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法墓天·惊涛拍岸(下(8)
1、
这天早晨,胡九公忽然来到了明月宫中。
那时旭日初升,晨风轻拂,空气干净清冷,院中的迎春花正放开满枝的细碎嫩黄。明月宫如例紧闭大门,正殿中传来隐隐的笛声,“霹雳皇帝”和艳僵又在歌舞了。
小贺在院子里练剑,柳姑娘搬了条凳子,在花下看书。
初春时分,天气犹寒,小贺只穿一件短衫,年轻的身体在薄薄的衣料中反复冲撞。腾冲跳跃之际,微汗的胸膛闪闪发亮。冰火双剑在他的控制下吐出一青一红两道三尺长的剑芒,随着他的招式伸缩自如。
他过去驭用双剑,往往只是三招过后,便喷出冰龙、火龙,虽然声势赫,但却因力道分散,而威力有限。在禁宫中这些日子,每日练功不辍,“霹雳皇帝”看不过眼,指点他两句,终于令他能将寒气、火气全都凝缩于一点,举重若轻,境界已经高了不止一重。
柳姑娘搬了张凳子,坐在迎春花下看书。她披着一件浅绿色的缎面棉袍,和头顶上的黄花相配,惹人喜爱。那雪白的一双手指尖冻得通红,捧着辛京第一畅销书作者春香的新书《任性公子认命郎》。
她翻着书,可是眼睛却忍不住从书册上缘上越过去,偷偷地望着小贺。
小贺神情严肃,明明是在一个人练武,可是紧紧地咬着牙,一剑挥出时,简直像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厮杀。年轻的脸庞被双剑的剑芒映得一时青、一时赤,颇有些狰狞。
他连看都不看柳姑娘一眼。可只有如此,才越显得他其实在生她的气。柳姑娘轻轻地叹了一声,索性把书放下,一双凤眼热辣辣地望着小贺。
小贺脸色更沉,双剑舞得更急。
他曾对这个女子一见钟情,为了她跋涉千里,一心想要建功立业,迎娶于她。可是当他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却说他们两人还不熟。他忍辱留在宫中,陪伴着她,可是不知不觉,心中的委屈却变成了愤怒。
舞剑旋身的瞬间,他的视线悄悄地扫过她,心中凄苦。
柳姑娘在一旁看着他,也是满眼忧伤。
这个少年曾经很喜欢她,但那突如其来,两个人根本还没说过几句话。后来,小贺为她留在明月宫,成为霹雳皇帝的侍卫,她才慢慢知道,他已经喜欢了自己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可是等到她想要接受小贺了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那少年却忽然对她关上了心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得而知。对小贺百般暗示,而小贺却置若罔闻。
“小贺。”她终于忍不住道,“你累不累?”
她轻柔的声音,登时令小贺的剑势一乱。少年哼了一声,“唰”地收回了双剑。
“你怎么不看书了?”他冷冷地说,随手在一旁拿起手巾,擦了擦汗。
“春香堕落了,这部书写的居然是一个公子和一个书生的爱情。”柳姑娘噘着嘴说。
小贺冷笑了一声:“他不就是你们爱看什么他就写什么吗?”
才说两句话,他却像在每个字里都灌了火药可是原来他也看过春香?柳姑娘又气又恨,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唰”的一声,胡九公从宫墙外跳了进来。
那老人瘦高、苍老,穿着一身肮脏的青袍,手中拄着一根细长的竹竿。他落下地来,微微仰起的脸上仿佛总是带着似笑似哭的奇怪表情。一双失明的眼睛向上翻起,眼白在眼皮间露出两道惨白的白光。
“胡九公?”小贺愣了一下,一把抓起双剑,拦在柳姑娘身前。
复****的天眼胡九公,神算之力为天下第一,号称前后二十年,万无一失。只是却不知为何,脱离了复****,一直流落在辛京城里,给人打卦算命。当日群雄闯宫,围攻傅山雄和“霹雳皇帝”,他也侧身其中。只是霹雳皇帝露出真身,乃是广来峰火二,只手将群雄杀得大败,胡九公趁乱而去,今日却又单独现身,不禁令人起疑。
光天化日之下,他忽然闯入禁宫,外面寂静无声,显然不曾惊动一兵一卒。
胡九公微笑着,竹竿在地上点了点,道:“小贺,动手吧。”
他明明是个瞎子,可是却又像是什么都看得见,连小贺留在宫中也毫不意外。小贺本已是如临大敌,被他一说,反倒愣了,道:“动什么手?”
