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安森的表情顿时一愣,整个人都是呆住的,足足过了好几秒才想起来向国王陛下行礼致敬。
这…他大概猜到了卡洛斯二世最后的态度会是什么,但要不要这么露骨,简直是把想法完全写在脸上了。
扭头看向身后的法比安,后者疯狂摇头表示对此完全一无所知。
如果从刚刚法官们诡异的举动到国王驾临法院,都是卡洛斯二世本人的想法,那么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继续保持不偏不倚;毕竟陆军部的指控已经完全不成立,让陪审团三轮投票撤掉对自己的嫌疑,或者按一个不疼不痒的罪名,双方各退半步,也算是最不坏的结局。
当然那样肯定就不符合安森的想法,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破坏陆军部的权威,将陆军内各个派系和势力都拉到同一水准公平竞技,再靠自己丰富的经验把他们碾压下去,带着“猎枪俱乐部”和风暴军团一齐上位。
要是卡洛斯二世也有类似的想法,那他就根本不应该出面,继续保持身为国王的超然中立,等待群龙无首的陆军重新卷出一个新的领袖,再用各种条件和限制给予其合法地位,轻描澹写的化解陆军部极有可能的暴动夺权危机。
但他偏偏两个都不选,而是开创性的走出了第三条路:亲临现场,然后主动表示了对自己这个“叛徒”的支持;等于是把自己的态度公之于众,再想后悔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所以卡洛斯二世…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当两人还在纠结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时候,陪审团席位上的博格纳子爵已经站了起来,右手按在胸前,左手张开高举过头顶:
“陛下所言极是!一位如此忠诚的将军,绝不应受到这种非人的指责与苛待,更不能用‘叛国’这种罪名,去污蔑为王国和陛下尽心竭力的忠臣;关于安森·巴赫准将是否有罪这一点,我的观点是不同意!”
“赞成!”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坐在自己席位上的卡特琳娜夫人突然大声呼喊道:“如果‘叛国’这么沉重的罪名,都能随意拿出来当做污蔑他人的指控,那还有谁愿意不计代价与后果的为王国效力?”
“届时怕不是人人自危,完全一字一句僵硬死板的照章办事,生怕和上面人的命令与王国律法有哪怕丝毫的偏差,就要被栽赃以‘叛徒’的罪名…我,不同意!”
她笑着扬起嘴角,目光死死盯着台下正注意到这边的安森·巴赫。
那表情仿佛在说,“记着,你欠我一个人情”。
旁观的席位上传来阵阵不安与激动的话语,和正对面笑吟吟,与王后谈天说地的卡洛斯二世形成了鲜明对比。
站在正下方的安森能清楚的看到王后那微微蹙眉,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应和国王的神色,似乎也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不敢开口。
看来真的和小书记官说的一样,在克洛维人心目中,这位“安妮王后”仅仅是卡洛斯二世的一个战利品罢了…安森在心底感慨了一句。
就在他思维发散的同时,所有的陪审团已经正式开始了第二轮的投票。
当然由于第一轮大家都很有默契的弃权了,所以实际上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轮;并且如果这份默契还能保持下去,也没有谁还认为需要第三轮。
当卡洛斯二世主动表态的一瞬间,这场审判实质就已经结束了。
“仅仅是没有按照规章制度形势就要被指控叛国?不同意!”
“忠诚无分形势,何况最后陆军部也不是达成了战略目的吗?不同意!”
“叛国罪名需要实质层面的证据,仅靠揣测和主观臆断就要断定一个人是否忠诚?不同意!”
……康慨激昂的反对声在陪审团席位上接二连三的响起,震荡着法院大厅的屋顶。
有博格纳子爵和卡特琳娜夫人两人牵头,所有枢密院革新派以及从属铁路委员会的议员们,自然都是纷纷跟进以示忠诚;少部分幸运儿,或者说靠着家产与影响力被选中的陪审团成员,也一个个跟风投出了他们的反对票。
他们或许并不能完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是绝对肯定的——安森·巴赫是否无罪,与克洛维和自由邦联的结盟息息相关。
能够被挑选走进这间大厅的,无一不是克洛维城内城区拥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换而言之要么是某个商会的成员,要么名下拥有工厂或者其它实业。
这些人或许不关心安森·巴赫的死活,但一个完全开放,市场和关税统一,拥有充足廉价原材料的巨大市场,绝对是他们心目中的巨大利好。
相较之下,陆军部一方的支持者明显应者寥寥,除了因为被打个猝不及防来不及拉拢盟友之外,就连同意加入的保守派也很没有积极性,许多人要么弃权,要么甚至反过来投了反对票。
什么,你问理由?那还用问,陛下本人都已经盖棺定论了,称呼安森·巴赫“忠诚的将军”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曲解命令和随意行事就是最明确的叛徒行为,同意!”
“不能让士兵肆意妄为,否则十几万常备军团人人各行其是,还谈什么权威?同意!”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必须宁杀错不放过,同意!”
