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征曾听过当世好几个乐道高手演奏过,青琴子自不必提——那只是将武学真气化为音波功而已,其中毫无美感可言。
管仲平的洞歌仙人刃,威力与美妙并存,可那毕竟是以音乐为武器,无论手段上是迷惑还是攻击,终究是以打倒对手为目标。
倒是月季儿的歌声,才让秦征只闻其妙,未见其暴,可月季儿毕竟功力未到。
只有现在这笛声,真正地令人一听之下,心旷神怡,宠辱两忘。
那只是纯粹的音乐,无关争竞,甚至无关恩仇。吹奏者只是在吹奏,而聆听者只是聆听。
东晋是一个文韵风流的朝代,其武功虽令华夏有志之士齿冷,其文化却足以在整个华夏文化史上乃至世界文化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一个国家的气运乃是其国民气运的综合体,杰出人物的诞生,本身就是国运的一部分,而杰出人物的成就又能反哺国运,推使之进位至更高的高度。
秦征严格来不算“晋人”,其思想理念与东晋王朝格格不入,刚才的魔言魔念极具侵略性,对金陵王气来是一个异物,只因六道宫缺了两位镇守出现破绽,这才让秦征趁虚而入,而这笛声的风流与优雅,正与金陵王气完全合拍,当这笛声传了进来,就像进入母体一般,自然而然就引起了金陵王气的共鸣。
笛声本身的确不含神通,但金陵王气却在其激引下产生了变化,原本死气沉沉的幻石头城,忽然间就有了生气。
就连秦征,也在听到这笛声之后的一瞬间,心境变得极度放松。如果这笛声有所图谋,不管它的用心是什么,它的手段是什么,都很难不引起秦征的警惕。
但在这一刻,音乐只是音乐,桓伊的这笛声不夹带任何立场,让秦征毫无防范地就听进去了,他在陆老夫人那里受尽屈辱,又为陆叶儿的遭遇而蕴发愤怨,这种负能量可大可,如果任由它生根发芽,未来将可能成为秦征心境修为中的一条祸根,而此时的笛声竟部分地消解了他心里头的戾气。
就长∷∑∷∑∷∑∷∑,m.⊕.c¤om久而言,这对秦征的心境平衡是有好处的。但就眼前来,这一曲未毕,却已经抹掉了秦征的紫色印记,笛音三弄,一弄清风,为这个幻之世界带来了生气,再弄飞雪,为这个幻之世界带来了湿润,三弄光影,竟为这个黑白世界添加了光彩。
此曲此时尚未取名,后人将之名为《梅花三弄》,正是华夏五千年最级的乐章之一,足以和传承千年的《广陵散》并驾齐驱而不逊色。
广陵派的命名,出自古曲《广陵散》——这也是广陵派赖以立派的两个根基之一,桓伊却能以天纵奇才,凭一己之力新制一曲与此之抗衡,故当年其曲才成半阙,便令大吕先生理念动摇,更让管仲平心性大变——像管仲平这种自负天才、以攀登绝为己任的人物,在发现了一个无法超越的存在后,那种无力感实足以令其疯狂。其后管仲平为另辟蹊径而背叛桃源、谋杀至交,其转折全在那半阙《梅花三弄》。
——————————
笛音渐散,气氛恢复欢乐的御花园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准备迎接嘉宾。
陆宗念和沈父亲自迎客,御花园门外,走进三个人来。
左侧那人两鬓微白,手握一支刚刚放下的笛子,正是笛圣桓伊。
右侧那人是个中年和尚,脸上似有宝光流动,颜庄相好,令人一望便生景仰赞叹。
他二人都落后半步,随着中间那人的脚步行走。
沈莫怀便知中间这位的声望地位当是更高。
陆宗念先向桓伊道好,道:“为女一场婚礼,竟劳烦桓都督千里前来。”
桓伊是桓家仅次于桓冲的大人物,手掌兵权,都督豫州十二郡军事,音乐对管仲平来是生命,在桓伊这里却只是业余爱好。沈陆这场联姻事关东南武运交接,干系不,所以谢石的到来,是代表谢家与淮扬军事集团的致意,桓伊的到来,则代表了桓家与湖广军事集团的示好。
只从此一,便可推知陆宗念在东晋的地位,以及东南各派势力对这次武运交接的看重。
桓伊摆了摆笛子,笑道:“你我之间,竟称都督,左将军是打算与我绝交么?”
