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 雪停了,天地冰冻。
纪念馆西边,乌泱泱一群人站在那里, 陈仰在前排中间位置, 他正对着刘值,稍微抬个眼就能来个四目相视。
但做总结的不是他,是队伍里一个搞学问的大叔,就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谈吐很好。
陈仰在开小差,关于那具女游客碎尸的事, 他问过关小云, 她果然是不知情的。
谁知道重装个房间,墙里面跟地板下面会被人糊进去尸块。
体验馆的看守者还在追杀关小云,他们要做任务,精神不好, 不可能照看同样精神很差的她,所以他们把她交给了管理处的人,她的生死看她运气。
陈仰轻晒,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话是对命运的叩拜, 即便是不真诚的。
背上多了个手掌,指腹在他脊骨处敲点了几下,他的呼吸快了几分:“我没消极。”
朝简看陈仰说假话,默了默, 牵住了他的衣角。
大叔已经讲完了关,程,叶三人的事情, 确切来说是两起命案,一起失踪案。
“没想到……”刘值咬住厚厚的手套拽下来,露出来的手伸进口袋里摸出烟盒跟打火机,“真没想到……”他逆着风雪点烟,又将那几个字重复了一遍。
陈仰回神:“凶手查出来了,事情能了了吗?”
刘值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一直以为体验馆的看守者是编的,假的,没想到真的存在。”
“刘队!”陈仰低吼。
“啊?”刘值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了了,这件事搁下了,明天就是旅游节了,大家都回去吧,早点睡,明天会很忙。”
众人:“……”这就要散会?耍他们玩呢,不留下线索就别想走!
一拨人拦住刘值,手电的光往他脸上打:“什么是黑色奇迹?”
刘值显得挺迷茫的:“我不知道。”
“大家都是街坊四邻的,别这样。”他举起亮度强几倍的大手电,“有话好好说。”
大家气红了眼,滚你妈的,谁跟你是街坊四邻!
“各位,我跟你们中的部分人是一个年代的,你们是第一次听说黑色奇迹,我也一样。”刘值好言好语,“有问题大家一起解决,总会有办法的,人多力量大,不要慌。”
“老子现在就想打死他!”队伍里有人呼吸喘得跟牛一样。
“忍忍,没到时候”“不差这么一会”“现在我们跟他还是街坊关系,没撕掉伪装”有几个稍微冷静些的声音在劝阻。
陈仰的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他眯着眼走到刘值面前:“当年体验馆发生了异变,被封了,现在被关小云重新打开了,我们要做什么防备?”
张琦在陈仰后面说话:“我们是不是要尽快通知游客们,让他们离开这里?还有三连桥的居民,要全部驱散!”
“那旅游节怎么举行?”刘值冷喝了声,他的音量降下去,嘴边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人都走了,那能是旅游节吗?不能走,得留下来,越多越好,热热闹闹的。”
“不让大家走,那到时候体验馆再次变异,不都得死?”张琦大叫,“我们都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会有怎样的异变,不是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吗?!”
虽然那些人对任务者来说都是npc,可在他们的世界,他们都是人。
“哎……很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我只能说,我们尽全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刘值恢复如常,他的声音夹在风声里,模糊不清,“至于体验馆的事,大家都要守口如瓶,家人也不能说,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毕竟体验馆已经被封了很多年,早就从三连桥的景点里除名了,没人再提起它,旅游节期间不一定就会出什么乱子,黑色奇迹也只是传说,真的假的谁知道呢。”刘值呢喃。
刘值的鸡汤来的猝不及防,一股子死人味:“现在什么都没发生,不要自己吓自己,回去洗个热水澡,明天太阳升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看守者都出现了,这还叫什么都没发生?”陈仰冷笑着呛他。
“各司其职,各尽其责,那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我们需要做的是维护景区治安。”刘值没有生气,他吸了两口烟,和蔼道,“我相信大家劲往一处使,一定能协助其他工作人员把旅游节办好。”
“诶,刘队,等等,我还想问你个事。”江江在靠近刘值的时候,脚下没站稳,直接撞在了他身上,把他抱了个满怀。
刘值扶住他:“什么事?”
