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断箭大感惊讶,“这件事怎么和粟特人扯上了关系?粟特的昭武九姓国远居葱岭,是西部突厥的附属,更是突厥人西征波斯的大后方,室点密在那里屯有重兵,这些杂胡如果要叛乱,必定遭到血腥镇压。难道这些杂胡和厌哒人一样,也想复国,把突厥人赶出葱岭?”
“突厥人才击败他们几年?满打满算不过五六年时间,换作是你,你不想东山再起?”淳于盛不然,“说句实话,室点密现在率军西征波斯,的确非常冒险。他打赢了,实力受损,厌哒人和昭武九姓胡可能会乘势而起;他打输了,不用说,肯定兵败如山倒,葱岭以西的所有疆土十有八九要丢失,所以大可汗燕都的阻止很有道理。他是突厥汗国的大可汗,他要为突厥人的生存考虑,不过室点密的实力太强悍,他无力阻止,只能以夺取西域丝路利益来要挟室点密。此次小叶护玷厥背叛室点密,起因也是因为这次西征,他们父子分歧很大。玷厥不敢公开反对西征,对室点密再次放弃大可汗之位更是怒气冲天,于是他就想利用铸像成功来逼迫室点密支持自己登上大可汗之位。”
“厌哒人和杂胡蠢蠢欲动,室点密和玷厥难道没有察觉?”
“知道了又能怎样?突厥人总不能把他们杀光了。”淳于盛说道“现在室点密的主力大军都在葱岭以西,厌哒人和杂胡无论如何也不敢冒险,所以他们希望东西两部突厥先分裂,等到室点密把主力大军从葱岭以西调回来以后,他们再动手。”淳于盛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们只要引爆突厥人的分裂危机,只要让大漠上狼烟四起,突厥汗国将陷入分崩离析的绝境。柔然人统治大漠一百五十多年,最后还是因为此起彼伏的叛乱而轰然倒塌,突厥人统一大漠不过二十年,而且他们把疆域拓展到了遥远的西方,由此可以想象他们对大漠诸族的控制有多么脆弱。此刻大漠就象烈日烤炙下的草场,你只要在里面点燃火种,冲天大火必将席卷金山南北。”
断箭信心顿时倍增。不就是加一把火,推波助澜嘛,小事一桩。突厥汗国看上去强悍无比、风光无限,其实这个巨人正陷在沼泽里奋力挣扎,它的敌人正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它很快就要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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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公到高昌的目的,就是去见那个女人?”
“这是你去高昌的使命。”淳于盛手抚长髯,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笑容,“这个女人身份非常高贵,传言她的容貌象雪山一样漂亮,她的眼睛象闪电一样炙烈,不过她很不幸,她从生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受到了恶魔的诅咒,凡是接触到她身体的人,都会因为那个可怕的诅咒而死于非命。”
断箭头皮一麻,心神颤栗。怎么危险的事都给我碰上了?哥哥不会真的像萨满圣母说的,成心让我去送死吧?“她……”断箭迟疑着,半信半疑地问道,“她真的被恶魔诅咒了?”
