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在水里挣扎着上下扑腾,怎奈不会游泳,再加上这一身繁琐的绫罗纱裙浸水后益发的厚重,直拖着我往下沉去,虽是被水蒙了眼,我仍是看到岸边那一身青蓝色的宦官宫衣匆忙离去的背影。荷塘里的水和着被我搅混的泥沙一阵阵直冲入口鼻之中,一咳嗽,更是汹涌地铺天盖地而来,慢慢地,就觉手脚瘫软使不上劲,意识正在逐渐模糊……
“云儿!!”一声无措惊慌的呼喊如平地惊雷传入我的耳朵中,是谁?狸猫吗?好困啊~眼皮重得睁不开,只想沉沉睡去。身子突然一轻,好像有人将我托着抱了起来,之后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云儿!云儿!……”是谁这么大嗓门在我耳边嚷嚷,扰人清梦?一口含着土腥味的水从嘴里破喉而出,我愤怒地睁开眼睛,就见狸猫慌乱失措地搂着我,满眼尽是焦虑不安,被水浸湿的衣裳紧紧地贴着身形,额边一缕青丝还在不断地往下滴着水珠,甚是狼狈,与平日里衣着光鲜、桀骜邪媚的样子大相径庭。看见我睁开眼睛,毫不掩饰满脸的欣喜之色。“快!宣陈太医!” “是!”
为什么狸猫总能在我遇到危险的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我皱着眉头一边喝着陈太医开的驱寒苦药,一边疑惑地看着身边监督我吃药的狸猫,“都下去吧!”狸猫打发了宫女们,接过七喜手中的汤药,竟然欲亲自喂我,我一惊,赶紧接过药碗闭着眼睛把那药一口灌了下去,狸猫见了我的举动,似乎有一丝不悦掠过眉间。真是的,我自己喝药替他省了事,他反倒不高兴,真是难伺候。
狸猫略一沉吟,挑起我入水时扯下的一片青蓝衣角看了看,脸上尽是风暴降临前的暗霾。“云儿可曾看清是何人所为?”
“妾身被水迷了眼看不真切,只隐约间见得一青衣小太监的背影。”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大胆将太子妃推入荷塘?看来真是流年不利,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找个时间要好好烧柱高香给各路神仙。
“来人哪!把这东宫之中的所有太监宫娥都召进来!”狸猫一拍桌子,那好好的紫檀桌角竟裂了一块。
不到一刻工夫,屋子里已是跪满一片瑟瑟发抖的宫人们,屋外也是跪满了人。“今日是谁伺候娘娘午睡的?”狸猫冷冷地望了一眼众人。
“禀……禀殿下,是奴婢……”雪碧那丫头怯怯地站了出来,“奴……奴婢……今日打扇伺候娘娘午睡,后来,来了一个小太监,说是娘娘早先吩咐煮的绿豆祛火羹已经弄好了,要奴婢去端,奴婢一时大意、心里不疑有它便将那扇子交了小太监,自己去了伙房,谁知那伙房师傅竟说没有接到通知说娘娘要吃祛火羹,奴婢这才觉着不妥,折了回来。奴婢有罪,请殿下、娘娘责罚。”一通话说完额头已是一片冷汗。
“你看看,这跪着的人里可有那小太监~”狸猫微微眯着眼,迸射的冷意叫一干下人们缩了缩脑袋。雪碧站起身来,挨个细细辨识过去,被她看到的太监莫不是胆战心惊。最后,雪碧的脚步停在了一个身形瘦小的太监面前,“就是他!”
“奴才冤枉啊!”只见那小太监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张,被两名侍卫架着丢到狸猫和我面前,虚脱一般瘫在地上。
“抬起头来。你是哪个园子里的?叫什么名字?”
“奴……奴……奴才……是雅……雅馨园里……里的。奴才……奴才……名唤富贵,奴……奴才真是冤枉的!”小太监此时已是抖成一团。
雅馨园?那不就是侧妃姬娥的园子?没有人指使,这小小太监怎敢做出此等事情,只是这姬娥……难道是出于嫉妒?虽然近日狸猫夜夜在我这里留宿后,她来向我问安时的眼神确是有些隐隐的幽怨,但如若说做出此等恶毒的事情来,倒真是太欠缺考虑了,与她平时得体端庄的举动甚是不符。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小太监的面貌、身形,确和我入水前见到的那个背影有几分相似。
“来人哪,把侧妃娘娘请过来。”狸猫眼底戾气积聚,“请”字拖着长音让人不寒而栗。不一会儿,那姬娥便脸色煞白地踏进了屋子,“妾身参见太子殿下。”
狸猫任由她俯身在那儿,觑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向那小太监,“说!今日之事是谁指使你做的!”