“就是,明天旅游节几点开始啊?”江江磨磨蹭蹭地松开刘值。
“跟去年一样。”刘值道。
“……”
刘值走后,所有人都看着江江。
“咱们这支庞大的临时队伍,也就在这时候有点默契。”江江拿出一个钥匙扣,那上面挂着三把钥匙。
大家没耽搁,他们分头行动,一伙人要用各种理由拖住刘值,让他晚点发现钥匙不见了,剩下的都去管理处。
门是关着的,今晚没工作人员值班。
陈仰以为这是好的开始,半分钟他知道自己想多了,不对,是想反了。
钥匙打不开门。
陈仰又使劲把钥匙往孔锁里戳,孔锁发出难受的声音,像是在说,尺寸看似试对的,实际不对,麻烦|拔||走。
江江和围得比较近的几人异口同声:“没事,还有两把。”
外围的也在你一言,我一语,急什么,这把不是大门的钥匙,那就是其他两把里面的呗。
朝简捏了捏陈仰的后颈。
陈仰受到了对象和队友们的鼓舞,他握住另外两把钥匙,将其中一把捅进锁孔里……还是打不开。
陈仰周身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了起来。
“没事没事,老弟,没事的,还有最后一把,这把肯定是了。”张琦安慰陈仰,也安慰大家伙。
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躁,大家的气息都不再平稳,有什么一触即发。
“我再试试。”陈仰把手心里的汗擦在裤子上面,他深呼吸,小心谨慎地试了最后一把。
然后……没打开。
操。
陈仰要跳起来踹门,朝简把他抱到一边去了。
“乖乖……假的……三把钥匙全是假的!”江江一张脸赤橙黄绿青蓝紫,刘值把钥匙放在外套里面口袋,他废半天劲才顺出来,结果?嗯嗯嗯???
队伍里响起一片咒骂。
“什么玩意?这是挖坑等我们呢!”
“……”
“呵呵呵,而且还是巨坑,一下埋了咱一个队。”
“我靠,这是我碰过的最鸡贼的npc!”
“……”
大家的表情都很差,谁不是啊,以前的主要npc要么上来就阴森森神出鬼没,明晃晃地作恶,把搞事两字写在脑门上面,要么从始至终都披着劣质的好人皮,我不揭你的皮,你不伤害我,我们彼此安好,世界和平。
这次的类型真是“活泼”,把他们当猴耍。
有个脖子上纹了一圈吻/痕的老哥找砖头砸锁,“哐哐哐”的声音特别响,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
其他人有的给他打气,有的不赞成这个举动,江江就属于后者,他抓着同伴的手臂,小媳妇似的伸了伸头:“大哥,你这么砸,会不会影响到游客?”
那老哥还没说话,跟他一边的任务者就跳了出来:“管理处哪来的游客!”
“不是啊,你们没注意吗?管理处的附近就有一个民宿。”老肖的小搭档指指一个方向。
他刚说完,民宿的一个窗户里就冒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咆哮:“谁啊?烦不烦,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妈的,别逼老子投诉啊!”
老哥默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下一刻就控制不住地将砖头砸出去。
那砖头落地就蹦起来,飞处于老远。
被npc耍,被游客威胁投诉,管理处的大门锁还他妈是气死人不偿命级别,砸这么半天都没变化,正常的锁早烂了。
三重打击让任务者们暴躁到了一个临界点。一时间,队伍里又是烟味又是零食袋被撕开的清脆声,期间还夹杂着锤树踢墙的砰砰响。
大家都以不同的方法缓解自己的情绪,他们心里清楚,这个任务跟以往的都不同,以往就一个主任务,顶多会有个支线任务。而这次是任务连着任务,都是主线,互相关联,互相牵制又互相交叉着推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百人开局到现在,这任务的特殊已经够强烈了,还不知道有什么险境在等着他们。
陈仰蹲在墙根下面,他靠吸对象让自己离发疯的边沿远了一厘米,不敢离太远,更不敢彻底远离。他只能把自己放在随时都能疯的界限。
“老集村那会儿,你用一根铁丝就把祠堂的门锁打开了,这次呢?”陈仰红着眼看朝简。
“你忘了,我不能参与。”朝简道。
陈仰眼里的光瞬间就没了。
朝简摸他眼睛:“我即便能参与,那锁我也开不了,只能用钥匙开。”
陈仰在朝简的掌心里闭上双眼:“钥匙只有刘值有,他藏得很紧,明天就是旅游节了,体验馆我们还没进去过。”
朝简偏开头,没让陈仰看见他眉间深刻入骨的阴霾。
进了这个任务的任务者都容易慌,容易崩塌,实力也会在原本的基础上大幅度下降,安慰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朝简尚未开口,就有一只冰冷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面,伴随一声嘀咕:“我想了想,既然最后的任务地点是体验馆,那我们就肯定能进去。”
朝简愣了愣,笑:“嗯。”
他低着腰背,把头凑近,让身边人更好地在他衣服里暖手。
快到零点了,一行人离开管理处,拖拖拉拉地走在风中,走在夜幕下,走在小巷里。
陈仰想起来一个被自己遗漏的事,他在队伍里找到郑之覃:“傻子呢?”
