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渐深,但内城区的猎枪俱乐部外依旧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完全没有因为时间缘故而冷清的趋势。
恰恰相反,随着时间推移,周围反而变得越来越热闹了。
由于索菲亚近乎不惜成本的投入,加之克洛维城各报社字面意义上的玩命宣传,关于市民议会法桉,安森·巴赫遇刺之类的新闻终于传遍全城;原本对这些根本毫无兴趣,也没有概念的中下层市民,刚刚进城的失地农民,日子不太如意的小商人全都在报童们声嘶力竭的鼓舞中,被唤醒了参与此事的念头。
事实证明没有人能对和自身息息相关的“政治”毫无兴趣,所谓的冷漠要么是距离太遥远,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要么是自身力量太渺小,就算参与了也产生不了太大的作用。
但现在猎枪俱乐部和“赤心”用事实证明了,它真的有用;不仅有用,而且还能直接影响到你实打实的利益!
枢密院与白厅街警察再不能直接对各社区发号施令,需先争取市民议会同意;
各街道,社区税收,道路交通,公共设施,福利补贴…皆应当由市民议会共同商议决定;再小,再贫困的社区,只要没有被取缔,就必须在议会拥有自己的席位和相应的代表;
内城区享受了克洛维城最好的公共设施,控制了最多的财富,垄断了最多的资源;自然理所应当,为承担了绝大部分代价,人口最密集,纳税总额最多,社区环境恶劣的外城区提供补贴;具体金额,应当按各社区承担比例支付;
社区代表身份不做限制,任何在克洛维城生活五年以上,并且能够获得h绝大多数社区居民认可之人,皆可参选;
代表没有收入,但每次参加市民议会可获得一笔津贴外加车马费,具体数额由各社区实际情况决定……
为了最大限度的扩大这场集会的影响力,为之后真正的市民议会造势,猎枪俱乐部和“赤心”故意澹化了对克洛维城市民身份的界定,任何人只要自称是某社区的工人,商人甚至包括贵族,都可以参加讨论,参与演讲和各种前期章程的表决。
考虑到最后天色真的已经很晚了,外城区的市民真想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到猎枪俱乐部参加集会,还要登台发言,这个难度简直超乎想象…所以有相当不少“外城区一般民众”,实际上都是内城区某些贵族,富商们冒充的。
但这其实没关系,甚至还很有帮助——议会最担心的就是克洛维城的贵族和枢密院议员们不在乎,完全不把议会当回事;那样双方肯定还会因为互相不了解,不明白对方想要什么而爆发无意义的冲突。
相反,他们越是忌惮,越是警惕而不断派人甚至亲自前来刺探,就越能明白现如今的市民议会已经团结了整个克洛维城绝大多数的市民,绝不是干掉十几个代表,解散俱乐部或“赤心”组织就能不复存在的。
现在他们已经取得了初步胜利,热火朝天的猎枪俱乐部内到处都充斥着“为安森·巴赫中将报仇”,“抓出真正的幕后元凶”的声音;饶是俱乐部与“赤心”核心成员都已经隐约感到这样下去可能会失控而竭力转变讨论方向,也根本于事无补。
而这一切的声音,通过混杂在俱乐部演讲现场的间谍,以及外围被派来监视的白厅街警察逐层上报,传到了奥斯特利亚宫内廷和枢密院。
此时的王宫内同样灯火未熄,路德维希已经决定接受安森·巴赫的提案解散枢密院,在国民议会正式成立之前实现一人独裁;但要解散枢密院除了确凿的叛国证据之外,还得获得国王本人的许可——毕竟严格意义上说是否解散和成立的权力,其实并不在他的手上。
这就稍微有点难度了。
虽然已经在事实上架空了王室,可只要安妮王太后还稍微有点脑子,就明白一旦枢密院被解散,她和她的小国王就真的变成了路德维希的傀儡;连借助贵族们的力量压制路德维希都办不到了。
至于她忠诚的陆军大臣和某位王家侍卫总长…刺杀事件之后,双方其实已经闹掰,何况对方已经聚拢起了大半个克洛维城的支持,不再像原来那么需要依靠王室的名义和支持了。
安妮·赫瑞德现在非常后悔,刺杀的事情她其实没参与,完全可以事先暗中提醒,同时摆出竭力营救和善后的姿态来拉拢安森,也可以通过对铁路投资公司的积极表态,主动出面压制枢密院,通过市民议会法桉的方式,将这份对方的政治果实靠着国王的头衔独吞。
但她偏偏选择了旁观,任由安森和路德维希互相倾轧,盘算着帝国组织的刺杀能够稍微震慑下这帮“忠臣们”…哪想到情况远远超乎想象,并且从一开始就失控了!
到这一步其实依然还有退路,那就是立刻亲自出手,组织王家侍卫以国王的名义平息骚乱,可她完全不敢。
有卡洛斯二世这个前车之签,现在的她甚至全天候都要让三分之一以上的王家侍卫拱卫在自己和小国王身边,生怕再出现类似的意外;这种时候把宝贵的战力外派出去,损失之类还再其次,要是被某些人趁虚而入了可怎么办?!
一次次的犹豫,等到夜色降临,路德维希和安森·巴赫纷纷“大获全胜”,拿到了他们最想要的结果之后,安妮终于后悔了。
赌桌上如果所有人都赢了钱,或者至少没输钱的前提下,你还不知道谁是输得最惨的,那就肯定是你自己。
安森和索菲亚赢得了克洛维城的民心,路德维希在枢密院排除了异己,全程没有发表任何观点,坐视这一切发酵,没有支持也没有干涉阻止的王室,彻底丧失了曾经说一不二,仲裁国家的绝对权威。
而她还不知道的是,这才只是个开始——路德维希马上就要来告诉她,自己准备解散枢密院这一天大的喜讯了!
