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车碌碌,行驶在从宫门至东宫的路上。
沛柔原来想让贞静公主缓几日,她却坚持即刻便要进宫去寻嘉娘。这些年她们姑嫂的感情不错,即便不关心她做了错事的哥哥,她也是要关心嘉娘与皇长孙凊哥儿的。
上了宫车,贞静公主才想起来问一句沛柔的身体,有些歉意的道:“是我不好,方才一直在想心事,没顾得上你的身子。”
沛柔温柔的笑了笑,“我没事,平素在家,大夫也让我多走动走动的。”
贞静公主就别过脸去,掀了车帘,看了看不远处东宫的红墙金瓦。
“我九岁那年,我哥哥就被定了储君之位,搬到了这东宫里来。后宫里已经没有我的母亲,除了明瑟殿,这里便像是我的第二个家。”
“后来这里渐渐热闹起来,有了皇嫂,有了莞南姐姐,有了凊哥儿,又刚刚有了冼哥儿。可是很快,这里就要换了主人了。”
冼哥儿是许侧妃四月时早产生下的儿子。
沛柔也透过缝隙去看远处的东宫。“四嫂还记得从前东宫中的闵太子嫔吗?”
“是那个女红做的很好,最后服毒自尽的妃妾吗?我还记得的,怎么了?”
沛柔便淡淡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每次我看到东宫的红墙,若有感慨,能想到的也只有她罢了,也想知道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她。”
宫殿的主人永远都是来来去去的,可人会怀念的,也只有曾经在里面欢笑过,哭泣过的其他人而已。
贞静公主收回了目光,又问沛柔,“你方才说,景理他们还有几日能到燕京?”
沛柔答她:“他们没有走水路,大约还要七日吧。”
这些事情,齐延昨日里都与她说的很清楚了。
“那也就是说,在这七日里,皇兄他要到父皇面前自陈罪过,请求去位,而后带着她的妻子与儿女搬离这里。”
“东宫不再属于我皇兄,也不再属于我了。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从来都不会惦念。”
贞静公主是今上最宠爱的公主,又是太子的亲妹妹,她要进东宫,自然不需要提前支会。更何况,她们今日也没什么时间能让人先通报嘉娘一声。
幸而嘉娘是在殿中的,凊哥儿也在。
嘉娘见了沛柔与贞静公主联袂而来,不由有几分惊喜,“今日是什么日子,难得你们一起过来。”
她又搀了沛柔,不让她行礼,“身子都这样笨重了,在我面前就不要讲究这些虚礼了。”
沛柔自然也不会和她客气。
贞静公主便郑重道:“皇嫂,今日过来是有事情要与你说。”
她难得露出这样的神色,也没心思去逗一旁的凊哥儿玩,嘉娘心中不由也生出了几分不详之感。
三个小娘子就进了嘉娘的内室,摒退了宫人,坐在一起说话。
才一落座,贞静公主便直入主题,“皇嫂可知,皇兄与我,还有许家的所有孩子,身上都是有一种病的。”
“病?”嘉娘面上现出了几分莫名其妙来,“是什么病?”
沛柔接过了话头,“是血疾。一旦受伤流血,血液就很不容易止住,只要父母一方有这种病,孩子便是逃不脱的。”
嘉娘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在她身边玩耍的凊哥儿,又回头诧异的看着沛柔。她的语气有几分迷惑,又有几分强做出来的坚定。
“不,太医说了,只是凊哥儿早产,孕期我又被人算计过,所以才会这样的。”
贞静公主有些激动起来,站起来对嘉娘道:“是皇兄骗了你,他也骗了我。”
“这些年他一直与许家人狼狈为奸,在江南一带搜刮民脂民膏,弄的民不聊生。身上又有这样的疾病,他居然还好意思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
她的声音有些大,吓住了趴在一边的榻上的凊哥儿。
嘉娘有些慌乱,一手安抚着儿子,一手去拉贞静公主。
“贞静,你不要着急,有话慢慢的说。”
沛柔也拉了贞静公主的另一边手臂,“四嫂,接下来的话还是交给我来说吧,你先冷静冷静。”
嘉娘无助的眼神就落在了沛柔身上。
沛柔不由得心一软,打算先将血疾的事情与嘉娘说清楚。她是做母亲的人,只怕储君之位,也比不得她儿子的健康重要。
“这血疾的症状也只是这些而已。生在富贵人家,只要小心些,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嘉娘姐姐不必担心。”
嘉娘又追问道:“是不是只要不弄出伤口来,不要流血,便能与常人一样。”
沛柔垂下了眼帘,不忍心去看凊哥儿。照齐延的说法,得了血疾的人,寿命也是会短一些的。
如何能算是短一些。从七八十岁到五六十岁么?可这世间许多人,连活到五六十岁原本也是奢望。
她要把话题含混过去,“凊哥儿生来便是皇子皇孙,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嘉娘姐姐不必忧心这些。”
“眼下要忧虑的,反而是太子。许家是太子母族,以江浙总督许士洀为首。这些年他在江浙地界上,却并没有做什么好事,靠着今上的恩宠鱼肉百姓,为太子敛财。”
“我知道嘉娘姐姐是不过问太子前朝的事情的,可今日之事,也只有您和公主能劝他了。”
嘉娘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沛柔的话说到最后,她才抬起了头来。
“太子和许家,究竟犯了什么事?”