“奴……奴……奴才是冤枉的!还……还……还请殿下明鉴……奴才今日并未出雅馨园半步。”那富贵瘫在那里,反反复复就是说着冤枉。姬娥的脸色更白了。
“可有人证?”狸猫问。
富贵想了一圈,颓然道:“晌午……晌午时分,就只奴才一人在后园子里除草……没……没有……人证。”
“你没有人证,本宫倒是人证物证俱全。”就在这时,一个太监奉命用取了件湿嗒嗒的太监衣袍上前来,“这袍子是奴才在富贵房里搜到的。”
狸猫命人将湿衣展开,袍下那赫然残缺的衣角触目惊心地展示在众人眼前。“这是娘娘入水前扯下的那贼人衣角。”狸猫将青蓝衣角递给王老吉,王老吉将那衣角往那湿衣上一比对,不差毫分。富贵脸上已是一片死灰,姬娥却好像一副很是吃惊地样子,抬起头来。
“皇后娘娘驾到!”突然,外间太监高声唱报,打了帘子,就见皇后头戴凤冠、云英披帛、金丝绣凤黄袍,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踏入厅内,坐定后凤眼一扫,威严顿生。这消息也太快了,竟连皇后都被惊动了。
“儿臣(臣媳)给母后请安!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狸猫伸手欲扶着我跪下,皇后虚扶了一下,“太子妃身子虚弱,这礼就不必行了。这一屋子人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狸猫简要跟皇后说了大概。皇后听后,蹙眉望了一眼姬娥,“太子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若无人指使,区区一个园艺太监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狸猫冷冷地对着那姬娥说道。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姬娥,虽然我也怀疑她,但心下想想又觉得奇怪,这姬娥既然要做这种事情,又怎么会傻到把人证和物证都留下来任我们找到……
“臣妾如若要做出此等见不得人的事情,又怎会留下把柄让人揭穿。臣妾自觉问心无愧,臣妾冤枉!”姬娥一下跪了下来,说出的话竟和我心里想的一样。说完后,羞愤怨恨地看了我一眼。天哪!~那眼神仿佛在指控我才是那幕后指使之人。
皇后听后竟将眼神调向我这边,里面竟也含了一丝怀疑之色。我招谁惹谁了?莫名其妙被人推进湖里,这会子又被人当成嫌疑犯自编自导了这出戏,借此除掉姬娥。
“母后明鉴!臣媳怎样也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来儿戏。”我也跪了下来,但看那姬娥也不像在撒谎的样子,突然,一个激灵,脑子里醍醐灌顶般清明,“臣媳以为,这行凶策划之人另有其人。”
“哦?太子妃有何见解?”皇后奇怪地问道,姬娥也是诧异地看向我。只有狸猫,赞赏地望着我,挥手屏退了一干宫女、太监。可见他也猜到另有其人了,而且应是比我更早猜到,他自己不便说明,就等着我说了。我心想,你就这么信任我的智商?万一我猜不到,今天岂不有人要冤死了。
“只是……臣媳不敢妄言,还请母后先恕臣媳无罪。”退路要先留好。
“哀家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臣媳以为今日之事莫不是要让我云、姬两家结仇怨恨、相互猜忌,若云家和姬家反目,这最大受害之人是谁?这最大得益之人又是谁?还请母后明鉴!”我不答反问,说得直白。
皇后听后,脸色突然沉下,自然是听明白了我的话,“大胆!”
