂以刑部名义出巡,自然要有一份公事公办的架子。李奉常虽然跑了,然江南路提刑司还在。刘茂在知会提刑司后,提刑司特意委派都昌通判严光威,陪同前往刘茂等人前往抚州。
大齐刑部倒是这样一项规矩,那就是每年委派本部郎中前往各路,抽查各地案宗,作为地方官员的一项考核指标。这项政策是当年太祖时期设下的,为的是防止地方官员腐败。不过,这些年下来,这项政策已经流于形式。只要京官出巡各地,地方上总免不了孝敬,许多刑部官员将此作为一项福利。别看一个刑部郎中在江宁城算不了什么,但到了地方上,那可是很有威严的。
这一次,既然宋铮早就确定了目的地,刘茂自然会拿抚州作为抽查对像。既然是京官,架子要端足,刘茂当即在都昌调用两艘中型官船,与宋铮等人沿水南行。江南路提刑司亦派出信使,先期由陆路赶往抚州送信儿。
抚州知州林翰,宿有文名,曾入过两年翰林院。由于他不时有诗作流传于世,人称“知州林翰,翰林知州。”当然,他还有一层鲜为人知的关系:江南大家徐家的女婿。其岳父,正是当今户部侍郎徐寅顺。细算起来,他还是徐明轩的堂姑父。
林翰文名不小。一路上,连都昌通判严光威都数次赞叹,甚至能背诵几篇诗作。宋铮却暗自冷笑,他可是知道,这位翰林知州的胆子可不小,挪用了库银,倒卖官仓,借助徐家庞大的贸易网络,大发横财。
李德年知道宋铮此行的目的,所以,让严光威陪着宋铮等人。严光威是李奉常真正的嫡系,有他在,不虞泄露宋铮的身份。这次前往抚州,宋铮是以刘茂书吏的名义跟着。以便关键时候站出来,一锤定音。否则,有了鹿丙轩的教训,现在哪个知州不对右司提防万分。
由第一天清晨从都昌出来,到第二天傍晚,官船方来到临川。船刚刚靠近码头,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便迎了上来。男子面目清瘦,一副文士模样。
“光威兄!”文士满面春风,先向严光威一抱拳,“数月不见,光威兄越发健旺了。”
按级别来说,严光威要低于林翰半筹,所以他连忙回礼,“林大人风采依旧,羡煞我等。”
林翰爽朗一笑,“你我兄弟一会儿再叙话。吾这就登船迎接刘大人。”说罢,便向迎头向船上行去,严光威只好跟着又重新登到船上。
此时,刘茂步出船舱,严光威连忙介绍。林、刘二人彼此施礼,连说久仰后,这才一同下了船。宋铮亦步亦趋,跟在刘茂之后,身上还背着一个大书箧,众司卒化作刑部衙役模样,一同前往驿馆。
稍事休息后,林翰便邀请刘茂到酒楼赴宴,刘茂以舟车劳顿为名拒绝了。林翰亦不以为意,而是让人酒楼炒了一些清淡的菜肴,送至驿馆。在陪着刘茂草草饮了几杯后,便抱拳告辞。整个过程不失礼节,却亦不过于逢迎,颇有文士风骨。
遵刘茂之嘱,严光威当即将林翰送至馆门口。宋铮在不远处悄悄跟着,原本还想探听林翰是否会向严光威打探消息,令他失望的是,两人全是官场应酬言语,根本没有涉及公事,甚至连悄悄话也未说一句,这让宋铮颇为赞叹林翰的冷静。
第二天上午,刘茂等人便到了知州府衙。林翰果然不含糊,已经将两年来临川城的各个案件列了一个目录,供刘茂选择。刘茂大体翻了翻后,直接告知对方,要下县去看一看,并选了建昌县。林翰自无不允,当即派抚州通判官随同刘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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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知县,这边氏与张氏争田一案是怎么回事?把卷宗调出来我看看吧。”刘茂坐在建昌县大堂上,看着手中的目录,随手指了一下,淡淡地说道。
“快,快去拿卷宗!”身体肥硕的建昌县令向立强,一边擦着汗珠,一边对着主簿吩咐。也难怪他紧张,刑部大吏降临建昌,几乎把他的胆子吓破。从见到刘茂那一刻起,身子抖得就没停过。不但他,合县的上下官吏,都噤若寒蝉。
很快,主簿将此案的卷宗拿来了。刘茂翻了翻,比起在都昌城见到的卷宗来,只是详细了许多,但主要内容相差无己。毕竟,安抚使府上保留的,不过是类似于摘要的东西。
向立强微低着头,不断地用眼乜着刘茂,想从中看出点端倪来,可惜刘茂一直面沉如水,让这位向知县摸不清情况。
“边氏致人死命,仅罚银二十两。张氏死了一个人,却要把十亩良田划给边氏。向知县,你如此判案,可有所本?”