“早送回去了。”郑之覃说,“这会在自家被窝里做美梦。”
陈仰舒口气:“你还好吧?”
“好。”郑之覃脚步松散,“我习惯了。”
陈仰蹙眉:“生离死别是能习惯得了的事?
郑之覃毫不迟疑,口吻平淡:“当然能。”
陈仰抿嘴:“我不行。”
“那是因为你第二趟路有姓朝的为你保驾护航,你没过多少站,身边的人不算多,离开得自然也不多。”郑之覃调笑,“像我,同样是二次跑路,我却过了很多站,身边离开的多到数不清。”
“我都懒得送最后一程了。”郑之覃两手插兜,微仰头看夜色,喉中溢出叹息。
陈仰跟郑之覃聊了一小会,收获了一堆负面情绪。
他这趟跑的站是少,但他的第一趟多啊,不知道送走了多少新老队友。
那段记忆是由鲜血组成的,他还没想起来。
等他想起来了,他除了找个地方将它们放好,什么都不能做。
陈仰见朝简剥了个奶片递过来,他张嘴咬进去,脸扭到张琦那边:“琦哥,去我家?”
“不了不了。”张琦一只手摸胡渣,一只手对着他摆摆,“我回我那,明儿见!”
陈仰有一瞬间感觉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散场,他们真的是邻居。
所有人都只是生活在三连桥的小老百姓,话题是房贷车贷老婆孩子等琐碎事情。
没有任务,没有死亡,他们的口袋里也没揣身份号。
陈仰胡乱地抹了把脸,三两下抹掉了脸上的恍惚表情,他长长地叹口气。
朝简低语,气息里的奶香很重:“哥哥,晚上做吗?”
“做。”陈仰坚定点头,这是他唯一一个能够解脱痛苦的途径。
朝简抿着的唇角动了动,他多吃了几个奶片,补充体力。
有人赶着投胎似的大步经过,陈仰把朝简往身边带带,不让那队友碰到他。
做完这个动作,陈仰怔了下,他垂着头挠挠鼻尖。
“这是你对我的占有欲。”朝简低声笑起来。
“我知道!”陈仰瞥他,“别笑了。”
朝简孩子气地讨价还价:“哥哥,你让我再笑会,我太开心了,上次你对我这样,还是在你没死……”
陈仰的头顶没了声音,与此同时,他的手被扣得生疼。
“停停停,你们说,我们明天罢工会怎样?”江江突然跑到最前面,举手蹦跳,“我们不去,我看刘值能拿我们怎么着!”
这提议立马被队友们喷了。
“扯屁,这是我们的任务,生死一瞬,你搞清楚没,真当自己是这儿的保安?”
“这要是份工作,别说罢工,我辞职都行,裸辞,分分钟辞掉。”
“不不不,这要是工作,我绝不罢工,更不会辞职,我会好好干,积极回报社会,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
江江满脸尴尬地溜了,他还真当自己是保安……入戏太深,|拔|不出来。
平时做任务不这样,这次融入了进去,还跟npc有了感情。
主要是因为他爸妈多年前就离婚了,各有各的家庭,他在外地上学打工,今年去妈妈家过年,明年去爸爸家过年,不管去谁家都跟客人一样,没有归属感。
而且爸妈这些年就没有在一张桌上吃过饭。
但这个任务规则给他安排的身份是四口之家,父母的感情很好,兄妹的关系也很和睦,家庭幸福美满。
人很容易被自己想要,却又没有的东西困住。
江江溜得更快。
“江江,等我一哈!”同伴风风火火地追上去,“你跑错方向啦!”
