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州气候潮湿,植物繁茂,如今正当盛夏时节,暑气甚是难熬。苏幕遮书虫二人结伴北上,为避暑气,通常只一早一晚时赶路。
书虫一天里主动开口的时候少得可怜,苏幕遮对此不以为意,因为书虫虽不搭话,却有问必答,问答之间她还是成功的摸到些暗庄的情况。
在踏入滇梁交界之地的戎州时,一张薄薄的纸张又递到了苏幕遮的面前,她接过来迎光看去,发现纸纹如水纹,在阳光下竟似缓缓流动一般。
不知道书虫究竟囤了多少样不同的纸笺,这收集纸张的癖好可不多见啊。
“这是什么纸?”
书虫掏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显然苏幕遮这一发问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他看了她一眼,哑声道:“衍波笺。”
“很漂亮。特托墨吧。”
“……对,还禁得住皴染。”
苏幕遮未料到书虫居然接了这个话题,哈哈一笑后去看纸上的内容,发觉是戎州概况,包括人口、州境和特产等事宜。又有一言说道:
‘戎州有笑笑帮分舵,可做落脚之用。大秋溪,在戎州东北一十三里。暗庄独落,处于一片密林中央,方圆十里无人烟。’
在路上,苏幕遮已从书虫处得知,暗庄庄主殷呈的五十岁大寿就在三日之后。此刻的她翻来覆去的去读这条信息,心里想道:落脚之后呢?如何混进去暗庄呢?
在接触到她疑惑的目光后,书虫又递了张纸笺给她:
‘戎州如归客栈是暗庄产业,可从负责接待的人手中换取入庄所需的信物。’
短短的文字,却让苏幕遮看完后豁然开朗:正愁没人教,书虫就出了个好招儿。看来因为暗庄独门独户,无处让多名客人栖身,故有请帖的贵客入住暗庄。其他闻风而来的道贺之人,皆以戎州为前站,打尖住店,交换拜贴,都要在这间客栈进行。
而自己虽然没有请帖,但假托笑笑帮的名义来贺,换取一份入庄的信物是易如反掌的。
想到此处,苏幕遮神采奕奕地问道:“那我们这就过去吧?客栈在哪里?”话音未落,她又恍然道,“我也是傻了,虫伯也是头次来,怎会知道。我们找当地人问问好了。”
书虫颔首应允。
“虫伯,大庭广众的,可不能以纸笺代替回答了,太扎眼了。咱们是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的,不能这么引人注目。”
苏幕遮一本正经地说道。
书虫听此一愣,只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写满了兴致勃勃,可说的话又有几分道理,使得他无可反驳,刚要点头,就被呀呀的虫鸣声打断了。
“午正了。”
苏幕遮配合着她的报时蛊报了个时,书虫忍不住问道:“这蛊虫还能活多久?”
“这个嘛,”苏幕遮沉吟着答道,“三四天吧。不过今日它就会下小的。”
至于生出来的小的还会不会报时,这就不好说了。实在不行就再炼一对呗。
“……就一个怎么下小的?”书虫有些无以言表。
“谁说只有一个了?一公一母两个,公蛊的叫声是‘吱吱’,母蛊的叫声是‘呀呀’,公的前半天叫,母的后半天叫,”苏幕遮边说边举高装虫子的凤箫,“你要不要看看?”
“不必了。”
书虫自打开口以来,这句话接的最快。
苏幕遮也不勉强,拦了一个过路的妇人,客气地询问“如归客栈”的位置。那妇人甚是热心,爽利地答了一大串话,在一团难懂的梁州方言里,她大致听懂了一二:这条路抵拢倒左拐……还有什么来着。
罢了,边找边问好了。
苏幕遮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在这陌生的地方也不觉得发怵,招呼着书虫信步而行。
抵拢倒左拐,大概就是直走到底,然后左转的意思。
走了不久,苏幕遮的额头已渗出层薄薄的细汗,但她想着今晚终于能吃上一口热汤热饭,睡上高床软枕,脚下愈发的轻快起来。
戎州的主街还算宽阔,可供三架马车并排前行。苏幕遮顺着长街向前望去,不知怎的想起了家乡的街市,想到了匝桶匠街。许是因为此街与匝桶匠街相较要宽阔许多,反倒没有那么热闹的感觉。
她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随意的拐了两个弯后,就见前方人头攒动。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
苏幕遮在原地跳了几跳,也没看出所以然,好奇问道:“是有人卖艺吗?还是那就是如归客栈,大家围着是为了看各方人士给暗庄送的贺礼,”说到此处,她方使念及自己除了银钱和换洗衣物之外身无长物,“虫伯,我们多少要准备份寿礼吧。去贺寿送什么比较合适?”
