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汐语听到响动, 转过头来, 看到颜槿捧着齐齐整整的一摞空碗, 没来得及闭合的网状空隙间传进外面巨大的噪音, 并不意外地问:“打起来了?”
颜槿阴着脸点头:“差不多,尹颂和郝然他们……偷食物。”
林汐语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想笑:“他们两?偷食物?”
颜槿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不止他们两,他们那群人都参与了。”
“迟早而已。”林汐语惋惜地瞄了颜槿一眼,毕竟没再多说什么, “想吃什么味的?我给你拿。还是自己去选?”
门外的喧闹和两人的交谈声吵醒了光涵的好梦。光涵迷迷糊糊地睁眼, 一见站门口的颜槿,眼神瞬间亮了, 翻咕噜坐起来:“吃饭了!”
颜槿没什么表情地用指甲一弹空碗, 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示意光涵“饭没有,碗吃不吃?”
光涵脸色从晴转多云,人像缺了油的机械, 四肢突然就故障了, 拥着被子瘫在沙发上。
林汐语‘噗’一声轻笑, 伸手斜指:“去挑两包喜欢的。”
客厅太过显目, 开关门时容易露陷, 颜槿扫荡来的食物都移到林汐语的房间里, 同时定下规矩,不得允许不准擅动。光涵听到赦令,欢天喜地地跳下地,颜槿立刻又加了句:“先洗漱。”
光涵穿鞋的动作稍顿, 在自认为颜槿看不到的角度耷拉嘴角做个鬼脸,汲着拖鞋噼里啪啦进盥洗间了。
颜槿频繁在少女和妈之间切换角色,早上又白站了几个小时,十分心累。她把碗随手放在茶几上,抹了把脸:“你看着她吃了就先去睡会吧,我这边随便拿点什么放桌子就行。我去照顾我妈。”
话说着,刚斜里走出半步,颜槿手臂上就多出一股力。她十分诧异地回头,满是疑问地看向林汐语。
林汐语:“阿姨还在睡,你别去吵她。”
颜槿:“那我也得叫她起来吃点东西。她昨晚就没吃,这怎么行。”
林汐语的手依然没用松动:“阿姨早上说饿,没等到你,我用水泡了一杯泡芙给她。”
颜槿从手臂上的劲道里仿佛领会出什么,脸色倏然变了:“我妈怎么了?”
“她没事。”林汐语盯着颜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现在还没事。”
盥洗室的门没关严,水流的声音严重扰乱了颜槿的听觉。颜槿愣了足足两秒,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汐语放开手:“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
说完,看着颜槿发白的脸色,林汐语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仿佛被什么带刺的东西迅速滚过,疼痛一瞬而逝,却总是不停抽搐着提醒她该斟酌用词。
再说话时,林汐语声调不由放软了些:“颜槿,我们需要谈谈,关于阿姨的病。”
从清早开始疼起的太阳穴疯了似的蹦跶,颜槿挺直的躯干终于被疼痛压塌了,某些始终不愿意正视的事情争先恐后地要挤破那层欲盖弥彰的膜,疯狂地想露出个头脸来。不过理智还在,颜槿知道她现在不能垮,只好无声无息地往旁边挪半步,倚在沙发靠背上,动动不像自己的嘴的嘴巴,木然说:“你说吧,我听着。”
林汐语压平心口抽搐的部分,快刀斩乱麻:“你以前经常受伤,应该知道阿姨的现在的病征表现跟外伤不符。”
“可是,伤口感染……”吐出后四个字,颜槿自动停止没意义的诡辩。李若手臂早消肿了,何况当时她知道,伤口并没有破皮伤骨。
林汐语静静地看着颜槿:“槿槿。”
颜槿刚刚冷却下来的冷静被林汐语平静无波的声音扎破个口子,直觉开始寻找别的解释:“当时我把她的呼吸罩打开了的!在外面我们一直在一起,回来后爸爸陪着她,她又没受伤……”
她的嘴唇抖得厉害,以至于说话都不太清晰,一口气吼出大半句,余下的气势和气息都不足以支持她继续下去。
她和父亲之间并不是无缝衔接,母亲曾经单独一人留在酒店里,也曾经近距离接触过吞噬症患者。李若几天前还在自我嘲讽:“人做错了事,总是要还回去的。”
脚有点软,像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颜槿扶住沙发背,竭力站起来:“我一个人静静。外面很乱,别出去。”
林汐语不发一言地回到房间拿出属于自己和光涵的早餐。光涵洗完脸出来,刚好看到合上的门和颜槿的背影,顿时傻眼:“我的……!”
林汐语把零食凌空抛过去:“在这儿。”
光涵接过食物,破天荒地没有立刻拆开,望着深灰色的门若有所思:“她不高兴。”
她用的是肯定语气,不用等待林汐语的回答,继而说:“因为阿姨快死了。”
光涵直白得林汐语都有点听不下去。她放下咬到一半的食物,没抬头,声音有点冷:“你别胡说。”
光涵抗议似的从鼻孔哼了一声:“你刚就是这个意思,我在里面听到了。”
林汐语抬起头来,没有带上平常的笑容。好一会儿,林汐语才说话:“我是不是个坏人?”