两人相视哈哈一笑,陆宗念又向那中年和尚合适行礼道:“慧远大师有礼了,大师此来,实让宗念有意外之喜。”
慧远和尚合十还礼,微笑道:“这个意外,是嫌贫僧不速么?”
陆宗念笑道:“此乃俗事,恐扰大师清修尔。”
慧远和尚笑道:“我与思儿有缘,她大喜的日子,我当来一贺。”
陆宗念显然与他两人都有交情,而与中间那人的交情更不一般,连寒暄都没有,就挽了他的手,对沈莫怀道:“来来来,胤儿,过来见礼,这位是桓伊桓都督,这位是庐山慧远大师,至于这位,他的名字你必定听过,叫王献之。”
沈莫怀听到“王献之”三字,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毕竟是接受贵族教育的人,贵介子弟,音乐可以不擅,书法却不能不精!学书之人,就不可能不知道“二王”的存在!
一听之下,赶紧行礼。
陆宗念又指着沈莫怀道:“这是婿。”
三人一起含笑道:“不错,不错!好女婿!好女婿!”
沈莫怀自下天山以来,一直是目无下尘,只因他确实有足以自傲的资本,但站在眼前这三个人物面前,他心中竟有一阵恍惚的感觉。他已经达到天人一线的地步,离大宗师境界只差一脚,近两三年来念兹在兹的都是此事,看人总是先观其气象,这时见到这三位客人,三人虽然都非玄武中人,但三人竟皆是大宗师气象!
只一瞬间沈莫怀就有些凌乱了,他记得湛若离曾经过,人世间能达到大宗师境界的人千万无一,就算是级门派也未必每一代能出一个,像宗极门这般,能在宗字辈同时出现天都四极乃是创立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到了沈莫怀这一代,最有可能进入大宗师境界的也就他了。对此沈莫怀虽是谦谦君子,内心毕竟是引以为傲的。
而万万没想到,此刻一下子就见到了三位!什么时候能达到大宗师境界的人,就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其实沈莫怀的反应虽然正常,但他能在今天一次性见到这么多绝人物,于他既属奇特又非偶然,皆因杰出人物的诞生,有些时代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有些时代却是强者扎堆。
且他面前这三位,又不仅仅是“当代绝人物”而已。
古人以才智足以胜任某个职位(知效一官)为专才,品行顺合一个地区(行比一乡)为百里才,能力使一国之人信服者(征一国者)为国士,国士已是一个国家的级人物。但即便是国士,也未必能在历史上留下多久的影响,很多时候都是人在名在,人亡政息,只有其成就非同可,在死后还能让几代人都受其余波影响的,才称得上百年人物。
至于像沈莫怀眼前的三位,其在所处领域的影响,又远非“百年人物”四字可以概括。
桓伊一曲《梅花三弄》,千古流传,已不待言。王献之书法直追乃父,如果不是王羲之的存在,兴许他就是书中之圣了。而慧远致力于佛教的汉化与华夏的佛化,后来创立净土宗,乃是佛门最大宗派的鼻祖,信徒数以亿计,所建东林寺成为汉传佛教两大祖庭之一,所创四字真言为亿万信众千年念诵,功德之大实在是无可限量。这三个人,足以称千年人物而不为过。
若要再找比他们更高的存在,那就只有其影响能伴随整个人类历史之始终而永不衰绝者,如孔子、基督、释迦摩尼这等万世人物了。
沈莫怀天赋再高,此时在这三位面前终究只是字辈,见面之后为对方之气象所折服,进而心生景仰爱慕也是自然而然之事。自回家以来,因放眼江东、三千士族子弟无人及他而萌发的骄傲,至此荡然无存,也直到此时才理解湛若离那句“江东人物隽秀、天才辈出”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