“她是昭武九姓国中最大最强的康国国王的女儿,她生下来的时候,她母亲因为难产而死。一年后,她父亲被人毒杀而死。在她长大的过程中,她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四个亲戚,还有七个个姆妈都先后死去,死因各种各样,但无一例外,都是非正常死亡,从此她成了不祥之物,生活在悲伤、痛苦和恐惧之中。昭武九姓胡为她的不幸而流泪,称她为希望之星,祈祷她能早日从恶魔的诅咒中摆脱出来,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淳于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然而更大的灾难来临了,突厥人开始西征,室点密的大军杀向了葱岭和遥远的西方大地。粟特人害怕了,昭武九姓胡准备向室点密投降。厌哒国的国王温丘非为了稳住葱岭杂胡诸国,听信了拜火祭司的劝告,决定迎娶希望之星。拜火祭司对他说,你是王者之尊,你拥有天神之力,你可以帮助希望之星解除恶魔的诅咒,降服恶魔,并集结天神和恶魔的力量,击败强大的室点密。”
“结果很可怕,希望之星刚刚赶到厌哒人的都城拔底延,厌哒国王温丘非就死了。按照传统,厌哒王的弟弟继承王位,同时也继承希望之星。新婚之夜,这位尚未把王位坐热的国王就被温丘非的儿子杀了。新国王不再相信拜火祭司的谎言,他拒绝继承希望之星,他尊奉希望之星为自己的母妃,让她住在最豪华的宫殿里,但即使是这样,噩运还是无法避免。”
“室点密统率大军征服了粟特人,昭武九姓国全部投降,突厥大军势如破竹,直杀厌哒国都城。厌哒国覆灭了,希望之星成为突厥人最美丽的战利品。突厥很多部落大首领都想得到她,但室点室担心噩运随之降临,严禁任何人将其据为己有。室点密本来打算烧死她,但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见了她一面,这一面让室点密疯狂地喜欢上了她,甚至一度想把她娶回可汗庭,不过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室点密对她念念不忘,每年冬天当可汗王庭西迁到怛逻斯河附近时,他都要邀请希望之星陪伴自己一段时间。”
“希望之星想回到康国,室点密满足了她的要求,但康国国王拒绝她回家,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昭武九姓胡中最富有的商贾康乾明突然主动找到国王,愿以全部财产换取希望之星。”
“所有人都认为康乾明疯了,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希望之星走进康家,嫁给了康乾明的儿子,当天晚上他儿子的脑袋就被人割去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康家自从有了身份显赫的希望之星,手眼通天,在丝路上大显身手,财富暴增,短短数年内,一跃成为西方诸国中最富有的豪族。”
“三年前,康国王室为争夺王位大打出手,希望之星借助室点密的武力和康家的财富平定了内乱,把自己哥哥的幼子扶上了王位,自己则成为康国的摄政王。”
淳于盛望着听得津津有味的断箭,笑着说道,“现在人们都在感叹,为什么当初自己就没有想到希望之星会拥有如此惊人的权势?为什么自己不会献出全部财产,牺牲一个儿子的性命来换取无穷无尽的财富?”
“这个康乾明才是真正的恶魔。”断箭发出一声惊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为了财富竟然杀死自己的儿子,完全没有人性。我怀疑康国内乱是他一手操纵的,现在康国的国王不是那个可怜的女人和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而是卑鄙无耻的康乾明。”接着他急忙问道,“康乾明还活着吗?恶魔的诅咒是不是让康家的人也接二连三地死去?”
“很奇怪。”淳于盛皱眉说道,“康乾明一家除了儿子死了外,其他人倒是越活越滋润,恶魔的诅咒似乎消失了。”
“恶魔是他的兄弟,当然不会杀他了。”断箭冷笑一声,“你让我去见她干什么?要钱吗?”
“对。”淳于盛说道,“这把火要想点起来,最重要的是钱财,是物资。突厥人对河南、河西二条商道盯得很紧,大周人很难把物资送给我们,所以我们只有求助于粟特人。康国和高昌国世代姻亲,康家利用希望之星的王室尊崇身份,垄断了两国间的全部贸易。他在高昌建有数座库仓,屯有大量物资。我们急需这笔物资。”
“去买吗?”断箭问道,“我没有和商贾打过交道,不会讨价还价。我去行吗?”
“这笔交易早在去年就谈好了,是鸿烈亲自赶到康国和康乾明商定的。康家是商贾,康乾明有希望之星这座坚实的靠山,无论突厥汗国的形势如何变化,他都能从中牟取暴利,所以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但现在大漠形势变了,突厥汗国面临分裂的危机,厌哒人和粟特人从中看到了复国的机会,而康家也从中发现了增长财富的绝佳机遇,所以康乾明理所当然地毁约了。”淳于盛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鸿烈现在身处险镜,无法脱身,只有你代替他去谈了。”
“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如何去谈?”断箭苦笑,“我哥什么也没说,就叫我听你的。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淳于盛略略想了片刻,慢慢说道,“由于大周实施限市、限货之策,室点密又在丝路上加征市税、关税,使得丝路的获利越来越少,康乾明随即把营商重点放在了葱岭西以西,加大了在波斯和罗马的投入,但他这么做并不是放弃丝路,而是因为他对丝路形势有准确预测,他试图用这种办法规避风险,保护自己的财产。康乾明为了能在未来的混乱中获得最大的丝路利益,他把葱岭以东的丝路贸易全部交给了希望之星,把康家利益和康国利益捆在了一起,让她利用自己的显赫身份为康家谋取更多的财富。”
“希望之星现在是康国的摄政王,是昭武九姓国事实上的大首领。过去她曾是厌哒国王的王妃,如今依旧受到厌哒权贵和部落首领们的尊重。昭武九姓国和西域诸国有着姻亲等各种亲密关系,这使得她在西域诸国中很有影响力。她和西部突厥可汗室点室的关系也是人所皆知。以她目前的身份和所代表的各种利益,她想得到什么不问可知,她需要一条畅通无阻、财源滚滚、车马如龙的繁华丝路。”
“大周目前无法接受这个条件。”断箭一口否决,“从你的角度看,这个条件似乎可以接受,但我是大周人,我不能接受这个条件,相信我哥哥也不会答应。”
“所以你要去谈。”淳于盛笑道,“目前你拥有两个优势,一个是大齐形势的发展,一个是你手上的厌哒小公主。”
“厌哒小公主?”断箭立时想到了当日阿蒙丁要挟自己的几个条件。怪不得李丹说不会答应阿蒙丁的要求,原来这位小公主是两国谈判的砝码。“她和这位康国摄政王是什么关系?”