陈仰回头看身后的浓重夜幕,看那片静静沉睡的草木和披满岁月痕迹的砖瓦,不知道明天三连桥的那些熟面孔和生面孔都会怎么样。
今夜的三连桥和前两晚没有差别。
凌晨两点多,陈仰点了根事后烟,蜷着腿坐在床里面的窗前抽烟。
空调的温度打得很适中,不太燥也不会冷,令人感到舒服。
陈仰把怀里的烟灰缸拿出来点,将烟灰弹进去,他清了清有点干疼的嗓子:“朝简,给我倒杯水!”
“水还在烧。”朝简很快进房间,“等会。”
“晚上没烧啊?”陈仰按按头,“我怎么记得烧了的?”
朝简没说“你记错了”,只说:“喝完了。”
“噢。”陈仰勾勾手,老流氓样的笑,“到哥哥怀里来。”
朝简的面步漆黑。
陈仰把最后两口烟留给朝简,他往对方宽阔的背上一靠,手摸了摸对方薄而清晰的腹肌。
二十岁,多好的年纪啊,陈仰感叹不已:“那歌怎么唱来着,时光它一去不复回,往事只能回味?”
朝简含着烟蒂,嗓音沉沉:“跑调了。”
“不重要。”陈仰一本正经,“意思到了就行。”
“你睡不睡?”朝简看他。
“不睡了。”陈仰说,“你去看看水,我好像听到水开了。”
朝简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不准再抽烟了。”说着就下床去厨房。
“管我。”陈仰好笑地哼了声,他爬到床前,身手够到柜子上的背包,一把捞到腿上。
陈仰打开背包,拿出《量子论之世界与意识的关系》,从头开始翻了起来,内容大多都能背了,他现在纯碎是看情怀和信念。
翻到一页上面写了好几个“回家”,陈仰跟着念了出来,他把脸埋进书里,闻着印刷的墨味发呆。
“你在干嘛?”房里响起朝简的声音。
陈仰深呼吸:“我在吸收能量。”他抬起头,就着朝简的手喝口水,“温的。”
朝简:“放阳台晾过。”
陈仰愣了一下:“有时候你倒显得比我大。”
“这不是很正常吗。”朝简不快不慢道,“我很多地方都比你大。”
陈仰“啧”了声。
朝简睨他一眼:“你在想什么,我说的是手和脚。”
陈仰:“……”
“我有感应,我这次能进最后一关,快了。”陈仰把书丢一边,翻出日记本摊开,一页页往后拨,长长短短的线条映入眼底。
没得到回应,陈仰的视线从日记本上转移到朝简脸上,就这么掉进了他眼中的那片深海里。
海上有朦胧光晕,快要天亮了。
陈仰怔了片刻才收回目光,接着看日记本,他能感应到,朝简作为他的搭档,身份号的共享者,自然也能。
只是朝简不说,怕他恐慌。
陈仰把日记看完,手往背包最底下伸,摸到画家给的两颗大钻石,也不晓得回家了,这钻石还在不在。毕竟钻石跟书不一样,它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的东西。
要是没了,那也只能说他们有缘无份,注定不能成为一家人。
陈仰从口袋里摸出白卡,这上面还有他的体温,应该说全年都是温热的,就没凉过。
毕竟二十四小时不离身,睡觉都揣着。
陈仰的指尖蹭过自己的身份号,0-1-9-。蹭完把白卡翻个遍,沉默着和他的人脸头像对望。
平时陈仰都慎重保管白卡,生怕它折了丢了,他试着用一种随意的姿态将它扔了出去,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
朝简一直陪着陈仰,看他发泄。
陈仰喝了大半杯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埋怨吐槽了会任务规则就睡着了,朝简将他翻乱的东西一一收好。