光涵犹豫两秒,点了个头。
林汐语眯起眼,眼角先弯,嘴唇再勾,两颊肌肉上拉,便是笑得温柔如水。她重新低下头去,举起余下的半截食物,细细送到嘴里。
光涵点过头后,恰好低头看到自己手里的零食袋子,深感自己没良心,又找补似地急忙摇头。
而林汐语太过专注她的早餐,没有看见。
颜槿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睡眠并不安稳,牵挂的人不断以各种模样登场,结局无一例外是血肉模糊。
睁开眼,房间里也是漆黑一团,没什么不同。眼睛依旧干涩,头痛好些了,颜槿蜷腿坐在柔软的床中央,决定放纵自己片刻,不马上出去面对一切。
太残酷。
她的其实世界简单到枯燥的地步,训练、吃饭、比赛,偶尔被母亲不甘不愿地拖出去买买买、周末到普罗见林汐语一面,仅此而已。
她重要的人也无非三个,其他的同学老师日常相见,却因为性格原因,关系很难再进一步。
因为枯燥和单调,少女也心生腻烦过,厌恶周围一切的虚伪,梦想去另一个世界,体会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从来没有想到过,新的生活方式来势汹汹,容不得人有片刻缓冲和适应。她重要的人一个失去联系,一个病入膏肓。
在这种情况下,失去联系意味着什么,颜槿不敢想。
所以,她要一无所有了吗?
这个念头把颜槿劈成肝胆俱裂的两半,颜槿赶紧打住。
她在想什么?母亲只是病重,还有痊愈的一天;汐语还在外面,安静地看着书;至于父亲……被吞噬者困住的地方,又何止一处?还有光涵和小睿——她的肩头担子何其重?居然还在房间里虚耗光阴?
黑暗仿佛能吞食人心,颜槿像要摆脱什么似的,匆匆跳下床,踩到床边什么东西,‘啪’一声爆响,破了。
床头感应式光源缓慢地亮起来,照亮滚了一地的零食和部分被碾碎的残渣。颜槿后知后觉地看看时间,恍然一觉睡过了中午。
早上没能领到食物,连带的午餐也没了。
人没死,日子就得过,何况等着吃饭的不止一张嘴。颜槿宛然把自己当成一家之主,身心再痛苦,都比不上养家糊口的一天三顿饭。
全封闭的房间迅速和外界恢复连接,颜槿刚准备前行的步子陡然顿住,险险没和门外的人来个近乎拥抱的亲密接触。
林汐语的身体反应远远赶不上脑子,看到门打开时想不着痕迹地退开已经来不及,这时候再走难免尴尬。两人面面相觑一秒,林汐语率先开口:“我正要按门铃。”
光涵:“才……”
她的一句话出师未捷,刚冒个头,后面就尽数在林汐语斜望去的眼神里死透了。
林汐语收回目光:“我只是进去拿午餐,你……继续休息。”
颜槿侧身让开路:“……抱歉,我没注意时间,是我不好。你们没出去吧,晚餐我会去取的。”
林汐语设想过颜槿的种种反应,也思考了对策,唯独没想到门里的人情绪调节得这么快,不由一呆,竟然没及时接上话。
颜槿:“汐语,我没事的。”
林汐语:“……”
颜槿:“我想看看我妈。”
颜槿的行动力和她的语言几乎同步,人从她面前穿过,林汐语想拉,已然晚了。
两个房间并排而立,房门也几乎靠在一起。林汐语的心一下提起来,下意识地绷紧脊椎——
房间内静谧整齐得和林汐语关门前如出一辙,女人侧躺在床上,枕头上露出半幅乌黑的头发,大约在熟睡,床头的杯子已然空了。
看得出颜槿也松了口气。她站在门前好一会,才低声说:“汐语,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放弃你,也不会放弃妈妈。”
林汐语:“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为我好,如果……突然……我肯定躲不开。”颜槿转身和林汐语面对面,表情是面对她时少见的严肃,“但是所有的都只是猜测,事情没到最后,所有都有可能。我不能因为一个可能性,一件还没发生的事情,率先放手,开始逃避结局。”
林汐语反复品味咀嚼颜槿的话,忽地侧开脸一笑:“是我的错。”
颜槿的高谈阔论为之一顿,不知道林汐语怎么归纳出这个结论,话前话后顷刻忘了个干净。她嘴巴难得伶俐一次,既找不出原因,当然想不出要怎么开解安慰人,心里难免郁闷,再看李若睡得正好,时间也不早了,于是打消了进门的想法,打算领了晚餐回来,再来叫人。
门合上同时,颜槿转身去拿碗,林汐语心不在焉,谁都没注意到床上女人的手脚猛然抽搐了下,被子被弹开一条缝隙,露出其间青灰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