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秋天来了,一切景物都笼罩上一种悲意。
一个身穿紫色长裙的女人穿梭在村子里,她头发凌乱,其间夹杂着几根稻草,脸上的污垢掩盖了她本来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她垂着眼帘,嘴里喃喃地嘟囔着什么。
“疯子!疯子!”
“不祥的女人!”
几个小孩从她身畔跑过,嘴里喊着,还拿石子丢她。
这个女人就是秋云。她已经疯了。李芒死后她就疯了。
李芒死在那口井里,就是史头落水的那口井。那个似真似幻的梦就是李芒死亡的过程。
秋云在大家眼中成了不祥的女人,她被李穗的妈妈赶出家门,他们不认这个儿媳妇。被赶出来的秋云在大街上晃荡,她也再也没回自己家,渐渐地就疯了。她整日蓬头垢面,神神叨叨。曾有个胆大的小孩凑近她,想听听她说的是什么,他探过身去,歪着脑袋,很快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跑向小伙伴,对他们说:“我听清了,她说的是‘报应’,不停地说这两个字。”
李芒下葬后的第一天,有人看见秋云沿着破败不堪的柏油公路往北走。
史家村有人看见秋云来了,他们很纳奇,她来干什么?这里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们看见她表情怔怔忡忡的,眼睛是肿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秋云经过那座她曾经住过的房子,向房子后面那片远远的树林子走去。
穿过树林子,她来到史头的坟前,那天她穿的也是这条紫裙子,这条裙子还是史头活着的时候给她买的。她在史头坟前伫立了很久,突然跪了下来,头慢慢磕下去,忏悔一般的虔诚,额头直触到地面。她伤心地啜泣起来、、、、、、
她回忆起史头落水的那天——
那天上午11点多,史头下地回来,秋云已经摆好了饭,一向反感史头喝酒的她竟然在桌上摆了一瓶老白干,那是史头最喜欢喝的酒。史头很意外,还开玩笑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吗?”他很高兴秋云终于接受他喝酒了,不免多喝了酒杯。这时,秋云掀开水缸的盖子,说:“哎呀!水不多了,我下午还想洗衣服呢。”史头说:“我一会儿去打。”待史头快吃饱的时候,秋云说:“家里的装饰太单调了,我想去井边采些野花放进瓶子里,再摆到桌上。我先去了,你一会儿来啊。”史头点点头。
15分钟后,史头来到了井边,他望着井口骂了一句:“娘的!谁在井边撒尿。”原来围绕井口一周有块块连成片的湿湿的水渍,井沿由石头砌成,在石头细小的凹处,水渍汇集呈黄色,因此史头断定那是尿液,他想一定是一群淘气的孩子干的。尿液连接成片围在井口,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史头不得不踩上去。可是他的脚刚落下,就哧溜滑出去,身子往后一仰,失去平衡,整个人溜下井里去,史头吓得大叫一声,接着就是“扑通”的水声。在十几米远采花的秋云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明知史头掉下去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她面无表情地走向井口,手里拿着一大把花草。来到井口处,她把花草扔在尿液上,然后踩上去往井里看,黑幽幽的井口里不见史头的影子,她走过来的时候听到他挣扎喊救命的声音,这会儿估计沉到水底了。水面只漂着一个水桶以及拴在桶柄上的绳子。秋云退回来,走到井口一旁的草丛里拿了一根绳子和一盒不知什么东西过来,她用绳子拴住另一个水桶,踩着那些花草打一桶水上来,然后冲那些尿液,冲了一遍,又把那盒东西拆开,原来是一块肥皂。她拿起肥皂在那些尚未冲干净的尿液上摩擦,然后再提起水桶冲,水起了很多的泡沫,这回冲得干干净净,她好像还不放心,又冲了一遍。其实,那不是尿液,尿液怎么会滑呢,那是油,是秋云抹到井沿的,就是为了让史头滑到井里去。他不同意离婚,她只好表面妥协,暗中却想办法。这个办法她经过了周密的思考,觉得不会暴露,便展开了实施——她先到门市部买了油和肥皂,埋在井口不远的草丛里,和油与肥皂埋在一起的还有一根绳子。就在今天中午,最重要的一环开始,她先来到井口,把东西全挖出来,只提着油桶来到井沿,其他的先暂藏在草里。她把油洒在井沿,油密度比较大,不容易流开,她就拿裙子角把其抹散,看起来像水的样子。完成后,把油藏好,然后若无其事地去采花,等待史头落入陷井。这就是全部过程。现在井沿只有把油冲干净的水,这些水在半小时之内就会被毒辣的太阳晒干。