书虫罕见地皱了皱眉,像是在思索,又好像在不满苏幕遮将他当做随身携带的锦囊妙计,什么问题都要问他。苏幕遮笑吟吟地望着他,对他的神情不以为忤,终于书虫在这一场对视中败下阵来,平声道:“我去买。”
话音甫落,突闻前方人群处响起一阵争执之声,起初声音不甚响亮,还听不清楚,谁知说话之人越说越大声,终划破层层噪杂,引起了苏幕遮二人的注意:
“死叻个哈嘛批的仙人板板,一天到黑就晓得吹牛批,杀千刀的龟儿子,卖那杀千刀的笑笑散,做那神仙水儿,你看老子咋个收拾你,几陀子几脚头打得你龟儿子你妈都认不得你!”
苏幕遮作为外乡人,对那人的叫骂可说是半点都没听懂,还在想着是谁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可“笑笑散”和“神仙水”这两个词儿她却听得分明,心里“咯噔”一声,快步冲上前,拨开人群挤到头前,就见群情激昂,声音嘈杂,有人如斯喝骂,还有人将烂菜叶、臭鸡蛋、发馊的米饭等物噼噼啪啪地乱扔。
他们围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笑笑帮戎州分舵。
分舵的大门紧闭,任外面闹得人仰马翻愣是没人探头。苏幕遮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只顾着躲麻烦,没看出这帮人是来讨说法的吗,一味避之不见怎么能行。
想着她奔至门前,回身张开双臂拦道:“大家冷静点!”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但不过一瞬,有人反应过来,骂道:“哪里来的女崽,趁早悄咪咪嘞爬开,****仙人板板!”
苏幕遮听得头晕脑胀,大声叫道:“有没有会说官话的!”
这一声叫响彻云霄,引起的反应就是各方喝骂的汇合。来闹事之人骂了一阵,也觉出这种七嘴八舌除了声音大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其中一人扬了扬手制止住众人的骂声,后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说道:“大姑娘,这事和你没关系,还不快让开。”
看来这说话的就是领头的了。
苏幕遮上下打量着那人,见他中等年纪,中等身材,身穿一水青色直缀。她虽不知道只有身上有功名的士林中人才可穿青衿的规矩,可也看得出来,这人通身贵价货,恐怕不是个有钱的就是个有名望的。
不过想也知道,吃得起神仙水的,又有几个是穷人。
她暗叹口气,问道:“老伯,是你在吃神仙水吗?”
这句话像是踩了那人的尾巴,使得他原地跳脚喝道:“你才吃那鬼东西!”他神情激动,拍着胸脯说道,“我原家是书香世家,我原某人的太爷爷是太祖时期的知州。”
苏幕遮潜心听着,原以为那人说完太爷爷的辉煌后会接着说“我爷爷”如何,“我爹”如何,“我”又如何,谁承想那人说话如此的后继无力,“知州”二字之后只余激动的喘息。
旁边另外有几人不住口的相劝道:“邵日兄稍安勿躁。”
“诸位,我们都知道神仙水会让人上瘾,损人健康,一经接触终身无法摆脱,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它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苏幕遮徐徐道来,众人听得她语带哀意,各自感怀心事。要知来此闹事的,除了几个乡绅富商和些许读书人之外,大半都有吃神仙水的亲人故交,这才使得群情激奋,嚷嚷着让笑笑帮给个说法。
苏幕遮说完神仙水的危害后,话锋一转:“可是,冤有头,债有主。笑笑散已问世十多年,救治了不知多少人,与那伤天害理的神仙水怎可同日而语!”
她的话掷地有声,如同石投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那原姓中年人原邵日戟指喝道:“这女的和笑笑帮是一伙的!”他仿佛觉得与苏幕遮这样的小姑娘口舌之争没有意义,回身说道,“大伙把门撞开!看那帮龟儿子躲去哪!”
眼看着要从“文斗”转为“武斗”,苏幕遮心里暗暗发急,张手唇边大喊道:“虫伯!快去找官府的人,有人挑唆百姓聚众闹事了!”
(女主日记1:建初元年六月初十,虽热不闷,白是迅白,酸是溜酸,黑是黢吗黑,累死个人的梁州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