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钩,漆黑的天幕上零零散散缀着几颗星。
石头打着哈欠,拉着木车,绕过丛丛灌木,从奴仆通道进了正殿台下的一扇矮门。
这道矮门透着臭气,里面便是正殿下方的各个粪池。虽然每个粪池都另有一扇木门,但并不能减轻臭味的溢出。
石头干这行已经六年了,那时他刚刚十二岁。这六年间,他日复一日做同样的事。入宫掏粪,然后将粪水运到城外的公田,倒入土坑。没有人查问,甚至可能没人知道有石头这么一个人。
对石头而言,这六年无比漫长,他的家族为公室掏粪已经足足六百年了。
——是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
石头一如既往地先掏了打位卑者粪池,然后走到最里面那扇木门前,吹了吹掩在口鼻上的布巾,拉开门,跳进了粪池之中。
粪池里是一道陡坡,粪水会沿着这道陡坡汇聚在下方进一人高的集中池里。
先君的尸体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在没有水的情况下,包袱滚不了多远,所以石头必须走进去取出来。
这对于一个六年工龄的掏粪者而言,也有些挑战。
不过石头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所以他走得很稳,没有给自己造成更**烦。
终于,石头看到了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他一阵窃喜,上前捡起包袱,以更快更稳的步速回到了木门,往外一推,整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门被人从外面闩住了。
现在这个时间,不应该有别人会出现在这里。
石头甚至敢,整个宫中上千名内侍、宫女,知道这里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个。
谁会没事关心排泄物的事呢?
石头吓得重重撞在门上,门扇朝外鼓了鼓,漏进来一束火把的光,转而又闭得严严实实。他想从茅坑里爬出去,但他很清楚粪池的构造:陡坡最高处距离茅坑还有两人高,他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
“喂,”石头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外面有人么?别闹了!”
外面没有人声,只有隐约的火把哔剥声。
“喂!”石头加大了音量,用力撞了撞门,外面仍旧没有丝毫动静。
“救命啊!”石头彻底被黑暗所吞噬高声喊着,但是这个时间正殿里是不会有人的。
即便是负责打扫的宫女,最早也要再过两个时辰才会开始工作。
而她们是否会打扫一间没人用的厕所,那可就十分难了。
……
啪!
啪!
啪!
竹鞭打在皮肉上,发出清脆而残忍的声响。
“算了,住手!”尖锐的女声叫道,正是处于变声期的公主。她喊了一声之后,眼泪却忍不住流了出来。
一旁的侍女走上前,用纱巾为公主拭去眼泪,并没有话。
“就是打死她也没用了。”公主微微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内心中有不出的委屈和恐惧。
行刑的宫女退到一旁,呼哧喘气。
打人也是很累的。
被打的也是一个宫女,已经被人剥去了身上的衣物,露出黝黑粗糙的皮肤。她臀上是一道道血痕,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
“公主殿下,石头不会逃的……”被打的宫女沙哑着嗓子,边哭边道:“他不会逃的……”
“那他去了哪里?他和那些财帛去了哪里了?”行刑的宫女厉声喝问。
被打的宫女无法给出答案,只能呐呐着重复着“他不会逃的”。
“公主殿下。”站在公主身边的宫女柔声道:“此事,或许真的另有隐情。”
公主深吸了一口气,道:“此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也会安安稳稳地呆在宫中,等到出嫁……”着,公主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宫女正要为公主拭泪,却被推开了。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公主悲声道。
两名宫女上前解开了受刑宫女的绳索,将她拖了出去。公主等她们都下去了,起身离座,缓步走到了窗台前。
作为国君唯一的女儿,悦悦享受着不逊公子的宠爱。她住在高高的台阁上,能够俯视大半个宫城。即便在蔡国最热的时节,这里也能享受到不间断的凉风。
悦悦在窗台上站了片刻,突然有种跳下去一了百了的想法。短短数日里,自己的父母都撒手人寰,弟弟被接入了老妖婆的居所,据会被立为国君……但怎么看都像是一条不归之路。
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悦悦深吸了一口气,手撑在窗台,翻了出去。
她没有死。
因为窗台之外是仅供落脚的栈道,好让下人清扫墙壁,或是让飞鸟休憩。为了美观,这跳栈道没有栏杆,从下面甚至看不到它的存在。
悦悦赤足蹲在栈道上,却已经没有了再次一跃而下的勇气。
她将头埋入双膝之间,放声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眼泪的涌出,内心中的伤痛似乎减轻了许多。
等她抬起头换气的时候,却看到一只绿羽红的大鸟正站在不远处盯着她。
悦悦并不知道自己喜欢鸟,也从未与一只鸟对视。然而这只鸟让她觉得很心安,目光中似乎包含着智慧和怜爱。于是她挪到大鸟身边,伸手想去将它抱起来。
或许鸟类不是喜欢拥抱的族群,大鸟振翅飞了起来。
悦悦十分后悔,以为它就要飞走了。
然而大鸟在盘旋一圈之后,竟然稳稳地落在了悦悦的肩上。
悦悦缓缓转过身,靠在墙上,扭头看着大鸟,破涕而笑:“你真漂亮。我能摸一下么?”
大鸟没有拒绝。
悦悦伸出手指,心翼翼地梳理大鸟的羽毛,突然不可抑制地流出了眼泪:“我父侯在我时候也常常摸我的头,抚我的背。可是……他却不在了。”
大鸟身子僵了一下。
因为在这大鸟的潜意识中,它仍旧有着他的灵魂,仍旧是这个十三岁女孩的父亲。
“我父侯是被人害死的,还有母亲。”悦悦继续着:“我知道,我知道宫中有一个妖怪。是他害死了父侯,又害死了母亲。”
疾鹏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知道这个女孩是否在无意中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那个妖怪叫陆离!”女孩哭诉着:“就是他!我想逃出去,他却偷走了我准备下来的财帛……他也会杀了我……”
疾鹏君很想打断女儿的哭诉,告诉她陆离其实还算是个好人,父侯也没有真正死去……
可是……
“可是没人相信我。”悦悦悲怆道:“大人们都我疯了。哥哥们根本不愿意看到我。我想刺杀陆离为父侯报仇,剑术却糟糕极了。我要学习高明的剑术,财帛却被偷了……没有人肯教我了。”
疾鹏君心痛如铰,张开翅膀轻拍悦悦的后脑。
悦悦很享受这种交流。起码鸟儿愿意倾听她心中的悲痛,愿意给她安慰。
“你真聪明。”悦悦抽着气,脸上又浮出了笑意:“谢谢你,你不知道,刚才我真是怕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太后肯定会把我嫁去一个有有偏远的蛮荒之地,不定只能和母亲一样做个偏室。”
——你母亲可没受什么委屈!
疾鹏君在心中补了一句。
“如果运气好,碰上父侯那样的夫君……”悦悦突然叹了口气:“唉,不会的了。我没有母亲好看,谁都不会喜欢我的。”
疾鹏君摇了摇头:寡人也不是因为你母亲好看才宠幸她的。
“就连父侯其实也不喜欢我……尤其是我长大之后……”悦悦又哭了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嘴里却还是“父侯父侯”地喊着。
疾鹏君前世今生还从未如此揪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