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过后,青云和甚多考生不同,还是留在州府静候榜文公布。他则不然,如往常一般,仿佛事不关己的人,打道回府,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曾有多余的波澜。
直到半个月后,晌午时分,县里委派四名衙役,前来报讯。随行者甚多,皆是镇里乡邻的权贵富绅等,敲锣打鼓,行至青云别苑府前,只是脚夫、轿夫者,不能以数十计!
更有以往和青云交好的名流,有过生意往来的富农,佃户等,亦皆来拜会!
在一县之中,得解中举,绝非易事,乡试绝对不是那么容易过关的。何况是得解之文首者,盖压一州之各县,若非来青云别苑,路途遥远,县官大老爷都要亲临现场,给青云解元道喜祝贺,拉近关系等。何况,本镇之权贵富绅,遇见不平之事,休想见其人,若但有投机之事,打头阵的必是这帮人无疑!
青云对此早有准备,他的消息自然比官方要提早许多,已然知晓自己中了解元,心中甚欢,故而雇了人手,大摆筵席,盛情款待。
如此几日,方才消停,有幸自己的两个童儿,已然是弱冠之年,皆能独当一面,倒是帮青云省去了许多工夫。
夜里,青云洗浴完毕,一身酒气散了一半,回到房中。
终于可以消停了,青云长叹。这种交集,实非其所长,若非也算是见多识广,曾经游历过天下,结交过三教九流之人,按照他的本意,根本不屑如此行事。更何况,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对于功名之心,早已淡泊了许多,倘若是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怎会感到疲累?
这酒气散了不少,青云的睡意也全无,他打开房中的衣柜,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
这是一套衣冠,是衙役报讯时呈上来的东西。
衣白如雪,是丝织品,对平民而言,乃是奢侈之物;头冠镶有金雀,翅膀闭合,欲要展翅高飞。
“听闻进士之雀冠,是一只双翅展开的金雀,我如若在有生之年,有幸能够更进一步,身份地位,水涨船高,还怕什么不能光宗耀祖?就算是在老师坟前祭拜,亦能昂首挺胸,一吐为快,不必看人脸色,话不过三句,就要退场……”青云自言自语,起初还有一些豪情和向往,但一说起老师,他眼神黯淡了许多。
青云虽说是老太傅的关门弟子,却无甚背景,与寒门之子无甚差别。尤其是老太傅逝世之后,他更加不受待见,每年去老太傅坟前祭拜,都是聊胜于无的存在,若非还有个五师兄庞冲能说得上话,青云只怕早已被公孙世家随便找个借口除了名!
按理说,青云万般艰难才高中解元,万事都应该放置脑后,正该笑谈一切才对,为何偏要思及这等不愉快之事?
如今的青云,忙忙碌碌之中,已是四十不惑之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经独自走过了大半个人生路程。
他的人生,除了孤独,就是寂寞,无数的欢喜无人分享,亦有无数的忧愁无人分担,他将这数不尽的孤独和寂寞,融入到他赖以生存的一技之长的画画生涯,漫长的二十四年,他已经从当年第一次落榜,就要寻死觅活,三日三夜不吃不喝的青云少爷,成长到如今的青云先生,或者青云居士。公孙太傅的亲传子弟若干,这一脉的学生无数,遍布天下,但青云所取得的成就,哪怕并没有高中解元之功名,也不算垫底的存在。
“我的人生,缺少了很多东西,虽中解元,难解我心中迷惑!”青云放下了手中衣冠,兀自感伤。他实已有多年都未曾出过远门,游历四方的那段岁月,已经成为了他最为珍贵的回忆。
诚然,他的迷惑,是为忧国忧民乎?
非也。
是为自身的命运多舛而伤神乎?他活到四十,亦并未感到自己有多么不幸,相反,他实则是个乐观积极的人,否则,仅凭三卷画圣神迹,无高人指点,他遇到的种种困难根本无法解决,亦根本无法走到今天这一步,很可能已经流落街头,成为乞丐!
亦或,是杞人忧天所致?亦不然。
青云如今虽然终于如愿以偿,得到这套金雀衣冠,却更加迷茫了。
他手捧金雀衣冠,目光呆滞。
中了解元又如何?难道还要再花个二十四年,去争那进士之功名?或者运气好一些?在会试中一举高中,博得进士之身,有幸获得殿试科考的资格,一睹当今圣上的风采?
但即便最终他能够金榜题名又能如何?
纵然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一搏金榜之上的功名,但无论成功与否,他依然是孤家寡人而已,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金榜题名之中,最不济也是个进士及第,入仕为官,能为民请命,或许还有一些存在感。
但是,青云对做官,并没有任何兴趣,他求取功名,更多的是为了施展他的才华而已。更何况,不论是自己的老爸,还是自己的老师,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他心中的反面教材。官至三公,乃为百官之首,但公孙太傅的下场如何?再者,当今太子登基后,当朝的宰相下场又如何?亦是遭贬,与自家老师的下场没有丝毫分别。
青云放下衣冠,又从衣柜中取出一个古色古香的长形木盒。他将之摆放在案几之上,打开木盒,顿时就看到里面的一柄佩剑。
这柄剑还没有拔出,却已然能让人眼前一亮,鞘仿古风,镶着银边,刻着的图案,正是金雀无疑,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不过,此剑并无剑穗,显然,它并非用来装扮,而是防身利器,故而没有多余的装饰品。
青云轻轻拔出佩剑,剑锋两尺三寸,剑身不薄亦不厚,锋锐之气莫可名状!即便青云不懂品器,亦知道此乃不可多得的利器。要知道,青云如今的身份,是官方都许可佩剑上街的,怎么可能寒酸得了?