“听厌哒人说,这位小公主是老国王的幼女,当初希望之星寡居厌哒国的时候,这位小公主给了她很大慰藉,希望之星因此非常喜欢她,视若生命。突厥人攻破拔底延城后,小公主离奇失踪,这让她很伤心,曾数次拜托室点密为其寻找。”
断箭明白了,这位小公主价值连城,绝对不能还给康国。
“大齐形势发展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优势?”断箭又问道。
“大齐国的形势如何发展,目前很难预测。斛律家族是六镇怀柔势力的中坚。六镇怀柔势力就如同大周的六镇武川势力,是大齐神武皇帝高欢成就山东霸业的根基,高氏皇室和他们一直牢牢控制着大齐的权力中枢。”
“这些年,淮阳王和士开因为先后得到大齐武成皇帝高湛和当今国主高纬的宠信,主掌尚书台,帮助高氏皇室挚肘和削弱了六镇怀柔势力,对五姓七家等山东汉族高门更是不遗余力地打击和排挤,这使得他成为众矢之敌,但这种矛盾不是导致他死亡的根本原因,他之所以遭到诛杀,是因为他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他无意进攻大周统一黄河流域,他也极力反对限市、限货之策,这导致他走上了死亡之路。”
“斛律光和六镇怀柔势力志在占据大河东西,一统大江南北,他迫切需要主掌权柄,需要杀了和士开,为此他非常需要山东五姓七家等汉族高门的支持和帮助,但诛杀和士开等于公开谋逆,国主高纬事后必定会血腥报复,所以汉族高门的条件很简单,要做就做彻底,把国主高纬给废了,另立琅琊王高俨为帝。”
“斛律光的女儿就是当今大齐国主的皇后,如果斛律光帮助琅琊王高俨废黜了当今国主,他的利益无疑将受到损失,他未必能如愿以偿地总揆权柄。另外,斛律家族为了确保六镇怀柔势力的整体利益,他也不可能让汉族高门进入权力中枢,所以他极有可能一箭双雕,先利用琅琊王高俨和山东汉族门阀杀了和士开,再动用自己的实力卫护国主高纬,重击五姓七家等山东高门势力,从而确保自己和六镇怀柔势力控制权柄。”
断箭霍然醒悟。斛律光一旦总揆权柄,大齐将在他的治理下突飞猛进,实力会得到飞速增长。以大齐的强悍实力,以斛律光、段韶和高长恭等人的出众才华,大齐数年后极有可能击败大周,一统大河东西。那时大漠上的突厥人正在分裂、内乱,无暇他顾,而大周因为失去了突厥这个盟友,失去了制衡大齐的力量,在内忧外困、在四方强敌围攻之下,岌岌可危,宇文氏极有可能丢失国祚。
大齐一统黄河流域,和江左大陈南北对峙,天下将再现几十年前柔然、大魏(北魏)和江左三强鼎立之局,这是突厥人不愿看到的结果,不过葱岭以西诸国和大漠上那些野心勃勃,试图推翻突厥人的诸族部落却愿意看到这个结果。至于大周的命运,除了大周人自己,恐怕没人关心。
李丹对未来局势发展肯定有所预测,他有很大把握说服康国的摄政王答应自己的条件,所以他昨天什么话也没说,其实也没必要说,只要“李丹”这个人出现在希望之星面前,这件事就有办法解决。
但是,李丹对大周未来的命运为什么采取这种放任态度?他难道不担心大齐局势的发展对大周将产生致命威胁?难道他早有应对之策?