陪审团席位上的几名陆军部官员涨红了脸,死撑的表情已经到了显而易见的地步:明明嗓门比谁都高,却偏偏连一个站起来的都没有,甚至没有举手示意的勇气。
由于陆军在克洛维国内特殊的地位,陆军部始终是作为一个绝对服从国王命令的部门出现;他们事实上根本没有决定任何事情的权利,只是拥有很高的执行权限,再加上国王有意或者无意的放权,才显得他们十分强势,仿佛能领导十几万在编陆军一样。
实际情况是克洛维陆军的顶点,各方派系与势力鱼龙混杂的大本营,陆军部依然只是个总参谋部加军队行政部门,不应该更无权反抗国王的任何旨意,地位上和枢密院的议员堪称是天壤之别。
正因如此,陆军部作为一个部门,他们是绝对不可以反对国王的,所以这些军官们只能以“陪审团”的身份提出异议,当然就不像枢密院议员们那样,能理直气壮的提出和国王意见相左的观点——万一要被秋后算账,陆军部是绝不可能给他们兜底的。
于是寥寥几人的话语,很快就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对声盖了过去。
“那么,赞同数…算了,已经没什么统计的必要了。”
老法官低声道,随即咳嗽两声提高了嗓音:“本庭已经听到了来自陪审团的呼声,不赞同者的投票已经达到四分之三,结果已然浮出水面。”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还瞥了眼台下的克劳恩中校——所谓的“四分之三”不过是给陆军部留面子的说法,毕竟只是达到…十分之九也是达到四分之三,但真要那么说陆军部可就真是颜面扫地了,作为独立于王国诸派系外的一个小圈子,法院实在是没必要因为这种事得罪陆军部。
“按照王国律法,证据不足以支撑被指控的罪名,并且得到至少四分之三陪审团反对的情况下,即可宣布被告无罪!”
老法官双手支撑在桌面上,看向安森的目光突然变得亲切了许多:“安森·巴赫准将,从现在起,您是清白的了。”
“恭喜,原秩序之环永远庇佑着您的忠贞虔诚之心!”
迎着对方的目光,安森刚刚露出一丝微笑,连忙再次站直身体,向卡洛斯二世的方向行捶胸礼:“愿秩序之环,永远庇佑吾王!”
“也永远庇佑你,庇佑克洛维的万千子民!”
兴奋地像是刚刚看到戏剧尾声的观众一样,卡洛斯二世带着爽朗的笑容开口道:“愿秩序之环庇佑你们所有人,我忠诚的臣民们!”
话音刚落,在场无论是旁观还是陪审团不敢怠慢,纷纷起身,大厅内再次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天佑克洛维,吾王万岁——!
!
”
“克洛维永昌,吾王卡洛斯·奥斯特利亚长寿健康——!
!
”
呼喊,掌声,赞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十分的笑容,包含着激动的热泪在拼命鼓掌,向每个人展现着克洛维上下齐心,空前的团结。
除了克劳恩中校。
趴在桌子上的他一动不动,只是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安森那仿佛步枪般屹立的身影。
你们会后悔的。
你们…肯定会后悔…后悔没有在今天…今天……
“克劳恩中校?”
一片嘈杂声中,突然窜到后面的法比安拍了拍他的后背,惊愕的他勐然回头:“你……”
“别说话。”
偷偷躲在桌子下的法比安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如果还想活命的话,记得来找我。”
“以您掌握的情报,肯定知道我住在哪儿。”
话音落下,一脸意味深长的法比安就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悄然离去,消失在激动万分的人群中。
与此同时,安森也在欢呼声中走出了被告席,眼睁睁的看着卡洛斯二世扔下自己的王后,在十几名侍从的陪同下朝自己走来,手里还攥着一封卷轴。
“这个…是一封请柬,十天后圣徒历一百零二年,奥斯特利亚宫将按照传统,举办一场新年宴会。”
将卷轴递到安森面前,卡洛斯二世轻笑着开口道:“原本是打算你一回到克洛维城的时候,就在你进城之后给你的——在没有丝毫外援的前提下,能够守住克洛维在新世界的利益的你,值得这份嘉奖。”
“但非常可惜的是,中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纠纷和误解;陆军部虽然只是一个参谋部门,但他们同样是我忠诚的臣子,我不能无视他们的想法和意见,因此把这件事耽搁了下来。”轻轻叹息了一声,卡洛斯二世话锋一转:
“好在你终于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和陆军部解除了误会,让我还能有机会把它送给你。”
“那么,安森·巴赫,我忠诚的将军,十天后奥斯特利亚宫的宴会…你,愿意来陪我共度新年吗?”
卡洛斯二世的声音很轻,但安森能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在场所有人都噤声了。
嗯,还能听到某位弗朗茨大小姐不知道是愤恨还是嫉妒的磨牙声。
深吸口气,犹豫了半秒的安森并未单膝跪下,而是在行军礼后,伸出双手,像接过军刀一样捧过了卡洛斯二世的请柬,与他四目对视:“在下…荣幸之至!”
“……很好,非常好。”
像是没有预料到一样,卡洛斯二世愣住了数秒,但还是很快便笑出声来:“那就去吧,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十天之后,我们再会。”
“是。”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陛下?”
“安森·巴赫将军,你会喝酒吗?”
“会,但…不能算是强项。”
“这没关系,酒精只是用来消遣,活跃气氛的陪衬。”卡洛斯二世笑了笑:“我会准备最好的朗姆,等你来和我喝一杯。”
“……是!”
面不改色的安森心头跳了下。
很好,看来法比安那边汇报的情报确实够详细的。
他缓缓转过身,在所有人目光下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两名卫兵带着无比崇拜的目光,毕恭毕敬的为他打开了大门;本就不宽敞的长廊两侧,奉命站岗的王家卫兵随着他经过的步伐,依次向他行礼致敬。
安森的步伐越来越快,面无表情的他拼命强忍着仿佛要冲出胸口的心脏,将攥紧请柬的右手死死背在身后。
终于…快步来到法院大门外,一片红黑色的血色独角兽旗帜立刻映入他的眼帘——那是山呼海啸,挤满了整个广场的民众……
以及他忠诚的军官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