沛柔便道:“太子明知自己身有暗疾,却知情不报,欺瞒圣上,这只是其一。”
“许家在江南的罪行罄竹难书,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条了。明庆王已经给今上上过折子,证据则由明庆王世子亲自押送上京,大约还有七日的时间。”
“这两桩事,无论哪一条都足够让太子被废了。可至少这第一条在没被人捅出来之前,您和太子还可以商量,让太子自请退位。”
同样是失去储君之位,被废与自请退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结果。
嘉娘的手放在桌面上,在微微的颤抖。而后她很快察觉了,把自己的手收到了桌下。
“不。也许只是你们弄错了,或许这病也不一定人人都会患上。照水,照水……”
照水原来守在殿外,听见嘉娘呼唤,匆匆忙忙地进了殿中,“娘娘有什么吩咐?”
嘉娘沉声道:“你去许侧妃那里把二殿下抱过来,若是许侧妃要跟过来,就把她拦在殿外。”
照水见嘉娘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说什么,躬身退下了。
许侧妃是许家女,是元俪皇后的亲外甥女,就算其他的许家人可能没有这种病,她也应该是有的。
再加上个得病的太子,他们的儿子若是没有这种病,反而值得推敲。
照水回来的很快,她身后的乳娘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这应该就是东宫里的二殿下了。
而后殿外很快传来了许侧妃的声音,她带了人进来,试图闯嘉娘的正殿。
嘉娘没有理会她的叫骂,自一旁的绣架上取下一枚银针,打开襁褓,在二殿下的腿上轻轻刺了一下。
二殿下哭的更是厉害,嘉娘却只是死死盯着他腿上流血的地方。
二殿下年纪还小,若他也有这样的疾病,即便是这样小的伤口,也应该要流上许多血。
可二殿下并没有,那一粒血珠很快就凝结成了暗红色的斑点,在小婴儿白皙如藕段的腿上,格外显眼。
嘉娘好像忽而松了一口气,沛柔和贞静公主却对视了一眼。
沛柔相信林霰的诊断,也相信齐延与她说的话。在知道这种疾病之后,齐延好学,曾经又找了许多相关的医书来看过。
这种病是不可能被治好的,便如诅咒一般代代相传。更何况二殿下的父母俱都患病,他没可能逃的过。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太子和许侧妃的孩子。
沛柔忽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嘉娘心中,二殿下康健,就代表沛柔说的有可能是错的,或者,她将来还有可能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她将来还有生育的可能,哪个母亲会不盼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呢。
“嘉娘姐姐,我方才说的不可能会错。若是结果如此,只能说明二殿下他并非是太子的孩子。”
沛柔的话一说完,原本就跪在地上的乳娘更是抖似筛糠。
可沛柔的话只能说到这里,再往下,便是东宫太子与他妃妾的家事。贞静公主还可以参与,她却是实实在在的外人。
知道的太多,只会对她自己不好。
嘉娘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精神,木然的将二殿下放到了照水手中。
“把二殿下送回去吧,许侧妃禁足于殿中,若是太子问起,我自然有话回他。”
二殿下被抱出了殿外,内殿里骤然安静下来。可没过了多久,一直安静的呆在一旁的凊哥儿忽然大哭起来。
或者是方才被吓着了,此时才反应过来。
凊哥儿一哭,原本呆坐在一旁的嘉娘顷刻之间也落了一滴泪下来。她半点礼仪也没有顾,用衣袖随手一抹,而后便将凊哥儿搂在怀里手忙脚乱的哄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内殿里才重新安静下来,凊哥儿睡着了。
“这件事我会和太子商量的。”嘉娘的心也静了下来,“其实我们也没得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