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陆小凤推开门,从刺骨的寒风中走进了这温暖如春的屋子,脱下了貂裘,便随手抛在门后的椅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空气里充满了男人的烟草味、酒味,女人的脂粉香、刨花油香……
这种空气并不适于人们作深呼吸,这种味道却是陆小凤所熟悉的。
司空摘星的确没有说错,他的确是属于这种地方的人。
他喜欢奢侈,喜欢刺激,喜欢享受,这虽然是他的弱点,他自己却从不否认。
——每个人都有些弱点的,是不是?
这赌坊的规模,虽然比不上蓝胡子的那个,赌客们也没有那边整齐,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式各样的赌,这地方也都有。
陆小凤并没有等楚楚来挽他的臂,就挺起胸大步走了进去。
他知道每个人都在注意他,看他的衣着,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位豪客,是个大亨。
大亨们的眼睛通常都是长在头顶上的,所以陆小凤的头也抬得很高,但他却还是看见了一个人赔着笑向他走了过来。
他并没有特别注意任何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奇怪,装束打扮更奇怪,就连陆小凤都很少看见这样的怪物。
这人身上穿的是件大红缎子的宽袍,袍子上面还绣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有些是黄的,有些是蓝的,有些是绿的,最妙的是,他头上还戴着顶很高很高的绿帽子,帽子上居然还绣着六个鲜红的大字:“天下第一神童。”
陆小凤笑了。
他当然认得出这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李霞那宝贝弟弟李神童。
看见他笑,李神童也笑了,笑得半痴半呆,半癫半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居然像女人一样向陆小凤请了个安,道:“你好。”
陆小凤忍住笑,道:“好。”
李神童道:“贵姓?”
陆小凤道:“贾。”
李神童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道:“贾兄是从外地来的?”
陆小凤道:“嗯。”
李神童道:“却不知贾兄喜欢赌什么?天九?单双?骰子?”
他样子看来虽然半疯半癫,说起话来倒还相当清醒正常。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后面已有个人替他回答:“这位贾大爷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找人的。”
说话的声音温柔清脆,是个女人的声音,却不是楚楚,是个态度也很温柔,而且长得很好看的女人,楚楚正在她身后朝陆小凤挤眼睛。
这女人莫非就是陈静静?
陆小凤声色不动,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来找人的,当然也知道我找的是谁了?”
陈静静点点头,道:“请随我来。”
赌场后面还有间小屋子,布置得居然很精致,却看不见人。
陆小凤在一张铺着狐皮的大竹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李霞呢?”
陈静静道:“她不在。”
陆小凤沉下了脸,道:“我不远千里而来找她,她却不在?”
陈静静笑了笑,笑得也很温柔,柔声道:“就因她知道贾大爷来了,所以才走的。”
陆小凤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静静道:“因为她暂时还不能和贾大爷见面。”
陆小凤道:“为什么?”
陈静静道:“她要我转告贾大爷,只要贾大爷能做到一件事,她不但立刻就来向贾大爷负荆请罪,而且还一定带着罗刹牌来。”
陆小凤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陈静静道:“她希望贾大爷先把货款交给我,等我把钱送到了之后,她就立刻会回来的。”
陆小凤故意一拍桌子,道:“这算什么名堂?没有看到货,就得交钱!”
陈静静还是笑得很温柔,道:“她还要我转告贾大爷,这条件贾大爷若是不肯答应,生意就谈不成了。”
陆小凤霍然长身而起,又慢慢地坐下。
陈静静微笑道:“以我看,贾大爷还是答应这条件的好,因为她已经将罗刹牌藏到一个极秘密、极安全的地方,除了她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若不肯拿出来,也绝没有人能找到。”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她生怕我逼她交出罗刹牌,所以我一到这里,她就躲了起来?”
陈静静并不否认。
陆小凤冷笑道:“难道她就不怕我找到她?”
陈静静笑道:“你找不到她的,她不愿见人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她。”
她笑得温柔,眼睛里却充满了自信,看来也是个意志很坚强的女人,而且深信别人绝对找不到李霞藏在哪里。
陆小凤凝视着她,冷冷道:“就算我找不到,我也有手段要你替我去找。”
陈静静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当然知道贾大爷的手段高明,只可惜我既不知道罗刹牌藏在何处,也不知道李大姐到哪里去了,否则她又怎么会把我留在这里?”
她的态度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无论谁都看得出她说的不是假话。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若想要罗刹牌,就非答应她的条件不可?”
陈静静也叹了口气,道:“我那位李大姐,实在是位极精明仔细的女人,我们也……”
她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从这声叹息中,已应该可以听出她们也吃过李霞不少苦。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付钱之后,她若还不肯交货呢?”