如今,这把雀剑也入了自家手中,今后见了县官老爷都不必下拜,可与之并肩而行,称兄道弟。
青云手握佩剑,时而比划比划,时而静静发呆,直到深夜,才宽衣而睡!
翌日清早,青云唤来两名弟子,还有耄耋之年的老仆,俱都入了正堂。
青云一袭灰白布衣,长发披散,并未束冠,早已在主位上坐定多时。
“你二人跟我已有多少年了?”青云问弟子。
两名弟子齐答:“回老师的话,共有十二年三个月十五天!”
“因何而来?”青云再问。
“天降涝灾,一乡之人,在一夜之间死了十之八九,弟子蒙老师所救,教诲至今,日夜不敢忘老师之大恩德。”大弟子略低着头,极为谦卑有礼的道。
“弟子亦幸蒙老师不弃垂怜,教我一身本事,有朝一日,必然扬名天下,不负您老人家所望!”二弟子也是略低着头,也极为有礼,但谦卑却谈不上了,更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攻守有道,不愧为我之弟子。”自己的弟子,可是青云手把手教导出来的人才,对于他二人的答话,早有定论,道:“你二人因性格所致,各有所长,如能齐心协力,倒是一场造化。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分分合合,强求不得!”言及此处,他一指桌案上的三个包袱。三个包袱都差不多大小,颜色也都是黑色,里面的东西估计也差别不大,因为都能看出来,黑色包袱里分别包着的是同样大小的四方盒子。
“昔日为师还无甚功底,尔等师伯奉师公之命,许我五金十三银锭,去求一门安身立命的技艺。转眼已过二十四载,为师能有如今的成就,这五金十三银锭,功劳甚大。”青云道:“你二人皆受我亲传,处境胜过为师昔日千般,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偏居一隅之地,终归难成大器,今日便行出师之礼吧!”
两位弟子闻言,皆惶恐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师再造之恩,未曾报答,弟子怎敢为了区区名利,就此作别远行?老师视我如亲子,弟子亦早已视老师若生父,弟子曾立下重誓,今生都愿跟随在您老人家身边聆听教诲,万望老师能够成全!”大弟子诚惶诚恐,以头叩地,万分期望青云能够收回成命。
青云微微动容道:“我今效仿尔等师公行此事,便是授了这最后一堂课,你可明为师苦心否?”
大弟子头不离地,声音哽咽道:“弟子明之!”
青云道:“既懂我心,为何不遵?”
大弟子悲戚道:“不若娶师母,而产幼儿,本家后继有人之,吾当自立门户不迟,不然,就此一死,亦不悔!”
青云闻言,脸色为一大变,不过,最终却只是长叹一声,道:“念你孝心一片,为师甚慰,也罢,你且起身,退至一旁!”
大弟子大喜过望,连忙起身,整理衣衫,退到一边,大气都不敢出,眼观鼻。
二弟子道:“老师许我五金十三银锭,弟子足以闯荡天下,唯望在临别之时,赐信物一件,弟子独自在外,倘若行懒惰之事,有此信物在身,便能时时思及老师之教诲。”
“师弟休得放肆!”二弟子此言刚刚脱口,大弟子就怒声呵斥道。
自家师弟,不但是老师捡回来的一条命,更教了他一身本事,在出师前,还送一大笔钱财,可是此子却还贪心不足,还要更多好处,简直是大逆不道!
要知道,一金,足以满足五口的百姓之家一年的开销,五金十三银锭,是个什么概念?
老师虽然近十年来生意做大了些,但一口气,拿出三份五金十三银锭,估计也是用了压箱底的存货。
“罢了罢了!”青云摆了摆手,道:“当日尔等师公,亦曾有过类似物件于我!”当下入画室取出一画,此画乃是青云平生得意之作,价值足抵五十金。当然了,此画真正的价值,倒并非市价,而是此画乃是青云少有的心得之作。他观三卷画圣神迹观摩了二十多年,极少心得,皆留在几幅得意之作里。
此画已经是真正的大师之流,虽然比不得画圣的画作,但当世之画者千万,千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位画圣而已。除了画圣之外,画之大成者,也就是大师之流,已经是最顶尖的画者了。
青云平生作画无数,仅得几幅大师之作而已,可见此画的价值之大!不说市面价,收藏价值,简直是无价之宝也不为过!
二弟子得此画,顿时大喜,千恩万谢。食过早饭,整理行装,翌日,便辞别青云,闯荡四方去了!
而那老仆人也并没有接受青云给他回家养老的钱财,而是乞望青云收留。青云并未拒绝,这四口之家,少了比较开朗的二弟子,顿时清静了许多。
而自那一日之后,青云足足闭门七日。
春去夏来,他独自出了别苑……
未完待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