断箭的思绪突然回到了战火弥漫的中州。五月,宜阳战事莫名其妙地结束了,定阳大战的结局也是扑朔迷离,而自己竟遭受不白之冤被流放到了敦煌,这一切是不是都和大周未来的命运有关?是不是和今日大漠局势、大齐局势的发展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其中是不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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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心事重重地走向马车,脑子里乱成一团。
车门忽然打开,萨满圣母手拿长剑,气势汹汹地跳了下来,“你想好了没有?跟他走,还是跟我走?”
断箭愣了一下,看看她手上的长剑,尴尬笑道:“我必须到高昌去……”
“你去死吧。”萨满圣母尖声怒叱,长剑如虹,“扑哧”刺进断箭的小腹,鲜血霎时喷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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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杂胡:
首先要说明一点,杂胡是指其种类繁多而言,并非指其小弱,此处的杂之一字个人以为似乎也并非是一般所想的那个杂交的意思。
关于这个杂胡一词,首先要知道胡是汉人对匈奴的专称。但是整个匈奴帝国部族之间构成复杂,为示区别,把匈奴单于部族之外的别部全部统称作杂胡。杂胡或杂种胡之名早在汉代就已经出现,
南齐书V芮芮传》中称芮芮虏为塞外杂胡。皆因这些民族不是我炎黄子孙,不曾居于神州华夏大地之故,正统史官更是以为其非我族类,心存鄙夷,称其为“虏”、“胡”、“杂胡”,或在名称的字面上加犬旁,添革旁以示其不为我族所容,乃为异类。故魏晋之时的所谓杂胡,其本义是指匈奴帝国解体后,曾经与匈奴部族有过政治统属或血缘关系的那些个有关部族。杂胡也是指其种类繁多而言,并非指其小弱,此处的杂之一字个人以为似乎也并非是一般所想的那个杂交的意思。
至唐代,匈奴杂胡均已随历史进程而逐步消失,而当时西域一带昭武九姓胡依然保留有种类繁多,地区性强等各种特征,故在隋唐以后昭武九姓逐渐成为人们一般所言杂胡的代名词,而非一般概念之“杂胡”。陈寅恪先生在《以杜诗证唐史所谓杂种胡之义》一文中即明确指出“杂种胡即中亚昭武九姓胡。唐人当日习称九姓胡为杂种胡。杂种之目非仅混杂之通义,实专指某一类种族而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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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哒国的都城:
关于厌哒的都城,玄奘《大唐西域记》称为活国,即今Walarliz,唐代为阿缓城,地图上标为“月氏都督府”。但此前的《周书》、《魏书》、《隋书》都将此城称为拔底延、薄提,即今日阿富汗的巴里,或叫巴尔赫,Balkh,唐代称为缚喝,地图标为“大汗都督府”。双方聚讼不休,莫衷一是,今一并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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怛罗斯河:
这里之所以要注释,是因为在这条河上曾发生了一场大唐帝国和阿拉伯帝国的对决,就是著名的怛罗斯战役。
大唐天宝10年(公元751年)高仙芝率领大唐军队,试图恢复对葱岭以西河中地区的控制,结果遭到阿拉伯帝国的反击,怛罗斯大战就此开始。怛罗斯战役是一场迟早要打的战役,大唐帝国要恢复在中亚的霸权就必须击败阿拉伯,而阿拉伯要完全控制中亚则必须击败大唐帝国。
此战大唐帝国失败,而阿拉伯帝国则完全控制了中亚,中亚开始了整体伊斯兰化的过程。
假如没有怛罗斯之战,或假如在那场战斗中获胜的是大唐帝国,中国和世界历史的发展都将完全不同。从一定意义上讲,说它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今天世界的面貌也是不为过的。
怛罗斯的所在地至今尚未完全确定,但应在吉尔吉斯斯坦与哈萨克斯坦的边境,接近哈萨克斯坦的塔拉兹(曾称江布尔)的地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