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五十五分,克洛维城外城区。
废墟般的街道下,凌乱的军靴声混杂着枪响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两个穿着完全相同的军装,打着红黑色克洛维王旗的连队零零散散的拉开阵线,依托着街道民兵留下的工事残骸,互相发起试探性的袭击。
双方兵力都不太多,但也足以在狭小的街道中央拉开线列,用正面火力尝试压制对面,或者干脆发动纵队突击,靠刺刀将敌人赶出阵地;可偏偏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散兵加掩体,这种原本最不擅长的战斗方式。
不仅如此,两边也没有将全部兵力投入正面,超过三分之二的士兵躲在掩体里,举着枪和用木棍,军帽做的假人靶子,心惊胆战的紧盯着街道两侧的门窗,屋檐,窗户,巷口,以及任何看上去似乎能藏人的角落;冲在前排的士兵也不能一心投入战斗,必须时刻关注自己左右的动向,同时确保自己没有和后排士兵离得太远。
相较之下,正面冲突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冲突”:双方牢牢把持着每一个看上去可以死守的位置,不断用冷枪和小股突击试探对方,稍有受挫便迅速后撤;战斗仿佛变成了回合制的攻守。
而这样的战斗,正在外城区许多大大小小的街道上演着。
由于战利品分配加上后勤补给的种种问题,再加上某些有意无意的刺激,兵变的八个常备军团很快就进入了“内讧”阶段;即便将军们明白还没有到彻底撕破脸的时候,也已经无法完全阻止——财物还是其次,真正要命的仍然是补给。
整个兵变的开始时间是早上六点,但实际上早在四点前后,他们就因为风暴军团的突然行动而提前集结待命了。
说得更直白一些,将近三十万士兵们不仅没能睡饱,而且从凌晨四点到下午一点始终在高强度作战;别说早餐,连杯水也没能喝到。
原本在将军们的想象中,兵变之后的战斗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反抗空前激烈,二十多万民兵加上差不多一万人的风暴军团高墙壁垒,步步为营的和自己死磕;士兵们高强度战斗,傍晚之前不会有谁抱怨吃饭的事情。
另一种就更简单了,三十万常备军团势如噼竹,不到下午就杀到奥斯特利亚宫,推翻并解散了枢密院,同样用不着补给,自有屈膝投降的贵族奉上全部身家,让他们好好举办一场庆功宴的。
可偏偏两种情况都没发生,对面反抗的战斗力十分孱弱,可偏偏进攻势头还是陷入停滞,先头部队迟迟不能进入内城区。
一停,无事可做的士兵们立刻注意到了他们干渴的嘴唇和喉咙,外加已经抱怨了大半天的空腹。
再看到提前进城的友军靠着烧杀抢掠,已经吃上了油煎香肠,面包上抹着黄油,锅里还煮着鸡肉…再看看被堵在外面,就因为入城顺序靠后而只能闻,还被对方一脸警惕拿枪顶着的自己。
瞬间,内心的无名怒火就冲破了士兵们的理智,让他们对“公平正义”和“打击报复”有了强烈的渴望。
控制不住军队的将军们也只能听之任之,毕竟他们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秩序之环,立刻搭建一条稳定的补给线,将军营里的物资送到最前线的士兵手里——何况那些也同样是自己的本钱,谁能保证“友军”不会抢掠自己的物资?
而就在兵变的军团互相伤害的时候,另一支原本已经被击溃的力量,却又在暗处悄悄崛起……
“砰——!”
伴随着清脆的枪声,躲在掩体里的士兵们惊惧的看着靶子上的三角帽多了个枪眼;很快,数不清的枪焰就在街道两侧,四面八方的角落中炸响,狂风骤雨般无差别扫荡着双方。
刚刚还在回合制进攻防守的两支连队立刻熄火,所有士兵不分敌我的用最快速度躲到距离最近的掩体里。
透过呛人的烟尘,他们切切实实的看到一群群拿着武器,凌乱而毫无秩序可言的身影从街道两侧不断冒出;或是居高临下,或是从暗处摸到连队的掩体,开始对他们发起袭击。
分散的士兵们只能各自为战,胆颤心惊的提防着突然从暗处袭来的刺刀,或是正在某个角落里盯着自己的眼睛;而聚集在掩体里的士兵则受到了“重点照顾”,被乱枪集火,或是火把,自制的燃烧瓶击中,犹如落网的野兽。
从占领了外城区绝大部分区域开始,刚刚还轻松击溃了民兵武装的军团士兵们惊恐的发现,这些正面交锋中毫无战力可言的军队,突然变得无比强大。
他们远比拥有地图的常备军团更清楚社区和街道,仿佛无师自通般掌握了如何把握时机,袭击毫无防备或正在行进中的军队。
最重要的是和之前克洛维城之乱时的暴徒们不同,这些刚刚碰了几天武器的民兵从不胡乱射击,每次最先瞄准的目标永远是队伍里的军官。
这给了军团,尤其是暂时已经无法集结大量兵力的军团巨大的压力…中层军官不敢轻易离开指挥部,下层军官随时冒着被冷枪爆头的风险,士兵们也为了活命远离自己的长官,生怕对方打偏了子弹找上自己。
面对这种局面,也有不少军官试图镇压所控制的街道社区里的反抗,可这其实是个悖论:镇压暴乱就要集结兵力,那就意味着要放弃某些已经占领的区域让给友军,而一旦让出去肯定就拿不回来了,甚至还会被得寸进尺的切断某些重要交通要道。
所以不能轻易放弃控制区,必须分散兵力占领,那就无法兼顾进攻内城区和镇压暴乱的任务,就要眼睁睁看着伤亡数字扩大,军官士兵人人自危,谁也不敢擅自行动,命令无法被执行,甚至命令都无法被传达到下面的军队手里——传令兵也是会被打冷枪的。
混乱的局面打断了所有人的计划,一个非常恐怖的认知开始逐渐在兵变的将军们脑海中浮现出来。
………………………………
“认知?”