“这个……”向立强吱唔道,“张氏偷坟掘墓,依大齐律,当杀。现张氏已死,虽不能追究,然亦当赔偿,故十亩良田归边氏。边氏之子过失致人死地,但情有可原,故以薄惩。”
刘茂轻嗯了一声,没有表示什么。那向知县微微出了一口气,身子好像也直了几分。
就在这时,衙门口进来一个衙役打扮的人,在宋铮身边耳语了几句。宋铮点了点头,亦趴在刘茂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刘茂深吸一口气,当即一声冷笑,“向知县,好一个‘当杀’啊。我且问你,你可到原地查看过?是否看过地契?”
“下官……去过。地契……没见。”向立强的身子佝偻起来,颤微微地答道。
“张氏之妻诉其田拒祖坟十余丈,可有此事?”
“没……没有!张氏狡辩!”
“张氏狡辩?我看是你狡辩吧!”刘茂拍了一下惊堂木,向县衙门外喝了一声,“带上来吧!”
宋铮对外一挥手,很快,一名中年农妇和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被带了上来。
这名向宋铮传话的衙役正是正是蔡勇。原来,在刘茂等人从都昌出发前,宋铮便令蔡勇带着十名司卒赶往了此案发生地。稍一调查,事实便很清楚:边氏欲占张氏良田,趁张氏春耕时,自己将祖坟犁去小半,反污张氏。
正因如此,蔡勇直接将张氏之妻和边氏父子都押到了县衙门来了。
接下来,不用刘茂再审,边氏便说出给知县行贿五十两银子之事。向立强草草审问了一下,根本没派人查看实地,便来了个葫芦僧判葫芦案。为五十两银子草菅一条人命,向立强可谓胆大包天了。
事实一查清,刘茂便将向立强拘押,并派抚州通判回报林翰。当然,若仅以50两银子论事,向立强虽能罢官,却不至于死。然而,两天后,当林翰赶到建昌后,刘茂已经在另一件更重大的案子上取得突破。大坊村与岗上村争水一案,也水落石出。宋铮亲自出手,带领众司卒,将大坊村五名领头械斗村民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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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茂等人在建昌盘桓了三天。这三天,刘茂听从宋铮的建议,没有再查向立强的其他事情。反而默许向立强自尽,并与林翰商量,如何上报建昌之事。很快,众人整出了与事实有所偏差的材料:知州林翰发现了向立强舞弊之事,正在秘查。刘茂等人一到抚州,林翰便上报,接着与刑部大吏携手,共同调查向立强,最终向立强畏罪自杀。
如此以来,林翰这位知州非但没有失察之罪,反而有功。林翰自然对刘茂感激万分,原来的文士风骨早就丢到了爪哇国。
当然,其间过程十分曲折。不论向立强自颈,还是查抄向家,以及之后的瓜分向家财产,都很有故事。单论林翰与刘茂“勾结”,便经历了数次试探的过程。
起初是林翰探听刘茂口风,接着又借饮酒透露自己的靠山,再接着拿出两千两银票来贿赂,最后还商谈相关细节。刘茂也从最初的铁面无私,慢慢向腐化堕落靠拢,以致“狼狈为奸”。其间自然是机锋处处,让人大开眼界。
然而,林翰不知道的是,刘茂的一切均由宋铮参与导演,目的只有一个:麻痹林翰。
南城事了,刘茂表示还要到崇仁去,又说困顿劳累,身子不适。林翰借机提出让刘茂回临川休养。刘茂“斟酌”了一番后,答应了回临川修养五天。实际上是默许林翰通知崇仁方便做好准备,五天的时间,足够崇仁方面消除一些明显的卷宗痕迹了。
这自然又是另一个迷惑手段,此举仅是向林翰证明,刑部郎中刘茂大人已经彻底“上道儿”了。实际上,蔡勇等人早就离开了建昌,回到了临川城,接管了原暗鹰(现右司)在抚州的人员。
宋铮所掌握的林翰挪用库银、倒卖官仓之事,均是由抚州的右司统领上报的,数据颇为详细。由此也可侧面证明,抚州右司没有与林翰勾结。所以,宋铮也放心地使用他们。
可以说,不论是暗鹰还是原皇城司,在各地的组织还是不错的,很少出现像太平州那样与知州勾结的状况。不然的话,右司也不会掌握那么多各地知州不法的材料,当然就没有上次宋铮利用材料为自己押送鹿丙轩保驾护航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