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小宝的别院在一处山坡的向阳面, 坡度很缓,屋子建得精巧可爱, 平台上甚至还摆了几盆水仙花, 开得甚是清幽。虽然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住人,但因为有阵法的护持,依旧维持着干净整洁。
殷渺渺挂念着正事, 一进屋, 顾不得收拾安顿,张口便问:“可以说了吗?”
慕天光的力气恢复得七七八八,见她心急, 握了她的手坐下:“好。”遂将方才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逐一阐明, 末了,淡淡一笑, “若非亲眼所见,我实在难以想象有人看一眼就能学会我的剑法,且能发挥出最强的实力,但他确实做到了。”
殷渺渺心里一个咯噔,不知他说这番话是纯粹有感而发,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受到了强烈的打击, 犹豫片刻, 迂回地试探:“果然传闻不可尽信, 剑魔厉害归厉害,不至于到惹人疯魔的地步。”
“并非如此。”慕天光摇摇头,纠正道, “传闻至少有七八成可信,因为剑魔已经修成了剑域。”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剑魔在挥出最后一剑时,那种主宰一切的气势必然是剑意之上的剑域境界。
“剑域?”
他解释道:“剑域之中,执剑者乃是主宰,其他万物皆成蝼蚁,在绝对的压制下,心智脆弱的人很容易被摧毁意识,进而陷入对世界的怀疑之中。”
她一知半解:“这和易水剑有什么关系吗?”
“一般来说,炼气修剑技,筑基修剑气,金丹修剑意,等到了元婴,掌握了和空间有关的规律以后,剑下世界即成自我领域,一念生,一念死,但通常是‘界’,与‘世’无关,除非他的剑极快。”
世为迁流,界为方位,剑域掌控的是一方空间,时间的流速不在其中。这是很好理解的,让殷渺渺惊异的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否可以理解成,当某个人的剑快到了极致,接近于光速的时候,时间就会变慢。
如果真的是这样,岂不是和前世的某个理论不谋而合了吗?
“我一知半解,许是说得不太明白。”慕天光迟疑道。
她忙道:“不不,我听懂了,然后呢?”
“易水剑的第四重,与剑域内的时间有关。”
殷渺渺明白了,但依旧觉得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剑魔用了这样的一剑,斩去了你的时间?若是如此,与大道无情有何关联?”
“易水东去,逝者如斯。”
短短八字,无限心酸,屋中一声轻叹,为他,也为她自己。
“渺渺。”他的声音犹如春天的杨柳风,徐徐吹入她的耳中,“你不要难过,世间不止是《易水剑》一种剑法。”
不止一种剑法?殷渺渺顿住,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错:“你是什么意思?”
慕天光神色淡然,毫无失败后的沮丧不安,更无面对眼前问题的忐忑迷惘,眸光清亮,唇角微扬,显然是早有了对策,并且绝不是放弃她。
果然,他坚定而缓慢地说:“我欲碎丹重修。”
碎丹二字一出,殷渺渺的心蓦地沉进冰窖,不可置信道:“你疯啦?!”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此路不通,我便换一条路走,有何不可?”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既然前方是死路,那换一个方向就是了。
他不会放弃道途,但也不会舍弃她。
“我不同意。”她想也不想,无比坚定地否决了。
“渺渺,莫要赌气。”他勾过她的手指,拢在掌心里摩挲,“或许此路艰难,但只要不与你分离,其他于我不是问题。”
殷渺渺解开了衣领的扣子,试图缓解胸口的滞涩感,然而无用,她觉得渐渐喘不上气来,像是温吞的水没过口鼻,一点点溺毙:“这不是在赌气,我不会同意的。”
她勉强定了定神,与他分析:“《易水剑》选择了你,它是最契合你的心法,一旦你改修其他,未必能如此顺畅,此乃其一;金丹五百年寿元,你如今一百来岁,加上被夺去的寿命,还有多少?三百年,三百年结婴成功者,十四洲有几人,你修的还是不适合的心法,此为其二。”
慕天光正欲说话,她却不容许,粗暴地打断了:“听我说完。”
“天光,你因爱无畏,不惧重头再来,可是我很害怕,怕会有太多的意外,太多的不确定,并非我不信任你,而是我无法忍受会失去你的风险。”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语速快到不可思议,“一条是平坦的康庄大道——你已经知道第四重是什么,悟出指日可待,结婴绝非空想。一条却充满了艰难险阻,要争分夺秒,随时随地会有丧生的危险,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走第二条路,我怎么舍得?”