在一批据说,实际上也是真的和帝国勾结的克洛维贵族被清洗掉之后,剩下的议员们已经对解散枢密院这件事并不怎么排斥了;除了不敢之外,更是看清了现在王国早已不再是王室说的算了。
既然如此,与其继续依靠根本提供不了任何帮助的王室,不如趁早加入还未彻底夺权的陆军部或者总理执政厅,早早站队下注,当中立的墙头草是没出路的。
此外虽然没能找到帝国的证据多少有些遗憾,但路德维希还是信守了承诺,派信使将克洛维城的消息第一时间发往全国各行省和大城市,召集各省代表前来商讨成立国民议会的相关事项。
他肯定也是有自己私心的…既然联合行省已经势在必行,那么自己当然也可以成为那个团结各省实力派的人;以克洛维王国执政,弗朗茨家族嫡系继承人的身份,让代表们看清站在谁那一边才是最有利的。
至于空有兵权,外加连陆军部都无法做到全权掌握的索菲亚…他们俩能为那些代表们带来什么利益?
只有自己…必须让他们看清楚看,谁才是他们应当团结和投资的对象!
不过正壮志踌躇的路德维希并不清楚,他还是晚了半步…早在白天的时候,真理会的人就已经提前将消息带出了城,用最快速度发往克洛维王国各地了。
当然,今晚被隐瞒了真相的人,也远远不止他一个……
…………………………
“…也就是说,马基雅还活着。”
求真俱乐部的病房里,躺床上的科尔·多利安打量了一眼自己完好无损的左臂,相当郁闷的看向对面的安森和塞拉:
“我和她在来顿军工厂的战斗,其实从头到尾就是演了一场戏…无论怎样赢得都会是我,是吗?”
“呃…这也不一定。”
安森的脸上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虽然大方向上是正确的,但那毕竟是一位使徒,我们谁也没办法保证,她百分百的就一定会遵守承……”
“是的。”
根本不等他说完,面无表情的女审判官就上来直接挑明了:“只是为了让事情方便收场,对方主动给了求真修会面子罢了。”
“啊,顺便一提,所有参与狩猎马基雅的审判官们也都好好的,只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而已,现在都已经被安排修整——而且他们所有人的伤势,都要比你轻得多。”
她挑起眉毛,故意用略显夸张的口吻道:“如何,以为自己付出了巨大牺牲,结果什么都没有做到的首席审判官阁下?”
这、也不用说的那么过分吧…站在旁边的安森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但科尔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大发雷霆,也没有翻了个白眼继续反过来吐槽女审判官。
他沉默了半晌,抬起了那略有些宽慰,又有点遗憾的复杂眼神看向一片漆黑的窗外: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啊。”面无表情的塞拉轻声道:“是啊,太好了。”
微妙的情绪在空气中逐渐发酵,让不知道该不该说话的安森突然感觉自己很多余。
话说,我到底为什么来的……
“在下定决心打断左手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做好最后的准备了。”科尔轻声道:“很奇怪…明明什么都做不到,但就是想做点什么,仿佛只有这么做,自己才不会后悔。”
“那是你太想超越劳伦斯队长的缘故,自说自话的以为只要能牺牲,就可以达到他的高度。”
塞拉的语气终于有了变化:“但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够超越他;就算你真的成功猎杀了一位使徒,也不可能取代劳伦斯队长在大家心中的位置。”
“是啊,我知道,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科尔笑了,他扭头看向安森:
“你大概就是看穿了我这一点,才没有把计划完全告诉我对吧…做得很对。”
“正相反,我其实有点后悔了。”安森无奈的叹了口气:“无论再怎么确信,使徒都是整个计划中最大的不确定性因素;谁也不敢保证,马基雅真的会信守承诺,所以……”
“……那个时候,她真的有可能会一时冲动杀死你。”
“唉?”科尔挑了挑眉毛:“可你不是说,那个叫威廉的家伙已经……”
“破解了‘愿望法则’,只是为我们增加了一个可以拿来谈判的筹码,并不等于就能以此要挟她。”安森沉声道:
“绝对不能寄希望于所有人都会按照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思考事情,更不能自作主张的替敌人下决定…这是所有‘完美计划’的前提。”
“……有道理。”
想起自己和马基雅“交手”时的状况,科尔忍不住点了点头:“那…她现在还没有离开克洛维城?”
“没有,并且大概要和我们‘相处’很长一段日子了。”安森无奈的耸耸肩:
“这也是谈判的交换条件之一,当然,她是不会再轻易涉足城内了,但只要没有离开我们所指定的那个地点,无论做什么我们都无权干涉和阻止她——你可以理解为我们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马基雅不是卢恩,没有那么强烈的家族观念,但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做在她眼中‘有趣’的事情,所以……”
“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大概要相当忙碌了。”
女审判官沉声道:“各种打着马基雅的旗号,或者得到她力量‘关照’的旧神派团体,大概会像雨后的苍蝇一样不断冒出;而教廷和审判庭,已经彻底抛弃了这座城市,甚至说让它变成旧神派的游乐场正是他们想要的。”
“从今天开始,求真修会将要孤军奋战了。”
“啊,听起来貌似是这样。”科尔眼神闪烁:“话说,你们谁知道马基雅的巢…我是说,她打算住在哪儿?”
“一个你应该听说过,也很熟悉的地方。”安森轻笑着说道,右手摆弄了下挂在胸口的卢恩戒指:
“伦德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