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昼长夜短,傍晚时分,天际仍是一片明亮,气温也未见消退半分。
西天一片残阳如血,伴随着漫天的彩霞,在马车轴规律的吱哑呀声中,曹操一行终于进了洛阳城——东汉的都城。
伸手轻轻撩开车窗的帘子,我仰头看向高高的城门,那般气势,自然不是电影里的布景所能比拟的。
即使黄巾作乱,即使天下已成为一片水深火热的乱世,但在这天子脚下,却仍是一片歌舞升平,锦绣繁华。
郭嘉没有骑马,就坐在马车内陪着我,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大概是怕我想不开寻了短见吧。
真傻,怎么会呢。像我这种贪生怕死之徒,焉能寻死?聪明如郭嘉者,也会料错了人心?
“臭书生,曹操这次来洛阳做什么?”反正曹操也不在场,我大咧咧地直呼其名。洛阳那般复杂,按时间来推算,现在该是正值董太后与何皇后为立太子之事争执不下的时候吧。原本那些距离我那么遥远的事情,那些本该尘封在久远历史尘埃中的事情,偏偏一件件在我面前发生。
“孟德兄此次是奉召进京,只是虽然名义上是为了击退黄巾军而论功行赏,但……”郭嘉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到这里些微有些迟疑。
我知道他是对刚刚黑衣人的身份有了猜测,只是不便多说而已,便岔开了话题:“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淡淡开口,只这一句,才有了一些故人相见的意思,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直至此时,才有了些叙旧的感觉。
郭嘉看起来有些高兴,一贯清清秀秀的模样头一回有了兴高采烈的感觉:“我听师父的话,这些年四处游历,这才知道天下原来竟是那么大,以前真是井底之蛙。”
我微笑看着眼前这个高兴起来便像孩子一样的郭嘉,想到他的结局,微微有些黯然。
“后来遇上了孟德兄,他……”郭嘉皱了皱眉,似乎在想该怎么形容。
“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不自觉地引用了《三国演义》中汝南许劭对曹操的评价,我淡淡接口,随即懊悔。
郭嘉却是眼睛一亮,一把执起我的双手:“你也这么认为?!”
我微微一愣,随即轻笑,点了点头。不是我这么认为,是本来便是如此。
他的手有些瘦削,冰冰凉凉的,指甲修剪得很是整齐,握着很舒服,只是如此炎热的天气里,他的身体都这么寒凉,当真是健康堪虞。
察觉到自己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郭嘉不自觉地又红了脸,如被烫了一般收回手去。
我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心里却在暗暗思索,凉州我是回不去了,既然如此,我便该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曹操注定留名历史,他算是一个赢家,但他的城府太深,跟在他身边,我断然不能够安稳,血腥杀戮也在所难免。还是再穿回去?董卓的历史我无力改变,也不愿亲眼见证,那样的结局,会让我肝胆俱裂,所以我宁愿做个胆小鬼,回到自己的世界,读着剧本,继续演我的戏,然后看着剧组里那个演董卓的又胖又凶的中年男人,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历史,只是历史……然后像个鸵鸟一般催眠自己,逃避一切的发生……
但我已经在心里第一百零一次推断引起这次穿越的可能,却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手机之前也已经试过,根本是一丝反应也无。
所以结论为——穿越回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如果不能够回去凉州,也不能够回去自己的世界,那么目前对我而言,最好的结局便是避世隐居,眼不见为净,不再参与任何历史的发生,不再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产生任何纠葛……
因为那样,会让我万劫不复。
因为,我是外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外人。
“神女?”郭嘉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回过神,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停在了一个类似于驿馆的地方。
我扯了一个笑脸,表示自己没事,便掀开车帘自己跳下车。
“请曹大人先行歇息,明日等候皇上召见。”门口,一个身着锦服的男子弓着腰道,声音尖尖细细,说不出的怪异。
“知道了。”曹操淡淡地开口,似乎对那个男子很是不屑。
再仔细看时,那身着锦服之人,皮肤似女人一般光滑,行动说话的神态也怪异得紧,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呃,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太监?