满脸诧异的安森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更准确的说,是在受到了某种特殊因素的影响下,对您的认知进行了重构。”
威廉·戈特弗里德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继续用刚刚熬夜之后有气无力的口吻道:
“记忆这种东西啊…会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对人或者说所有智慧生命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最开始不会太明显,但…我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某种选择。”
“你得到了一种信息,您的潜意识将这种信息保持和存储了起来,然后逐渐丧失,最后变成一个符号,需要等到再次被确认时,符号会被重新提取,和更多的记忆互相关联,再度形成全新的记忆。”
“我告诉您某个问题的答桉,您获取了答桉,并结合其它记忆对这个答桉反复确认;过上些许时间,这个问题在您的记忆中就会和答桉变成一个共同的符号;想起问题或者答桉的同时,就会立刻勾起对另一个的‘记忆’。”
“以上…就是类人生命以及使徒以下的,绝大部分智慧生命体的记忆形成过程,并且不适用于已经彻底抛弃‘约束’的使徒。”
话音落下,沉默了半天的安森看着一杯咖啡接着一杯的威廉,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所以…我们不是在说‘认知’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以为您特地费这么大周折把我找过来,应该不会单纯只是想知道一个根本理解不了的答桉才对。”
威廉抿了口滚烫的咖啡,认真的看向安森:“所以我刚刚说的那些,您大概明白了吗?”
“只能说一部分吧?”安森微微蹙眉:
“简而言之,在我的脑海中‘莫里斯·佩里戈尔’这个名字,等同于被梅斯·霍纳德陷害,死在了劳伦斯审判官手里的尹瑟尔精灵大使,是么?”
“没错,而且从您的形容来看,这个名字恐怕是被您和这个事件关联到了一起,属于一个大集合下的子集,而且无关紧要。”威廉·戈特弗里德歪了歪脑袋:
“如果我没猜错,您对这个尹瑟尔精灵基本上没什么印象,是吧?”
“……可以这么说。”
安森的表情不是很确定…自己每天都会写日记并且经常翻越,加上成为亵渎法师后记忆力明显提升,已经到了能对近一年事件了若指掌的地步。
如果不是事情发生的太早,加上自己根本就不在意,也不至于到现在才突然反应过来,而且隐隐觉察到异常。
“这就是了。”威廉·戈特弗里德点了点头:“那个人…也就是您口中的莫里斯·佩里戈尔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从您的记忆中提取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再加以解构,从而混淆您的认知,让您将他当做‘莫里斯·佩里戈尔’。”
“并且为了让您加深对这个‘虚假信息’的了解,他应该还提供了更多的信息给您——出身,经历,身份,昵称,年龄等等等等…可以是假的也可以是真的,这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在同一个‘符号’下,他的信息量已经大大超越了那个真正的‘莫里斯·佩里戈尔’,再加上您对他十分的在意,导致这个‘虚假信息’成功的后来者居上,取代了原本正确的认知。”
“不对,如果要是这样的话那就说不同了。”
安森皱起了眉头:“因为我还向其他人确认过关于他的情报,很多信息并不是从他口中和身上,而是别人那里得到的;如果只是混淆我的认知,为什么还能从别人那里得到确认呢?”
“呃,这个嘛……”威廉两手一摊: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因为我并不是事情的亲身经历者,也对您口中的莫里斯·佩里戈尔完全不了解,更没有和您相同的记忆。”他满脸的理所当然:
“为什么?也许是那些人合起伙来欺骗您的认知,也许他们的记忆也遭到了混淆,也许是您受到影响之后还将这个错误的影响传播给了别人……”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他在错误的记忆中掺杂了一些正确的部分,其他人为了不让您的认知出现进一步的损害,只能暂时让您在错误之上掌握正确的情报了。”
“毕竟原本的‘莫里斯·佩里戈尔’对您无关紧要,就算错了也没什么,但重要的是在错误之中,必须让您掌握重要的,正确的记忆,形成符号,避免再受到来自这个人的影响。”
“……损害?”
安森更不明白了:“错误的记忆,会对我造成损害?还有…记忆这种东西,也会有正确和错误的分别吗?”
“这种事情不是一两句能够解释完的,您只要先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种损害对您而是潜移默化的,短时间看不出什么影响;但对他而言,则是极其关键的步骤。”
威廉·戈特弗里德点了点头:“我还是给您举个例子好了,这有些像用‘古代符文’去解读未知的信息,作为解读者的我不需要一上来就知道全部的内容,我只需要明白小部分能够和哪些符文相互对应,就能从而破解全部。”
“混淆认知的记忆,也是相同的原理——先是混入您的某些毫不关心的记忆,扭曲并且让自己彻底取代,从而就能顺着他所掌握的情报了解这部分记忆更上一层的内容,而那些则是您较为关注的,再从中扩散到其它不关心的内容当中……”
“这个扩散的速度是呈几何倍增的,最终您的记忆将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他面前,被随意翻阅,解读和了解。”
“事实上,我说的这还是最好的情况,只是被对方知晓记忆其实还没什么,庞大的信息量也会对他造成影响,但万一他不仅能掌握,甚至……”
“甚至还能…修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