朝简靠在床头,抱小孩一样把他抱在身前。
陈仰跨坐在朝简身上,腿下意识环在他腰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他怀里做梦。
梦里有一片竹林,陈仰在挖春笋。
朝简蹲在旁边,眉头皱在一起:“仰哥,我跟你说的,你有没有……”
“叫什么仰哥,叫哥哥。”陈仰抓着一根春笋,将上面的土敲掉。
朝简抿唇:“哥哥。”
“乖。”陈仰摸他的黑色脑袋,“npc要我们挖春笋,那就挖,上天会眷顾听话的好孩子。”
“哦……”朝简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样子像一条等着主人投喂的大狗。
陈仰给了他一个奶片。
“这个牌子的太甜,不好吃。”朝简边吃边挑剔地说道。
“那你还给我。”陈仰佯装生气,他的手伸过去,作势要抢回来。
朝简后仰头:“都在我嘴里了。”
下一刻朝简就被按住肩膀往前一带,嘴里的奶片被卷走,他愣在了原地。
陈仰吃着奶片,悠悠道:“是甜,甜齁了,下次换别的牌子。”
朝简“腾”地站起来:“我,我去其他地方挖春笋。”
他转过身往一处走,喝醉酒似的,没走几步就一头撞在了竹子上面。
陈仰在梦里开怀大笑,现实中的他也翘起嘴角,笑出了声。
“是不是梦到我了?”朝简左手攥着药瓶提醒自己控制情绪,右手扣紧怀里人,他苦笑,“该梦到我了吧,哥哥,我怎么说也是你对象。”
睡梦中的人发出梦呓:“朝简……”
朝简的心跳停了一拍,下一秒疯狂鼓跳,那声音震得他肋骨发疼。
“梦到我了。”朝简摩挲陈仰嘴边的弧度,凑过去尝了尝,是甜的,他满足地阖上了微红的眼眸。
陈仰是被一阵敲锣打鼓声吵醒的,他醒来没有动,神情有些怅然。
有关重置前的事情,他梦到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这是他头一次梦见朝简。
陈仰抬了抬眼皮,不自觉地抓住眼前的栗色发丝,梦里的他染着这个颜色,而朝简的头发是纯真的黑色,没有染。
这极有可能是朝简生病以后才多出来的习惯。
陈仰心头一酸。
脸被托起来,陈仰快速用手背蹭了蹭眼睛,沙哑道:“几点了?”
“六点。”朝简摸他还有点湿的眼角。
陈仰拉开窗帘,隔着玻璃窗往外看,小彩旗和气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挂起来的,绕上了整个三连桥。
旅游节开始了。
陈仰出门的时候碰到了乔小姐,她还是一身旗袍,红色高跟皮鞋,无所谓行装放不方便。
“早啊。”乔小姐拎着小包,姿态慵雅。
陈仰笑道:“早。”他扶了扶胳膊上的红袖章,扭头等还在玄关换鞋的朝简。
乔小姐先走了,清脆的“哒哒”声在楼道里回响。
陈仰看着朝简关门:“乔姐没跟你讲过话吧。”
朝简将同色的棒球帽扣到陈仰头上:“她为什么要和我讲话?”
陈仰哑然。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她比你想象的还要聪明,尤其是看男人这部分,她不接近我,是她的安全意识给她做出的选择。”朝简推着陈仰下楼。
陈仰挑眉:“我那么多队友里面,你只夸过乔姐,早前你说她身手好,这次又说她聪明,而且她有瘾这个事,我最开始是从你嘴里听到的,你挺了解她。她重置前,你们是不是有过不止一次的合作?”
朝简不置可否,几瞬后他顿住,按在陈仰肩头的手指轻抖:“你是不是吃醋?”
陈仰奇怪道:“我干嘛吃这个醋?”