“臣媳妄言,请母后息怒。”“儿臣请母后息怒。”狸猫也跪了下来。
“今日之事往后休要再提!泄露者斩!”说完,斜着凤目看了我一眼,“皇上说的有理,太子妃虽年幼却果然有颗七窍玲珑之心,云相倒是教女有方啊!”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说得我心里一个哆嗦。
咱也想低调啊!可这低调得起来吗?都是你自己生的两个好儿子!我虽居深宫,但关于那招财猫联合潘行业与狸猫抗衡的传闻也略有耳闻,狸猫手上最大的王牌莫过于我云家,而其次就是那兵部尚书姬远征,两家若反目成仇,狸猫太子之位定是不保,那招财猫岂不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了?找人易容成那太监富贵,再利用大家公认的女人之间相互嫉妒的心态,引我们两家敌对,若狸猫帮我,势必会失去姬家兵权相助;若帮姬娥,势必会失去爹爹朝堂上的支持,所以这招无疑是一把双刃剑,实在是高啊!只可惜我不爱狸猫,若今日我爱惨了狸猫,肯定也会认为是那姬娥欲加害于我,可正好借此机会将她从身边除去,人说爱令智昏,爱情容易使人丧失分析能力,所谓“婚”,就是“女”的发了“昏”才会有婚姻,我不爱狸猫,自然头脑也就比那姬娥冷静些。
看来那日面圣礼上那招财猫温和无争的样子都是表象,帝王之家果然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无欲无求。野心就像是深埋心间的一根刺,遇到机会便会无限扩大成长起来。
最后,那富贵终是难逃一死的命运,还是被皇后问斩了,一条无辜的人命在帝王的权势之争中竟比那地上蝼蚁还不值一顾,无情才是帝王家本色。
虽然,皇后下令禁止传播此事,但是我发现这宫闱深深的皇宫,对于权势中心的人们来说却是再透明不过的,这里,在我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里,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无间和反无间的斗争,第二日,爹爹便又携着方师爷入宫来看我。方师爷替我把脉之时,突然一怔,仿佛看见了什么,惊恐之色一闪而过,虽然很快,还是被我捕捉到了,顺着他的眼神,我看见在我的右手腕处出现了一片淡淡的阴影,细看下似一朵怒放的菊花形状,很淡很淡,如若不仔细辨别很难发现。
方师爷见我看那菊花,恢复了以往镇定的神色,“娘娘恐是溺水时磕碰到了什么,竟留下了这青瘀。”爹爹原本怜惜的脸色,现只剩下阴霾的怒气和心疼的惊慌。真的是青瘀吗?我不禁有些怀疑,方师爷好像隐瞒了我什么,爹爹好像也知晓此事,但他们不说,我也不便多问。
“从今日起,草民会每隔七日给娘娘更替一次药方。娘娘金贵的身子,千万注意不可伤神动怒。”方师爷慎重地嘱咐我。
末了,爹爹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叮咛,平时何等果敢冷静的人,今日回去时竟是一步三回头,好像生怕一没看着我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狸猫第二日竟然命人将东宫北面的那荷塘给填成一座小山坡,尽数种满薄荷草,微风吹过,便有清凉的薄荷味隐隐散布于东宫的各个角落。东宫内其余的湖也都被填平了。世人不知内情,只叹这太子甚是宠爱太子妃,太子妃好薄荷,太子便填湖成山遍种薄荷,一时传为美谈。后在香泽国内“易水为山”一词便被广泛用来形容男女爱情的坚贞不渝,薄荷草则变成了男子向心爱女子表达爱慕之意时必赠的物品。而我,则因此被民间戏称为“薄荷妃子”或“香草美人”。(香泽国内没有香草这种植物,薄荷在这里的别称就是“香草”。)谣言的力量果然不可小觑,何况是这样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正符合了人们心中对于美好的向往,于是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狸猫竟赢得了忠贞痴情的好名声,大家居然自动忽略了狸猫这东宫里还有一位侧妃的现实。
事过两个月后,爹爹便将我刚及笄的大姐云想烟嫁给了赵之航的次子赵玉隆。一时间,朝野震动,认为这是爹爹表示支持太子的一个明确风向标,因为赵之航是太子门下最重要的谋臣之一,这一联姻无非是加强了与太子间联系。一时间支持爹爹的官员们便渐渐开始帮衬着太子这边。
我不禁要叹这狸猫好手段,不但没有被这次事件波及到,反而利用我赢得了民心和爹爹的支持。不知道此时招财猫要作何感想,可算得上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狸猫现在不但晚上要和我同榻而眠,连白天也要限制我的行动,特别是我的午睡,只有在他看得见的范围之内才被允许,而他大部分时间都要呆在书房和一帮子大臣讨论时政,为了同时能够看住我,便命人在书房里间设了床榻,我的午休常常是在太子书房内间中度过的。我曾经找各种理由跟他抗议过,他一概不予理会。我跟他说夏天太热,睡在屋子里会生痱子,第二天屋子四角便放置了四只盛满冰块的大桶,床上也多了一张特殊的床垫用那种看似锦缎,性质却很像聚四氟乙烯类的高分子聚合物的防水面料制成,在其内填满水后用特殊技术缝合起来,躺在上面感觉跟我们现代的水床很类似,冰冰凉的。对于这水床我倒是很满意,多次抗议无效后,我便任由他去了。
小白由于送药缘故,进宫与我见面的次数也增多了。那日,站在微风摇曳的薄荷坡前,竟让我觉得他的背影有一丝落寞,扯疼了我心里不知名的那根弦……他转头朝我微笑,可却是勉强地令人心颤,他开口幽幽说了句什么,却被清风带走了,让我没来得及听清……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问我:“容儿,如果我强大了,你愿意随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