嗯,应该称宦官。
“那么奴才……”那人堆了个笑脸,便拂了拂袖,正准备坐车马车离开之时,一抬头,正好看到刚下车的我,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面露嫌恶。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对不美的事物会心存厌恶。很不幸,那太监应该便是那种人,而我,已成了不美的事物。
曹操随着他的视线转身,看到我,随即皱眉,冷声道:“张常侍,请回。”
那太监这才干笑着应了一声,转身登上马车离去,虽然他对曹操表面态度恭敬得很,但却似乎并不把曹操放在眼中。
太监嫌恶的眼神并未对我造成什么心理阴影,曹操的事情我亦不想多加掺和,便低头随着他们一起进了驿站。
窗外的知了叫个不停,为这夏夜平添了一丝烦躁。
烛火摇曳中,我坐在铜镜前,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光洁的脸颊上那一大块刺目的疤痕显得有些怪异,说不在意是骗人的,女人都是爱美的,更何况在以前二十九年的时间里,我是靠着这张脸混饭吃的。
一手轻轻抚上脸颊,怔怔坐了半晌,我终是长长叹了口气,将长发微微挑了一些下来,遮住了那半张面孔,随即站起身,准备趁夜离开驿馆。我四下环顾,想收拾一下行李,才发现自己竟是身无长物,连一件衣服都没有,身上穿着的,还是郭嘉的衣服。
转头看了看房间,也是无一件值钱的物件,只得无奈地站起身,准备趁着夜色溜之大吉。
悄悄推开门,屋外除了蝉鸣,便是寂静。这间驿馆有些破败,来时也未见门口有人把守,而且曹操一行人一路早已累极,现在应该也不会守着门口,我便堂而皇之,从正门走了出去。
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驿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仰头望天,虽然天气仍是炎热,但悬于天际的月亮却是有些清冷。
安若,又是一个人了啊。没有关系,二十九年的单身都当了,不差这一回,月老定是喝醉酒,搭错了红线。大隐隐于市!为了安逸的未来奋斗吧!
揉了揉鼻子,我振奋精神,准备在这东汉末年的都城里自食其力。
正慷慨激昂着,忽觉感觉有什么东西咬住了我的衣摆,我立刻想到某只对我怨念极深的动物……
没有勇气低头,我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便要夺路而逃。
刚转身,便对上一对清澈如水的眼眸,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眸里正带着笑。
“臭书生?”我讶异地低叫,心里吁了口气,还好不是曹操。再低头看时,果然是某只无毛小驴!它正死死咬着我的衣摆,不知是否看错,它亮晶晶的眼睛里竟然闪烁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要去哪里?”看着我,郭嘉开口问道。
我扬了扬眉:“我应该是自由身吧?”
郭嘉点头,但是开口还是那句话:“你要去哪里?”
眉毛轻轻抖了抖,我咬牙道:“去死。”
“我陪你啊。”丝毫不在意我恶劣的语气,郭嘉道。
“陪我去死?”笑眯眯地,我噎他一句。
“如果你是去死的话。”他闲闲地加了一句。
这个家伙!偶尔装一次笨会死吗?!
“这么聪明,小心讨不到老婆!”我有些小心眼地诅咒。
“呵呵。”他好脾气地笑,随手拍了拍腰间的小包。
我眼睛立刻放光,死死盯着他腰间的小袋,那该不是目前我最需要的……钱!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是至理名言。
而现在,我身无分文。
“你猜对了。”笑眯眯地捂着腰间的小袋,郭嘉一脸的小人得志。
可偏偏那该死的小人得志也那么可爱。有钱,果然好。
我眼珠子转了转,在心底盘算了一下,不如等把钱骗到手再甩开他?呃,真是卑鄙的念头。不过财不露白的真理他没有奉行,那么我产生的觊觎之心也不能全赖我吧。
残酷的现实逼死了我的三观啊!
“我会做饭,还会洗衣服。”郭嘉放软了声音,趁着我犹豫,继续游说,“还会帮你赚钱……”
会赚钱?我狐疑地看他一眼,这个奸诈的小子,果然聪明。如果他是一只怀里揣着蛋的母鸡,我可以抢了蛋,然后甩了他。可是如果他是一只会生蛋的母鸡,我便会心甘情愿地养着他了,养着他给我赚钱……
再者,现在我正站在驿馆门口,我若不带他一起离开,他放开嗓门大呼一声,我的出走计划便要宣告破产了。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吧?
没有再开口,我抬脚便跨上了那无毛小驴的背,无视于小毛哀怨的眼神,扯了扯它的耳朵当作报仇,笑得开怀:“走吧。”
郭嘉笑眯眯地点头,也不为可怜的小毛出头,甩了甩宽大的衣袖便跟了上来。
“神……”郭嘉跟在我身旁,开口。
“叫我安若吧。”淡淡地,我开口。
神女两个字让我心生畏惧,畏惧某个预言的存在,或许脸上的伤疤只是我为自己的怯懦找的借口。每当午夜梦回,那叮当作响的银链声,和那一句“克星”的预言,才是我真正不敢面对自己的原因……
到底,我还是一个卑劣的人。
我承受不了董卓的毁灭,更承受不了他因我而毁灭。
即使,那只是一个预言。
“安若?”郭嘉微微一愣,不解。
“嗯。”淡淡应了一声,我没有多作解释。
“安若。”郭嘉立刻乖乖改口。
“好孩子。”坐在小毛背上,我的手也没闲着,拍了拍他的头,笑道。
郭嘉也不抗议,一径笑眯眯的。
两人在洛阳城里逛了一晚,鉴于要为长期抗战作准备,我便筹谋着该以什么来维持生计,郭嘉所带的钱虽然不算少,但总也不能坐吃山空。
于是乎,在我的号召下,第二天,糕点铺子便热火朝天地开张了。
“若若……”炉灶下,郭嘉可怜兮兮地看我一眼,一头一脸的黑泥。
我一身粗布裙,长发粗粗挽起,只余几缕遮住左颊,看也不看郭嘉,只一径卖力地招呼着:“来来来,新出炉的胭脂糕……”
招呼了半天,喊得嗓子都冒烟了,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却也不见有人光顾。
“若若……”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着炉子,郭嘉侧头看我,满面哀怨。
见郭嘉着实可怜,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一把拉他起来,抬起袖子仔细地拭去他面上的脏污,只见他清秀的面容被炉子熏得红红的,少了份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多了一丝人气。
郭嘉也不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乖乖任我蹂躏他的脸。
“你就这么随我一起出走,曹操不会追缉你吗?”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长发,我道。
我有些恶劣地在心里叉腰大笑,要是曹操知道我拐走了他的谋士,一定会后悔当初救我回来,我这可不是恩将仇报嘛。
“不会,孟德兄是明理之人,我有留书言明一切,他自会明了。”郭嘉摇头道。
我笑了笑,随即抬手拿了一块胭脂糕放在他唇边:“唉,可怜我的手艺无人欣赏,你倒尝尝,当真该是无人问津吗?”