朝简越过他走了。
“……”陈仰赶忙追上去,“我吃我吃。”
六点五十,所有戴着红袖章的任务者在三连桥的第二座桥边集合,大家选择用报数来确定人数,这样快。
报完数后,目前存活的人数出来了,五十二人。
大家都迎风沉默,今天是他们来这里的第四天,队友几乎少了一半。
任务还没完。
队伍里最年长的任务者是老江,他的身份是豆浆店老板,这会店里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忙。
老江原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退休工人,他能走到现在,靠的是“适应”这个词,给他什么环境他都可以适应。
“我给你们留了豆浆油条,都上我那去拿吧,从后门进,早饭不吃不行,吃了才有力气……”
老江顿了顿,后几个字不是“干活”,是“逃命”。
到了生死存亡之际,“逃”是保命的首选计策。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豆浆老店。
陈仰和朝简走在队伍最后,清晨的风冷得刺骨,他把手放在嘴边哈口气,这五十二人,最后不知道能不能活十人。
十人里又能有几个进最后一关,看见各自的人生走马灯。
纪念馆西边的空地上搭了个台子,铺上了红毯。
上午八点,旅游节开幕式,领导讲话。
游客和当地的居民在外围,管理处的人在台下,旁边是陈仰一伙民众志愿者们。
陈仰站在最后一排,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有种坐船颠簸的感觉,有点晕,胃很难受。可能是紧张过度加上心慌导致的。
第一次做任务都没到这个程度。
“我想吐。”陈仰小声对身边的朝简说。
朝简的眉头皱了皱:“我带你走。”
“能走吗?”陈仰说,“领导还在讲话,周围都是人。”他做了几个吞烟的动作,摇头道,“算了,我再撑撑,说不定一会就好了。”
朝简拽不走他,只好选择别的办法:“手给我。”
陈仰把手给朝简,看他按自己手上的穴位,力道不算重,也不轻,被按到的地方有一点酸痛。
可能是心理作用,也有可能朝简懂得多有经验,陈仰觉得好受了一些。
站在前面的阿缘手往后伸,递过来一个薄荷糖。
陈仰低声道了谢,他把薄荷糖拆开,送进嘴里,含住,清凉的味道在他舌尖上散开。
“大家还记不记得这个任务的提示?”陈仰用一小圈队友都能听见的音量说。
“记得啊,‘听’嘛。”斜对面的江江说。
反正耳朵不是挂件,什么都听,要是重要线索在里面,就也会得到,只不过得大范围排除。
“体验馆,听旧时的声音。”江江左边的林书蔚自说自话,“提示指的是体验馆。”
江江激动得发出一声惊呼,右边的同伴及时捂住他的嘴,才没让那声音完全外放,不然就是干扰旅游节。
四周的任务者们纷纷交头接耳。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体验馆的主题不就是听吗?!”
“其实解决景区的纠纷问题也跟‘听’挂钩,我们得听清楚前因后果。”
“我一开始就说了,这个提示贯穿两个任务,你们还不当回事!”
“……”
“不管怎么说,旅游节就一天,今天都小心点吧,大家在刀尖上走,摔下去就是血溅三尺。”
“开始走秀了!”
交流的任务者们都齐刷刷地抬头看去,一群穿古装的帅哥美女轮番上场。
外围的游客们几乎都举起了手机。
秀走完是歌舞节目。陈仰全程抑制不住地戒备四周,或许是他感应到自己快进最后一关了,他的阈值比进来的时候更低,仿佛能看见某条无形的线在他眼前浮动,只等他越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节目终于结束了,舞龙舞狮的队伍从台上下来,铛铛啷啷地靠近人群,热闹非凡。
“这搞得我都澎湃起来了。”张琦难掩兴奋。
陈仰也是,他的心脏激烈跳动,所有感触都来得既快又深,还在不断加剧,比任何时候都要猛,像浪打浪,一层堆一层。
没开放的三个景点都开放了,纪念馆门前排了很长的队伍。
陈仰在西边空地上往那个方向看了看,他收回视线看脚下的地面,地底下就是体验馆。
“各位游客朋友请注意,今天是三连桥一年一度的旅游节,各个景点排队请耐心等待,不要推挤!”景区的广播中不断重复提醒着,“个人物品务必保管好,带小孩的看好自己的孩子,身边有老人的照顾看老人,文明出行,安全第一,文明出行,安全第一……”
陈仰正要和朝简说话,有个外国的背包客过来问路,他怀揣着“我还年轻我要勇于尝试”的想法用蹩脚的英文跟对方交流,对方用单纯的眼神看着他。
“你来吧。”陈仰抽着嘴角拉了拉朝简的手。
朝简在德国待了很久,英文发音却没有德式口音,偏向美式,几句就把人送走了。
陈仰听不懂,他默默翻篇。
“背包给我吧。”陈仰说,他要做好随时进最后一关的准备。
朝简将背上的黑包拿下来,给陈仰背上。
陈仰经过叶宇妹妹的摊前,他想买两杯糖水却挤不进去,她的生意非常好,好得忙不过来。
上午陈仰一直在纪念馆附近巡逻,没有什么情况发生,下午他化解了两场冲突,喝掉了三杯咖啡,跑了几趟厕所。
陈仰第四次站在水池边洗手的时候,隔壁女厕里传出质疑的声音。
“什么?彩虹?真的假的啊?好好好,我马上去!”