油桶、肥皂都被秋云扔到土坝那边的河里,绳子拿回了家。到家后1点10分,她去了柳枝家,柳枝正在绣花,她跟着学,学了一下午,学会了。4点钟回了家,她假装认为史头下地去了,等到5点她开始做饭,等史头回来。可是等到7点多钟,仍不见史头回来,理所当然,她等来了史头死亡的消息。
其实,她曾多次尝试直接把史头推到井里去,无奈她下不了手,一是有点不忍心,毕竟两人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二是可能怕遭到诅咒,所以她想害死史头,但又不想让史头认为是她干的。
但,她还是遭到了诅咒。她已经到手的幸福转瞬即逝。她无家可归,直至疯傻。
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喃喃自语,幽魂一般在村子里飘荡。有时候见到小孩子,她会幽幽地说:“过来呀!我给你讲一个井的故事。”小孩子们吓得作鸟兽散。如果这个故事被听了去,不出几天,秋云就会被警察带走吧?可是,没人听她说,因为她是疯子。
村里有个不信邪的男人孟四,因他在家排行老四,所以叫孟四,是个勤劳务实的老实人,但因腿脚不好(小时候淘气被石头砸过),一直没讨到老婆。这天他一瘸一拐地来到媒婆家,求媒婆去给她提亲。“就是那个疯了的秋云。”他说。“啥?!”媒婆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她可是个不祥的女人!”“迷信!我不信,我就是要娶她。只要您给我说成这件事,我给您打一副银镯子!”孟四说。“那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出了事可别怪我!”媒婆说。“放心!生死有命,我谁都不怪。”
媒婆去找秋云的爸爸,虽然这父女俩早已闹得水火不容,可秋云疯了,只有同他商量。
“秋云又要有主儿了,咱村的孟四,是个老实孩子,您同意不?”媒婆趴他耳朵上说,就像和聋子说话。因为这老汉醉得快睡过去了。
“哦,”秋云的爸爸迷迷糊糊地说,“我的云儿又要嫁人了?好啊!可是她不见我,你看见她让她回家,就说爸爸知错了。天冷了,天冷了、、、、、、”这老汉哽咽着流出了泪。
媒婆摇摇头,叹了口气,自语道:“你这个老东西终于懂事了。把酒戒了吧。”
秋云嫁给了孟四,新婚那天她好像清醒了不少,当孟四揭开盖头时,秋云像孩子般笑了。她不用再露宿野外,不用再睡草垛,不用再喝脏脏的沟水,不用再拔草根吃。她的皮肤不会冻得黑一块紫一块,她的脸庞不会模糊到失去原本的模样。
休息的时候,秋云把便盆拿到屋里,不允许孟四出去方便,还把门从里锁好,又搬过椅子柜子抵在门上,又拿了一条绳子,把她和孟四的手绑在一起。孟四问她为什么这么做,秋云把食指放在唇间,示意他别说话,眼睛溜溜地左右转动,好似有人在外面偷听。“有东西要害你。”秋云小声说。孟四莫名地害怕起来,“谁、、、、、谁啊?”他问。“我们每个晚上都要加紧防备。”秋云答非所问,眼珠仍滴溜溜四处转。两人就这样坐在床上,开着灯,防备着。夜越来越深,两人终于支撑不住睡过去。
不知几点,秋云被开门的声音惊醒,她立刻爬起来查看,屋子里不见孟四的身影,屋门,大门大敞着。她的心狂跳起来,飞奔出去。孟四就像李芒那晚一样,纸片似的飘飘忽忽往北边去。秋云死命追,但追不上,她大喊:“史头——,放过他——,我跟你走——”她知道史头的亡魂就附在孟四身体上,他主导了孟四的躯体,带他走向死亡,惩罚她对他的迫害。可那影子依旧往前走,最后来到那口井,孟四站在井边,望着黑幽幽的井口,跳了进去、、、、、、
“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呀!”
孟四的葬礼上,秋云一直在嘟囔这句话,她两眼发直,口角流涎,形如枯槁。
秋云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除了她爸爸。这个“酒蒙子”老汉终于改过自新,与酒说再见。他把秋云接回家,照顾她,这时的秋云已经疯傻到不认识他了。爸爸不让她出门,怕她挨打,因为越来越多的小孩朝她投石子。
“爸爸,我走了。”
一个清冷的早晨,天刚蒙蒙亮,一个声音在院子说。
老人觉少,这老汉早就醒了,只是躺着没起来,他听到秋云在院子里说话,急忙掀开窗户看,只见秋云跪在院子里,向窗户这边磕头,好像是与他诀别。从她的声音听出来,她恢复了神志。爸爸看见她干净清爽的脸,穿得整齐的衣服,梳得整齐的头发,可是她的头发全白了!好像神志恢复的她更加清晰地面对着惨不忍睹的人生,终于受不住打击,一夜白头。
她磕完头向门外走去,她一直往北走。爸爸去追,他年纪大了,怎么都追不上。秋云白色的发丝被风吹得轻轻飘动,她的身影看起来很疲累,那是心的累,是对生活绝望的累。
秋云最后在那口井边站住,毫不犹豫跳了进去、、、、、、
女儿死后,爸爸也死了,他躺在院子里,身边一个空的瓶子,那不是酒瓶子,是农药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