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槿本来以为母亲只要休息上几天, 就能慢慢恢复了。
但现实似乎总喜欢和预期背道而驰。李若手臂上的淤肿眼看着一天天消退, 人的精气神却不增反减, 低烧不断, 整个人像棵断水缺光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来。
平心而论,李若受的伤看着吓人,颜槿当时虽说恨不得把打人的人揪出来, 揍得连他妈都认不得, 但就伤口本身而言,其实真的不算太严重。
打人之前要先学会挨打, 没有伤筋动骨, 这种程度的皮外伤在颜槿多如繁星的训练挂彩历史里, 实在不值一提。
问题李若不是皮糙肉厚的颜槿。李若生性纤细又敏感,一生的大半辈子都围着丈夫和女儿转,有时候会有些自己的私心, 大多数时间也还是遵章守纪、同情心丰沛、乐于助人的, 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城市人’。
对那三个人的下场, 李若一直耿耿于怀, 在告诉颜槿和林汐语这件事时, 话里话外透出的都是自责和恐惧。加上颜子滨出去后就再无音讯, 不足百米外布满吞人食肉的怪物,陡然产生的巨大社会落差,故人出乎意料的狠辣绝情,被留在楼上的小睿, 林林总总,一桩桩一件件压在李若柔弱的心脏上,让她除了第一天源于药物作用得了一个整觉外,其余时候都是噩梦连连,睡着了也是呓语不断。
于是颜槿只能把李若的衰弱归咎于精神压力太大。
知道归知道,颜槿却是彻底的束手无策。李若担心的每件事她都无力去改变,更不敢开口提,生怕把本来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问题揭到明面上来,把可能接近止血的伤口重新撕得鲜血淋漓。
那些问题欲盖弥彰地被压了下去,颜槿退而求其次,想用药物让母亲早日恢复。
然而这点退而求其次的想法,实现起来也是困难得要死。
酒店设有专门的医疗急救处,其他地方肯定不会再配备大量药物。没有药,也找不到医生。颜槿只懂外伤处理,面前倒有个前任医生,问题一问李若,回答永远是“没事”,偏偏她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没事的样子,颜槿心里窝着一团火,越烧越旺,觉得自己都快被从内至外烤成块炭了。
何况让她心烦意乱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
自从观景台上就是吞噬者聚集地的消息一传出来,整个隔离区里就乱成了一锅杂烩。‘客区’统共两个出口,一条通过电梯上下连接酒店其他楼层,一条是经由观景台后修起来的下层,通过游览索道进入竞技赛场。
虽说观景台的下层和上层隔开的,但谁都不敢保证那层通光透亮、看起来十分不靠谱的液态玻璃挡得住穷凶极恶的吞噬者,后一条路肯定不会被纳入考虑范围。于是隔离区里的住客——主要是先期被送进来的,如郝然和尹颂那一批,感到被深深地欺骗了,开始义愤填膺地往电梯里放纸条、站在隔离区边缘对‘楼上’喊话,要求他们应有的人身权利。
‘楼上’对喊话的反应十分淡定,连人带饭还是一天三次往下送,至于纸条,怎么放上去的怎么下来,除了沾上碗底的油污、被送下来的人的鞋印而变得花里胡哨外,连折叠的压痕都没变过。
郝然他们白吼了一天,一直吼到声带嘶哑满嘴泡,终于发现他们根本没有鬼用。整个‘客区’能写能划的都写过字送上去了,从晓之以情到威胁利诱,奈何别人压根打算装死装到底,所有的措辞和心血都成了对牛弹琴。
人的愤怒和理智往往各据一头,一头重了,一头就会不由自主地变轻,简直像潜伏在人体里的兽性和人性相互博弈。‘城市人’被无数规则圈养磨砺了几百年,从动物进化而来的兽性已经被压到最低点。但压到最低点不代表会消失,就算是性情温驯如角羊,头顶也还天生带着能拼个鱼死网破的羊角。被一再欺骗、逼迫、送到绝境里,那些虚无缥缈的规定和金钱处罚早在恳求、呐喊、谩骂都无效时抛开了,电光闪烁的巡逻机落在愤怒的人群眼里,也没有最初时的威慑力。
第三天清早,早饭时分,有人趁着取饭时大厅里玻璃消融的瞬间,冲出隔离区,直接杠上了守在电梯门口的巡逻机。
这办法是郝然提出来,所有人群策群力完善的。冲出去的人心存侥幸,在出去前心里就先七七八八盘算了一遍。巡逻机的惩罚机制其实很垃圾,被电上一电,再被注射一桶麻醉剂,最差的下场无非是痛上一场不能动而已,以前让人更为畏惧的只是被捕后续的惩罚和驱逐,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束缚。但现在惩罚和驱逐已经不重要了,命都快没有了,钱再多又算个屁?