陈仰洗手的动作停下来:“彩虹?”
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了彩虹?陈仰连水龙头都没关就往外跑,朝简关上水龙头,拿走他的棒球帽,阔步跟上他。
陈仰走出厕所就愣住了,不仅真的有彩虹,而且还是……一排!
一道连着一道,在天边搭起了彩色的桥,美得梦幻又诡异。
“天哪……”
“啊啊啊!!!”
“好多彩虹!!!!”
“快拍啊!一会就没了——”
激动的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按快门声,来这摄影的跟普通游客都在急切地拍照录视频,当地的居民也在拍,他们犹如看到了天堂美景。
这一幕在任务者们眼里却是地狱,完了,异变出现了。
陈仰的呼吸混乱了起来,他拽着朝简,边跑边寻找刘值的身影,找不到。别说刘值了,他连管理处的工作人员都没见着一个,人太多了。
“去管理处!”陈仰的身子转向朝简,他只转了一半就僵住了。
朝简撩起眼皮,看着陈仰看的地方。
无数的黑线从一个方向喷涌而出,一条条往上窜,如倒流的黑色瀑布,向着天空倾泻而去。
那方向是……陈仰顺着黑线得根部望去,是纪念馆西边!
地下的体验馆里冒出来的?陈仰的心跳快得有些心悸,他揪着胸口得衣服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
朝简捞着陈仰,手掌不停在他脊背上抚动。
那些黑线在空中乱舞,如同一条条有生命的线虫,疯狂扭动着。
“耳机?”
每一根黑线的尽头,都有一个u形的东西飘浮在空中,陈仰聚起目光看去,感觉真的有点像耳机。
这像是拉开了某种帷幕,离耳机近的那些游客们莫名其妙地变得兴奋,秩序也乱了起来。
“快往后退!不要再凑上去了,快退……”老江举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喇叭,撕扯着粗糙得嗓子大声警告。
没有人听。
数不清的黑线向着空中无限延展,像是黑色的豆芽,一根一根地矗立在空中,直到穿透云层,人们抬头向上看,耀眼的阳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只能模糊的看见黑线在穿透云层之后,竟一个扭转,如雨点一般,向着下方的人群坠落下来。
所有嘈杂声瞬间消失,世界沉睡了一般。
随着这些黑线的下落,陈仰终于看清了,那黑线的头部,果然是黑色耳机。每根黑线都连着耳机。
游客们都傻了,当地的居民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他们看着那一个个划破天际的耳机,目瞪口呆。
陈仰往纪念馆西边走,那片空地已经挤满了人,他的步子迈得更大,没留神撞到了一个游客。
“对不……”陈仰的话声止住,他看着直直地走向空地方向的游客,脸部肌肉猝然绷紧。
陈仰的心中有个很可怕的猜测,他试探性地喊了声:“喂!”
那游客仿佛没听见,眼里只有耳机。
陈仰的眼睛瞪了瞪,关小云说过的几个信息在他脑中浮现,迷失心智,被蛊惑……
“别咬伤自己。”朝简阻止陈仰咬食指关节。
陈仰跟朝简对视,像是得到了一些力量,他继续往前走,往异变的起始点走。
那些飞扑下来的耳机,并没有落到地面上,而是向气球一样,一个个的飘在半空中。
“抢啊!”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然后现场的秩序终于彻底混乱了,人群全都疯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拼命蹦跳,将空中耳机给拽了下来。
接着就像吸毒一样,无比兴奋的将耳机戴在自己的头上。
没过一会,现场的情形让所有任务者不寒而栗,只见空地上的所有人都蜷着身子站着,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都带着耳机,耳机线一直延伸向天空。
那些人的脸上都显出痴狂和陶醉,耳机里像是有世上最美妙的声音,他们全都如痴如醉。
“耳机里……到底有什么?”陈仰喃喃,曾经的体验馆里是旧时的声音,发生异变后的肯定不是了,所以会有什么声音?
