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相交之际,燕京城的天气不寒不燥,暖风徐来,最是喜人。
流苏河水在繁茂的水草映衬下绿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腻人,也不显得sè寡,岸边柳树上纷纷扬扬洒下的菊黄花粉落在水中也不立时沉去,只是随着河水荡漾开来,宛若点点星光。
耸立在流苏河边长安街畔的登仙楼今rì门庭若市,来人大多是双十年华的青年才俊,其中多华服锦帽、戴佩饰环之辈,一个个手摇折扇,风姿翩然。
董翰林燕京第一才子的名头绝不是浪得虚名,他一直是许多才子引为标榜的追逐对象,如今他在这登仙楼倡起诗会,自然是应者云集,就连许多文苑的学生都向教习告了假,特地来参加这次诗会。
只是这诗会却不是谁人都有资格参与的,登仙楼今rì特地停了业,凡是想要入楼的人都须过第一道诗关,过得此关便可在楼中饮酒飨食,还可以唤来楼中姑娘作陪,无需一钱银子。燕京人虽富足,却也不乏贫寒书生,能入得平rì里只能瞻望的登仙楼,他们自然是趋之若鹜。
然则过了第一道诗关之后还有第二道,过了此关方能前往登仙楼停泊在流苏河中的楼船参与真正的诗会。于是,登仙楼外被拦了约摸二百来人,楼中有一百来人,真正上了那楼船的不足五十之数。
登仙楼的三艘大楼船除非逢年过节或者遭逢某些盛会,平rì里只对一些贵客开放,今rì纵是董翰林举办诗会却也只开放了一艘,过了第二道诗关的人都可以上船一游。
“江中水浅,心头酒意浓。垂柳何得似?佳人绿帐中……哈哈,我得了!”河中楼船顶层宽敞的天台上,一名泛着醉意的才俊朗声大笑。
“咳咳,子陵兄,这流苏河哪里又是江了,再说这河水怕是有十余丈深,淹死个人,又何来浅字一说?最后两句将垂柳比作佳人的绿帐倒是贴切,奈何全诗太过牵强了些!”另一名一副学究模样的才俊连连摆手,眉头蹙成了一团,“你这诗还是不要送去语迟小姐那儿品评了,徒惹笑话,你再吟,再吟!”
“我吟……我吟不出来了……”被唤作子陵的青年双眼一翻,手中酒壶一落,竟是趴在梨木圆桌上昏昏睡去了,不时还响起雷鸣般的鼾声,直让旁边的一位绿衫姑娘皱眉不已。
眼下诗会已过去了近一个时辰,四十多名才俊与被唤来陪伴的姑娘们早已酒过三巡,食过五味,也吟哦了不少诗句。纵然人数不多,这些才子们却也是各自为伍,三三两两自成一桌。
虽说是董翰林倡起的诗会,然则能与他坐在一桌的也不过八人,有些贫寒子弟被搁置在旁落里甚至连招呼都不曾打得上一句—这一切无非是身份地位使然。
楼船天台zhōng yāng有一座木制亭子,亭子不大,堪堪能容下一张径长五尺的独脚圆桌以及八条兽皮圆凳。董翰林一众八人坐在此间,陪侍的姑娘们则是坐在亭柱之间相连的横栏上。
董翰林只顾着自己圈中人,一直不曾起身,他倡起这次诗会哪里是要交流江南所得,无非是想打击一下萧然的嚣张气焰,巩固自己燕京第一才子的地位,除此之外,他却也想藉此接近一直幽居在登仙楼中不见世人的语迟小姐。
蔚语迟来自南方宋国,而宋国与唐国一般,建国弥久,历史长远,文化底蕴之深厚,非天朝可比。唐国的诗,宋国的词蔚然成风,墨染整个天下,天朝如今的鼎盛诗风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这两国的感染。南国之人每每谈及天朝幽云等北方诸国,便常谑称其为“北蛮之地”,称其国人为“匹夫”。他们敢这般嘲讽,自然是有足够的底气。
南国女子多婉约,才女辈出,蔚语迟更仿若集万千灵秀于一身,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jīng。若不是她长年幽居深闺,鲜入尘世,即便不能夺去苏焚香燕京第一女的名头,至少也能与之齐名。
蔚语迟的名字向来只在燕京上流圈子中传道,董翰林只见过她一面,便惊为天人,若不是家中老爷子三番五次jǐng告他不得在登仙楼中造次,以他谦谦君子的形象,怕也会忍不住唐突佳人。
苏焚香与萧然的亲事在燕京城已是人尽皆知,又是将军亲许,董翰林自然不会如苏浩那般白痴地认为将萧然逼出苏府就能断了这桩姻缘。即便苏焚香最终没有嫁予萧然,董翰林为了颜面也不会有何念想了,于是他将心思花到了蔚语迟的头上。
今次举办诗会,董翰林便好生请求了登仙楼的主事赵姨娘一番,让她叫蔚语迟来作此次诗会的裁判,赵姨娘终究是应了下来,不过成不成还得凭蔚语迟自己的意愿。
蔚语迟钟于诗词之道,她如董翰林料想的那般应承了下来,不过依然足不出户,只谴了个丫鬟来传诗,不由得让想一亲芳泽的董翰林恼怒不已。
“这小桃都去了半晌了,怎生还不见过来,真真急死人了!”苏浩盯了盯楼船与河岸之间的浮桥,有些不耐地说道。
“苏少爷你何须如此心急,定然是翰林的诗让语迟姐姐喜极,一时爱不释手呢。”晓儿姑娘这话却是说得有些言不由衷,若是让蔚语迟相中了董翰林,她一心想要成为董家少夫人的美梦便要破灭了。
“南风落尽花千树,一朝如梦一朝无。
停杯yù饮流苏水,楼上何人奏丝竹。”
张谦忍不住吟哦了一番方才董翰林作的诗,赞不绝口道:“翰林这诗必然是第一,无一处着眼、酒、佳人,却是写尽了愁,写浓了酒意,也写美了佳人,妙哉妙哉!”
