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闲庭小筑,添香阁,琴房。
“聂执堂,您老能不如此固执么?”白裙女子看似责怪,但语气却带着晚辈才有的撒娇。
再看她对面,端正跪坐的赫然是没有跟随薛衣侯两人前来广陵城的聂老头。
“哎,当年承蒙崔座使厚爱,救下了老夫的性命,这已是天大的恩惠了。这么多年来,老夫虽担任执堂一职,但实际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更何况从未短过老夫的薪俸,如此,哪还有何脸面再要求更多呢?”聂老头感慨一声。
“聂执堂此言差矣,您能加入我宗便已经有着偌大的意义了,更何况,还做出了承诺。”白裙女子这些日子来显然是做足了功课,对眼前这老头的感官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越发的尊重了。
“贵宗现在如日中天,待得老夫百年之后,也未必会发生倾覆之祸,所以,那所谓的承诺,不提也罢。”聂老头不无自嘲的摇了摇头。
“果真如此么?”白裙女子却是不以为然,“现如今封神榜揭,眼下世道虽还算安稳,但世人皆知,大乱之日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而且避不可免。且不去说,那些揭开封印重现人间的修行圣地,只是这乱世之下,岂有完卵。棋差一招,就是七大诸侯,弹指间说亡也就亡了,更别说我们一言之家了。”
聂老头不禁陷入了沉默。
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懂,只是很多时候不愿意去想罢了。
封神榜揭,意味着一个时代的降临,这是个极好的时代,同时也是极为残酷的时代。大到诸侯群雄,小到市井流民,谁都难以逃得过去,要么主动应对,要么就被动沉沦,选择无处不在。
身为执堂,聂老头虽然少问世事,但对于闲庭小筑的根底又如何不知。
其背后的势力固然庞大,可也远没有能在这个时代存活下来的必然把握,甚至正如白裙女子说的那般,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也不过是在顷刻之间。
“现如今,天下诸侯都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的布置,收拢人才,以增加各自的底蕴。纵横家有七子出世,每一个都有不世之才,分别投奔七国,其野心可见一斑。儒家只是一月间就建立了三十七所文社;法家身在朝堂,于七国加起来颁布了不下百条全新的律令。道家则已经与不下于六处刚刚破封而出的修行圣地取得了联系。墨家巨子出关,提前了整整三十年定下接班人等等,除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说家以及已经被完全稀释掉的兵家,可谓倾巢出动,难道这些还不能说明形势之急迫么?”白裙女子神色凝重的将最近收到的情报一一相告,“聂执堂,在如此形势下,你还以为咱们医家可以高枕无忧么?”
不错,闲庭小筑的背后站着的赫然是十二家之一的医家。
当年,医家救下聂政,甚至不惜以上宾待之,除了想依靠他的名气提升自身的底蕴外,最主要的便是未雨绸缪,希望在日后遭遇倾覆大难时,对方可以出手相助。
而后者便是聂政对医家的承诺。
聂政隐居山村近二十年,虽然日子过的贫寒,但医家却从未短过他的薪俸,而这些薪俸则全部用在了越云喜的修行之上,现在因为又多了一个薛衣侯的缘故,却是远远不够了。
这也
是聂政今日造访闲庭小筑的缘故。
在以前,除了那份固定的薪俸以外,不管是出于风骨还是其他的缘故,聂政都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医家额外的接济,若是有可能的话,即便是现在,他也不想因为薛衣侯而求助医家,只可惜,现实总是残酷的。
对医家而言,既然请求聂政教导薛衣侯,提供修行所用的资源,自是无可厚非。只是因为某些不为人所知的缘故,这份理所当然在聂政的眼中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薛衣侯固然已经被医家列入了拉拢以及栽培的名单,但暗地里,他更传承了剑庐一脉。
医家跟剑庐,在聂政的心中,份量还是有轻有重的。
“那孩子的性情……实在乖张多变,若是你们突然无故的给予好处,老夫怕他多想。”良久之后,聂老头终于开口了。
“直接将咱们的身份挑明,许以重利进行拉拢难道不行么?”白裙女子反问道。
在她看来,像现在这般偷偷摸摸的送给那薛十四郎人情,待到时机成熟再动之以情的拉拢,实在有画蛇添足之嫌。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挑明了。
想来以薛衣侯现在的处境,未必就会拒绝这份善意。
因为薛衣侯毕竟是聂老头发现的,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门,在具体的实施中,难免还是要征询他的意见,更何况这里面也有白裙女子的一番私心,暂时不愿将此事传扬出去。
聂老头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目光深沉的望向白裙女子,“想来,现在你们对薛十四郎也进行了一番详细的调查,不知对其有何看法?”