朝简道:“那只有戴上耳机的
人知道。”
陈仰口干舌燥,他不想听。
就在陈仰这么想的时候,人群里传出震耳欲聋的吼叫。
“啊——我也要听!我也要听!!!”
“给我,快给我!”
有不少游客都没抢到黑色耳机,他们看见别人戴着的耳机时,喘息声粗重,眼中通红,神情透着不正常的渴望。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个两个的猛地扑向那些戴着耳机的人,想要把别人头上的耳机抢夺过来,而被抢夺的人,脸上露出强烈的愤怒,像是被人搅扰了美梦。
陈仰朝着离他最近的那两个起冲突的人走去,要维持秩序,他的心里很乱,这秩序要怎么维持……不知道,尽力吧,不逃避,尽职尽责就好,做自己能做的。
那戴耳机的是个少年,想抢耳机的是个中年人,好像还是亲人,一起来这里旅游的,就在两人剧烈拉扯争夺的时候,
“咔!”
黑色的耳机线突然被扯断了,那少年头上的耳机随即干瘪下去,如同失去了营养的果实。
“啊!”少年抱着头上的耳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在陈仰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少年的耳机干瘪之后,他的头部竟然也跟着干枯下去,然后是脖子,接着是身体……
整个人像是断了根茎的果实,迅速干缩,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养分。
“啪!”尸体好似一片干扁的枯叶,轻飘飘的倒地上,没有了一点生机。
就在这时,景区的广播突然响起,播音员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她的语调冰冷而陌生,混杂着几分年代久远的沙沙声。
“全体工作人员注意!”
“下面是紧急通告,由于突发状况,黑色幸福活动的名额有限,请工作人员将多余游客迅速驱离广场,感谢游客朋友们的配合……”
由不得陈仰多想,他迅速和向他靠拢的队友们站在一起,他们手拉手,做了一道人墙驱离游客。“各位不要再往前挤了,都往后退!”
“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
“死人了啊!你们没看到吗?眼睛瞎了啊?都不想活了是吧?”
“别挤啊!!!”
“我的头发,别抓我的头发!”
“卧槽我的衣服都烂了!”
“这他妈的异变是这么回事?啊!秩序还能不能管了啊?”
“……”
任务者们要崩溃了,游客们已经崩溃了。
“啊!受不了了!我要听……我要听……”那些游客早就不知不觉失去神智,他们一遍遍冲撞陈仰他们组成的人墙,用手抓用脚踢,还吐口水谩骂不止,失心疯一样。
没办法了,陈仰只能把人敲晕,抓一个敲一个。
其他任务者也有跟着学的,有的顾不了这个,直接抬脚踹,用拳头抡砸。
朝简是通关回来的黑户,是个bug,不受规则限制,他和这个暴|乱|的场景格格不入,像个路过此地的修行者,远离红尘和生死,实际上他的希望和阳光就在这里。
这会朝简没出手,因为那些游客都伤不到陈仰。
“你站我后面!”陈仰回头吼,“口罩戴起来,别被挠破脸!”
朝简照做,挺乖的样子。
下一刻,他就抓住一个想要往陈仰背上撞的人,将对方的脖子往后一拧。
陈仰把晕倒的人丢到旁边草丛里,他无意间扫动的视线一顿,钱秦干嘛呢,怎么站着不动?
短促地喘了几声,陈仰沿着钱秦的视线望向一处,他看到了什么,瞳孔一缩。是那个钱秦小汽车的男孩!
那孩子的爸妈呢?怎么不在他身边?
陈仰很快就搜找到了男孩的爸妈,他们都戴上了耳机,沉浸在自己的魔幻世界里,把他丢下了。
小小的身影被人群不断推动。
有个人抓到了耳机,还没戴上就被另外几个人争抢,那耳机飘啊飘,飘到了男孩眼前,他不受控制地伸出小手。
怪异的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男孩停住了手!
瞬息间,他的眼睛穿过人流的缝隙看过来,找到了钱秦:“大哥哥,救救我——”
钱秦的视野里,小孩童稚的脸渐渐变成了另一张脸,用一双充满信任的干净眼神看着他,傻里傻气的。
他想也不想就拎开了前面的队友和游客,一头冲进了异变爆发的中心点。
别怕,哥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