“我闯宫进来,你无论如何都要和我打的。”胡九公微笑道,“我已看见了我们那一场对战。既然注定要打,我们何必多费口舌,打了再说吧。”
小贺被他噎在那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原本因为柳姑娘的事,心中愤懑,正跃跃欲试地想要与人较量一番,胡九公到来,正中他的下怀。可突然间被对方说明了是“注定要打”,登时兴致索然。
原来一件事,一旦已经知道了结果,便是这么无趣。
但他答应了霹雳皇帝,在此镇守明月宫,有了外敌,又岂能真的不打?
“那就打吧!”小贺没好气地喝道,“锵”地拔出双剑来。
双剑出鞘,原本三尺青锋,立时又现出三尺剑芒。双剑如鞭,左右开弓向胡九公抽去。胡九公微微仰着头,手拄竹竿,轻轻向前走了一步“唰”的一声,一青一赤的两道剑芒在胡九公的身后交错而过。
胡九公两腿微分,忽而又向左一转,手腕一翻,竹竿自左肋处扬起,斜指向前。
向左一转,他便刚好避开了小贺的冰剑一砍;手腕一翻,竹竿便压着小贺执冰剑的右手手背,点在小贺的眉心上。
小贺一愣,左手的火剑回护不及,停在了半途。
胡九公翻着双眼,脸上那诡异的微笑,越发灿烂,手上的竹竿距离小贺眉心半寸,稳如磐石。
小贺又惊又怒,大喝一声,右手猛地一扬,“甩开”胡九公的竹竿。
胡九公手腕一转,已在小贺的右手推动之前,先就移开了竹竿。小贺双剑挥开,一青一赤两道剑芒上下横扫。胡九公蓦然双膝一屈,已跪坐于地,竹竿在他手中一旋,尖端刺在地上,尾端从他掌心倒刺而出,正好从小贺的左臂前掠过,又点在小贺的咽喉上。
小贺的脸色大变,身子一僵,奋力一推,又用左臂将竹竿“荡”开。
他的左臂扬起,右臂不及收回,一时间胸前空门大开。胡九公蓦然站起,一挺身就已闯入他的门户,空着的左手一扬,食中二指已经轻轻按在小贺的眼皮上。
眉心、咽喉、双目,小贺的要害接连受制,胡九公的攻势既不快、又不奇,可是每发必中,竟似是真的知道小贺的攻击一般。
那就是胡九公的神通“天眼”。
一切的过去、现在、未来,全都在他那双无法视物的眼睛中,清清楚楚。
小贺脸色惨白。“未来”、“命运”,这种原本虚无缥缈的东西突然被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面前尤其是“已知的未来”和“必败的命运”的时候,带来的冲击与挫败感,令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捏住了。
“小贺!”柳姑娘惊慌叫道。
小贺身子僵硬,冰火双剑剑芒消散,剑身灰暗。
胡九公枯瘦的双指在小贺眼皮上轻轻一抹,已收了回来,笑道:“是了,打到这个地步,你就没有心思再打了。”
小贺呼呼喘息,双眼眼皮上的异感犹在,眼前金星乱冒。
“那你就去帮我跟火二说一声了。就说,老朋友来找他叙旧了。”
“哐当”一声,胡九公的话音未落,明月宫的正殿大门已轰然打开。一个人站在门里,早晨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的龙袍闪闪发光,上半身隐在了阴影之中。
“胡九,那你有没有测到,我会不会让你进来?”那人沉声道。
那正是广来峰不世出的高手火二,二十年前火烧辛京、篡位霹雳皇帝,不久前又力退三路豪强,只手杀死傅山雄,不知不觉玩弄天下势力于股掌之间。而他覆灭师门、夺爱青月帝,又将艳僵藏为禁脔的秘事,更令知情者胆战心惊。
胡九公微微仰着头,微笑道:“我看到的未来,就是我和小贺说明来意之后,你就会让我进去。”
火二冷笑一声,稍稍向旁边一让,道:“那就进来吧。”
“让这孩子也进来吧。”胡九公用竹竿指了指小贺和柳姑娘道,“这两个孩子,有些东西他们也需要知道。”
小贺一愣,望向柳姑娘,柳姑娘吓得脸色发白。
她只是个普通女子,只是因为火二固执地要给艳僵一个名分,才将她立为了假“明妃”,留在宫中,掩人耳目。可是越了解这位假“霹雳皇帝”,越知道他那些惊天动地的事迹,她便越害怕起来。
“那也是命运?”火二冷冷地道。
“是的。”胡九公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