陈静静道:“这一点我没法子保证,所以贾大爷不妨好好地考虑考虑,我们已替贾大爷准备好了住处。”
陆小凤霍然站起,冷冷道:“不必,我自己去找。”
陈静静道:“贾大爷初到本地,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怎么能找到房子?”
陆小凤大步走出去,仰着头道:“我虽然没有熟人,可是我有钱。”
楚楚当然一直都在他身旁,两个人一走出这银钩赌坊,楚楚就笑着拍手,道:“好,好极了。”
陆小凤道:“什么事好极了?”
楚楚道:“你那副样子装得实在好极了,活脱脱就像是个满身都是钱的大富翁。”
陆小凤苦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贾乐山为人深沉阴刻,绝不会像这种暴发户的样子,可是我又偏偏装不出别的样子来。”
楚楚道:“这样子就已经很好,我若不认得贾乐山,我一定也会被唬住的。”
陆小凤道:“可是陈静静看来已经很不简单,李霞一定更精明厉害,我是不是能唬得住她呢?”
楚楚道:“其实能不能唬住她都没关系,反正她认的是钱,不是人。”
陆小凤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里正在想,陈静静他已见过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能说出他是丁香姨的朋友。
老山羊呢?
就在他开始想的时候,一个人被人从酒楼里踢了出来,“叭哒”一声,摔在冰上时,又滑出七八尺,恰巧滑到陆小凤面前。
这人反穿着一件皮袄,头戴着羊皮帽,帽子上居然还有两只山羊角,配着他又干又瘦又黄又老的脸,和那几根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活脱脱正是一只老山羊。
陆小凤看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老
山羊喘了半天气,才挣扎着爬起来,喃喃道:“妈那个巴子,就算老爷们没有银子喝酒,你们这小王八羔子也用不着踢人呀。”
直等他骂骂咧咧,一拐一瘸地走远了,陆小凤才压低声音,吩咐楚楚:“叫辛老二去盯住他。”
辛老二就是那轻功暗器都很不错的人,也正是昔年“花雨”辛十娘的嫡系子弟。
那身佩古剑的黑衣人姓白,是老三,和华山门下那白发老人是结拜兄弟,只因为多年前做错过一件事,被贾乐山抓住了把柄,所以才不得不投在贾乐山门下,受了七八年的委屈,一直都翻不了身。这些话都是他们自己说的,陆小凤也就这么样听着,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呢?谁也不知道。
“天长酒楼”其实并没有楼,却无疑是这地方规模最大、装修得最好的一栋房子。
现在这房子已经变成陆小凤的,他只用几句话就谈成了这交易。
“你们一天可以赚多少?”
“生意好的日子,总有个三五两银子。”
“我出一千两银子,你把这地方让给我,我走了之后,房子还是你的,你答不答应?”
当然答应,而且答应得很快。
于是挂在门口的招牌立刻就被摘下来,生意也立刻就不做了,半个时辰之后,就连床铺都已准备好,有钱的人做事岂非总是比较方便?
最方便的是,这里本来就有酒有菜,而且还有个手艺很好的厨子。
坐在生得很旺的炉火旁,几杯热酒喝下肚,陆小凤几乎已忘了外面的天气还是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
喝到第三壶酒的时候,辛老二才赶回来,虽然冷得全身在发抖,却只能远远地站在门口,不敢靠近炉火,他知道自己现在若是靠近了炉火,整个人说不定会像冰棍一样融化掉,若是将一双手泡进热水里,拿出来的时候说不定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陆小凤等他喘过一口气,才问道:“怎么样?”
辛老二恨恨道:“那老王八本不该叫老山羊的,他简直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道:“你吃了他的亏?”
辛老二道:“他早就知道我在盯着他了,故意带着我在冰河上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回过头来问我是不是你要我去找他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说?”
辛老二道:“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想不承认也不行。”
陆小凤道:“现在他人呢?”
辛老二道:“就在外面等着你,他还说,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找他干什么,既然你要找他,就应该由你自己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管他是老王八也好,是老狐狸也好,看来他骨头倒是满硬的。”
老山羊挺着胸在前面走着,陆小凤在后面跟着。
看来他不但骨头硬,皮也很厚,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走出这条街,外面就是一片冰天雪地,银白色的冰河笔直向前面伸展出去,两岸上黑黝黝、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从那千万点灯光里走到这寒冷黑暗的世界中来,滋味实在不好受。
陆小凤本来想沉住气,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现在却忍不住道:“你到底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山羊头也不回,道:“带回我家去。”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到你家去?”
老山羊道:“因为你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你。”
陆小凤只有认输,苦笑道:“你家在哪里?”
老山羊道:“在大水缸里。”
陆小凤道:“大水缸是什么地方?”
老山羊道:“大水缸就是大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