张口吞下,郭嘉摇头晃脑地说:“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我忍不住失笑,抬手轻轻弹了他的前额一下:“何时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了?”
抬手抚了抚额,郭嘉也笑。
“这个……怎么卖?”突然,有一个声音,带了几分怯意,又似乎有几分理直气壮。
有顾客?我忙丢下郭嘉,满脸堆笑地转身迎接我的第一个顾客。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粉雕玉琢、极其可爱的女娃娃,看样子大约不到十岁的模样。
“先尝尝?”我拿起一块胭脂糕,万分热情地招呼道。
见我如此热情,那小女孩受惊似的后退一步,随即怯怯接过我手中卖相尚算精致的糕点,小心翼翼地放进口中。
在我无限期盼的眼光里,她细细咀嚼了嚼,随即不辜负我期望地回头广而告之:“姐姐,这个东西很好吃,比宫……”
“笨蛋!”又一个女娃娃跳上前来,竟是长得一模一样,她狠狠一记粉拳砸在正吃着的女娃头上,“我们住在宫里,这种话怎么能够随便说出来!”
呃……看着眼前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娃,我忍不住抖了抖眉毛,忍住笑意,也递了一块胭脂糕到那个姐姐手里。
所谓胭脂糕,是加了红豆沙的白糖糕,卖相极佳,味道也是极好,最最重要的是,这是我唯一能够制作成功的糕点!而且我用蜂蜜代替了白糖,口感更好。
姐姐馋馋地将那胭脂糕塞进嘴里,漂亮的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好吃,我们买一些回去给皇帝哥哥吧。”
“姐姐……你说在外面不能提皇宫的事情……”妹妹委委屈屈地道。
看着眼前两个活宝一般的女娃,我笑了起来。
“放肆,笑什么,都包起来!”姐姐皱了皱眉,有些娇蛮地呵斥道。
我也不恼,敛了笑,依言将蒸好的胭脂糕都包好,顾客便是上帝,更何况眼前这两个富贵娃娃也不是我能惹的主儿,她们称皇帝为哥哥,便该是公主之尊吧。
公主,公主耶!那种历史名词居然会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
“哥,你也来尝尝啊。”那被姐姐训斥了的女娃转身叫道。
我顺着那女娃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街角,那里站着一个苍白的少年,一身锦衣华服遮不住面上的苍白,像是长年不见阳光的模样。
他远远站着,面上无甚表情,并不上前来。
收回目光,我将手里包好的糕点递给那两个女娃:“请拿好,共六十钱。”我笑眯眯,极为和蔼可亲地道,准备欢乐地迎接我在这东汉末年的第一笔收入。
“钱?”
看着那两女娃一模一样的脸上,那一模一样的疑问,我的嘴角忍不住开始抽抽。这些公主王孙该不是不懂钱为何物吧!
自动自发地收回了脸上的笑容,我突然有点想念赵子龙了,因为现在的我,绝对能够体会他爱财的心情!果然是不当家不知油米贵啊。
我没有察觉自己此时收不到钱的脸有多么可怕,更何况我的整个左脸都被埋在了头发的阴影里……
强烈的怨念啊……
两个小女娃皆一脸受惊地后退,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若若……”郭嘉适时地拉了拉我的衣袖,“算了……”
我转头,一副晚娘的面孔:“算了?怎么算?如果个个都只吃不给钱,我干吗大热天的自己找罪受?”
“给你。”一只白皙的手突然递到我面前,摊开。
我拿眼一觑,立刻喜笑颜开,那手心里是一枚玉佩,看那质地绝对价值不菲。
“够付糕点的钱吗?”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
我这才注意到是那个站在街角的锦衣少年,看着我的神情颇有几分不屑。
伸手接过那玉佩,我无视他的不屑,笑眯眯地点头;“够了够了。”当然够了,买下我整个铺子都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