白裙女子显然没有想到聂老头有此一问,微微的愣了愣,心中好一番思考后,才不得不承认道,“先不说他的资质,只是在心智一途上,同龄人中已算是佼佼之辈了。”
正如聂老头所说的那般,这几天里,在白裙女子的授意下,可谓对薛十四郎进行了极为详细的调查,只是卷宗就几乎摆满了长案,而那其中尤以薛家巨变前后的记载最为详尽。
白裙女子日夜不休的看了整整一天一夜,窥一斑而见全豹,自以为对其也算是有了颇为客观的认知。
整体上,薛衣侯是一个无视礼教规矩的混蛋,但瑕不掩瑜,其在面临薛家巨变时的种种布置以及手段,即便是白裙女子看了,也是赞不绝口。再加上其无色无相的资质,若是予以大力栽培,其日后前途,定然不可估量。
“那么,你觉得这样一个人,会那么轻易为人所掌控么?”聂老头反问。
白裙女子再次陷入了沉思。
是啊,那般桀骜不逊的性子,若是容易为人所掌控,怕是也轮不到医家,早早的就被儒家的焚青宗收入囊中了。
“如此想来,确实是奴家自以为是了。”白裙女子虽骄傲,却并不固执,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便果断的承认,甚至不惜站起身来,对聂老头欠身行礼。
“老夫这些日子来,无时无刻不在揣摩着此子的性情,倒也有了一些心得,故而才有今日一行。”事已至此,聂老头也不再卖关子。
“哦,还请聂执堂教我。”白裙女子眼睛一亮。
“此子虽然桀骜,行事看似胡闹不羁,但却是个重情重义的。所以,与
其冒然拉拢,不如步步为营,与其建立偌大的情谊,方为上策。如此,日后,他即便不能为我所用,也能做到是友非敌。对我们而言,也算是立于了不败之地。”聂老者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徐徐道出。
“仅仅是友非敌么?”白裙女子呢喃一声,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内心里却又颇为赞同,一时间倒是难以抉择。
反观聂老头也不失望,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给予白裙女子充足的时间考虑。
咚、咚……
“姑娘,是我。”
门外响起了敲门之声,将白裙女子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进来吧。”
房门缓缓推开,进来的赫然是绿衣婢女。
“姑娘……”婢女欲言又止,隐晦的瞥了聂老头一眼。
“聂执堂并非外人,但说无妨。”白裙女子摇了摇头。
“喏。”婢女点了点头,便张口道,“好叫姑娘知晓,咱们的人一路跟随那薛十四郎,却不料,他竟跟着一城内的闲汉进了南城边的腌臜之地。”
“闲汉?”白裙女子颇有些意外,“不应该啊,以他的性子,不应该如此容易就受到蛊惑吧?”
“姑娘说的没错,一开始,咱们的人也甚是奇怪,若不是有姑娘吩咐,甚至都想现身相劝了。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变得有趣了。”
婢女当下便绘声绘色的将院子里所发生的事情详细的叙述了一遍,就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果然有趣。”听到最后,白裙女子也笑了,“没想到此子竟有如此深的城府,却不知现在谁在盯梢,莫叫他发现了马脚。”
“姑娘放心吧,是医无常。”婢女颇为自信道。
“嗯,那我就放心了。”白裙女子显然对那医无常非常的放心,“这样,你吩咐下去,找个机会,让医无常跟他接触一下。”
“这……怕是不合规矩吧?”婢女有些迟疑。
“无妨,直接告诉医无常,此事若是办妥了,奴家可为她单独奏上一曲。”白裙女子摆了摆手,显然心意已决。
“喏!”虽有些无奈,但婢女最终还是点头徐徐退了出去。
“哎,聂执堂,对这事你怎么看?”白裙女子突然转头,问向聂老头。
“哎,此子胡闹,怕是又要让人看笑话了。”聂老头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可奴家看来却是未必,虽然不知他为何要这般做,可想来并没有那么简单。哎,此子行事还真的无迹可寻,让人颇有些捉摸不透啊。”白裙女子也不知是夸还是损的说了一通。
“却不知姑娘有了决定没有,日后要如何对待那小混蛋?”聂老头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这……还是再看看吧。”白裙女子摇了摇头。
“聂执堂之前说,此子想要卖点子赚钱?”突然,白裙女子灵光一闪,转口问道。
“他确实是这般说的,只是老夫依然觉得不可靠。”聂老头摇了摇头,哪怕有早上那顿丰盛的饭食为证,可心里却依然没有完全的认同。
“你说,那位薛十四郎身上会不会有薛家的一些秘方,比如炼铁、造纸……”白裙女子说到这,细长的眸子已经越发的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