何况郝然还许诺,如果能上去,酬金绝对不手软。
有了这一句话,申请冲锋陷阵的人顿时踊跃起来。
颜槿当时听到这个计划时确实有点心动,这也算是没办法里的办法。不过她不缺钱,害怕自己有个万一,母亲和林汐语没人照顾。在郝然的金钱攻势下,也不缺人,她也就没出这个头,只是在那天早上把林汐语留在房间里,独自站在后方,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巡逻机不过一人手臂长,电池容量众所周知地并不大,这一层探明了的只有两台,能电翻一人两人,却电不翻二十三十个。被选中的人中大奖似的地守在液态玻璃这头,等时间点一到,立马争先恐后扑出去,生怕慢了点,郝然事后找到理由打折扣。
守在电梯前的巡逻机刚刚开始没反应——有人出来取饭,是正常的。直到投入电子眼的人数超过了预定数量,人群漫开来,踩进违规区域,警告的蜂鸣声才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警示的红光闪得人眼睛疼,但更令人感到刺眼的是巡逻机下陡然高亮的蓝光。两道蓝光沿着细如拇指的电极线蔓延而下,在尾端拢成一团拳头大的光。球颜槿站得远,一时间也被闪得睁不开眼来,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脑子里还没回过味,两团光球就胀大并拢成一团,继而爆裂似弹成一张电网,直奔涌出的人群而去。
这已经不是往常那细细的电击线条了,电网落在人身上,大厅里立刻响起被电击的人的尖叫和哭号声,一股子烤肉似的闷香和油脂味弥漫开来,像是陡然间开了一场烤肉大宴。
无论是隔离墙内还是外的人,但凡还能动能跑的,在短暂的怔愣后,掉头就往远离巡逻机的方向跑。
这时候悬停在另一侧——就是通往观景台那道门的巡逻机幽浮似的从后包抄而来,另一道蓝色电网,如影随形,兜头给了逃离的人群另一下。
哭号和尖叫声更大了,站在后方角落的颜槿有点走神,像是又回到病毒感染的第一天。
只是这一次的灾难纯粹人为,而非天灾。
一切发生只在片刻,直到现在送餐的电梯轿门才缓缓打开,这次下来的不是饭菜,而是另两台悬浮电梯中央的巡逻机。
低沉的,带上点岁月沧桑的男音不知道从吧台位置响起来,在一片男女不分的尖叫声里独树一帜:“各位请留在客区里,我们会竭力联系国民护卫队及医疗署人员。请不要擅自行动,否则一切后果,自行承担。”
颜槿站的位置离吧台近,耳朵被骤然爆出的声音震得发疼,她盯着守在电梯前的四台巡逻机,脑子里却是白的。
她听得出是路鸣盛的声音。路鸣盛继续他的“安抚”:“各位有五分钟的时间把伤员带回客区,因为这次事件,今天的早餐和午餐暂停,以示惩戒。请注意,只有五分钟,现在开始计时。”
逃回隔离区内的人犹豫了一下,才三三两两,以全不同片刻前的速度战战兢兢返回电梯前去拖人。颜槿迅速回过味来,跑出隔离区帮忙。巡逻机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居高临下监控着下方的人群。颜槿手下的这个人左脸到肩部已经焦黑了,被颜槿一动,皮肤皲出纵横交错的口子,露出下方殷红的肉。
颜槿拖着人倒退,经过一台巡逻机下方时,头脸上露出决绝的神色,手臂动了动,像是想做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做。
五分钟后,玻璃准时恢复原样,餐食也如路鸣盛所说,早上和中午都没有送下来。
颜槿从回忆里缓过来,前倾避开林汐语在她后颈抓挠的手,两手缓慢地握成拳头:“那么好的机会……”
林汐语截断了颜槿不自量力的话:“你想变得和他们一样,面目全非地躺在床上?”
颜槿一捶茶几,把吃得正香的光涵吓了老大一跳。颜槿却顾不得,恨恨地磨着牙:“那怎么办?他们已经彻底撕破脸了,我们难不成就坐在这里等死吗?”
林汐语把人脖子重新搂过来,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了上去,顺毛似的安慰:“总会有办法的。普罗我们都逃出来了,这里又算什么?”
说着林汐语的手顿了一下,勾起淡淡的笑意:“我们这里不太平,你以为楼上就会很太平吗?”
作者有话要说:53和54是倒叙,可能看着有点乱,摸摸妹纸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