桌上众人纷纷附和,就连亭外的一些才俊们也连连向这边厢拱手,连道佩服。董翰林独自斟酌,脸上不见如何欢喜,心中却是有些飘飘然。
便在这时,有人唤道:“来了,来了,小桃来了!”
果不其然,一名约摸十四五岁,身着黄裙,梳着两个粗大羊角辫的俏丽丫鬟蹦蹦跳跳地从浮桥上奔了过来,不消片刻,一阵登登登的脚步声之后,她人便出现楼船天台之上。
丫鬟小桃还喘着粗气,一张小圆脸有些涨红,她也不歇会便伸出手对着众人,大喇喇地问道:“还有诗没?”
“方才所有的诗不都送过去了?哪里还有!”张谦蹙眉道。
小桃却是撇了撇嘴,道:“你们不是说那个作出姻缘诗《关雎》的萧君子也参与了诗会么,他的诗呢?小姐要看!”
董翰林一听蔚语迟竟然主动提及了萧然,心中便暗恨不已,这乞丐夺走了自己垂青的苏焚香也就罢了,怎生连蔚语迟也识得他?
眼见董翰林脸sè不佳,苏浩深知自己这位好友一向以谦谦君子之面示人,便是发怒也不表于外,于是替他说道:“你家语迟小姐也叫这乞丐蒙骗了,他那模样哪里作得出好诗?他的诗定是偷来的!”
“哼,你这人真是好不要脸,自己作不出诗凭什么说别人的诗是偷来的?”小桃嘟起嘴巴,神sè很有些不齿。
“你!”苏浩顿时腾地站起身来,他堂堂苏家大少爷,竟然被一个丫鬟如此无礼地说道,哪里受得了,抡起衣袖便想动手。
“你与一个丫鬟计较些什么!”董翰林心中一惊,连忙将苏浩扯了下来,语气有些厉荏。先不说这登仙楼苏浩能不能惹得起,若是让他教训了这丫鬟,自己追求蔚语迟之事也将化作泡影。
苏浩恨恨地坐了下来,几乎泛着绿sè的目光落到小桃身上却是换来对方一张鬼脸。他仰头喝了一杯酒,将酒杯重重地落到桌上,咬牙道:“仔细你的皮!”
好在这时浮桥上一道慢腾腾的身影引去了众人的目光,正是从无聊斋归来的徐万伦。众人都知晓他是去叫萧然作诗了,不由得纷纷凝神等待。
足足过了盏茶的时辰,徐万伦矮小猥琐的身影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觅了条圆凳在木亭里坐了下来,怒气未消的他脸sè有些泛青,闷头喝了一杯酒后,他也不急着拿出萧然作的词,抹了把嘴,骂咧道:“那乞丐真是气死本少了!”
董翰林眉头微蹙,问道:“如何了?你且细细说来。”
徐万伦怕人笑话,自然隐去了被李闯如同扔鸡一般扔在墙角的桥段,忿然道:“那乞丐好大的架子,硬是让我等了半晌,等他那楼子里的人走光了才问起我诗会的事。我方说出诗题,便被他消遣了一番。”
徐万伦顿了顿,见无人发问便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嘿嘿,他消遣的可是董少,他听闻这诗体里须有,便说这都快入夏了,董少你还在思,真真好兴致!”
这徐万伦别无长处,模仿起人来倒是一绝,他此刻说话的神sè语气与萧然竟似如出一辙。
“哼。”董翰林再也顾不得形象,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这与自己素未谋面的乞丐竟是让他动怒许多回了。
小桃听了此事,一张小圆脸有些胀红,小嘴一撅道:“这萧君子骂错人了,这诗题可是我家小姐出的!”
没有理会小桃,徐万伦继续道:“这还不算,这乞丐的口气直比癞蛤蟆还大,他大言不惭地说这作诗之事三岁小孩都会,算不得什么能耐,他说他要作一阙宋词,让你们看看什么叫才子!”
“宋词?!”董翰林先是一怔,半晌后讥笑几声,道,“不是我妄自菲薄,我们天朝有几人作得出宋词来?”
一旁的张谦也立时附和道:“这萧然也太过张狂了,还将不将我们一众才子放在眼里?我倒不是不信他作得出宋词,只是他作的词怕是狗屁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