说到最后一句,她再也扼制不住情绪,眼泪夺眶而出:“你爱我,我就不爱你了吗?我怎么舍得看你去走这条路,我不允许。”
慕天光一时无措,他并不畏惧艰难困阻,三百年的时间固然少,可是能与她在一起,值得去冒这个风险。然而,她的眼泪却让他难以说出坚持的话,唯有缄默不言。
殷渺渺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在用沉默表示心意已决。而她也不打算放弃,停顿了会儿,冷静而残酷地说:“其三,你为了我碎丹重修,成了便也罢了,不成,便是我害了你,不提你的师门是否会记恨于我,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原谅我自己,必成我一生心魔。”
他面色一白。
“你以为你是拿自己冒险吗?不,你也在拿我的命赌。”她平静下来,颊边的泪痕干了,皮肤绷紧,“金丹在你丹田,你要碎了它,我拦不住。但是,慕天光你记住了,成功,我与你结缘道侣,不成,用不着归元门找我算账,我自己了断,和你黄泉路上作伴,算我还你今生的情意。”
“不可!”他失态地叫起来,“渺渺,你不能如此。”
她道:“我可以,正如你可以。”
慕天光怔怔地看着她,脑海中空白一片,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言语的能力,心脏被无形的手扼紧,支离破碎。
良久,问道:“那你想我怎么做?”
殷渺渺不答。
他明白了,轻不可闻地说:“你要我放弃你。”
四周陷入了死寂。
光线逐渐暗弱,窗外景物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黑暗笼罩了他们。谁也不开口说话,任由静谧吞噬着彼此,仿佛是想借机逃入另一个世界。
殷渺渺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认为自己应该坚强一些,理智客观地说服他,然后宽慰他,安抚他,但做不到。
开口的气力如游丝,一缕缕消散在空中。
她疲倦地跌坐在椅子里,累得歪倒在一旁。慕天光终于有了动作,他还握着她的手,用力把她拉过来圈在怀中,嘴唇触碰她的脸颊,吻到了冰凉的泪。
殷渺渺感觉到了他心中涌动的悲痛,身不由己地去安慰他,手指抚过紧蹙的眉头,绷紧的面颊,微凉的双唇,滚动的喉结,最后落到起伏不定的胸膛。
他的心绪平复了下来,沙哑着说:“我做不到。”
她深深一叹,靠在他的胸口汲取了些许勇气:“我刚才在想,你我若不能双双飞升,离别就是必然的结局,只有永生才是真的天长地久。”
“两回事。”他不上当,“生老病死乃是天意。”
他说得对,“只有死亡能将我们分开”是一句至美的誓言,携手走到人生的终点是最大的勇气。然而,如今的难关不是生与死,若是畏难退缩,那便是软弱怯懦,焉能与不可违逆的死神相提并论?
可是,人生在世困难重重,并非嘴皮子一碰能轻飘飘地度过。那是一座座地高山,翻越每一次,都要耗尽全部的力气,倒在途中的人远比到达终点的多得多。
殷渺渺静默半晌,苦涩道:“你是勇士,我却只是个懦夫。”
如果她今年二十岁,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么她会赌,背负代价,豁出命陪他走上这条路,相信齐心协力,必能花好月圆。退一万步说,真的失败了,那也尝试过、争取过,无怨无悔。
但现在,她的血已经冷了,与其携手走一条崎岖的弯路,不如各走平坦大道,纵然无法并肩而行,至少知道对方一切安好,不会一时不慎就粉身碎骨。
重活一世,心不会变回少年时,她依旧是前世躺在病床上的迟暮老人,永远地失去了年轻人的热血和勇气。
他无畏无惧,她却怕得不得了。
“放弃你,总好过失去你。”她闭上了眼睛,缓缓道,“我做不到,你恨我吧。”
他揽着她腰肢的手倏地收紧了。
殷渺渺心中苦笑,这个答案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在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告诉他,因为说出了口,一定会在心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他终于知道她并没有那么爱他,往日的浓情蜜意只是一戳即破的薄纸,风吹雨淋就会破碎。
情深似海,愿意豁出前途与性命的深爱,到头来只换来比琉璃还易碎的薄情。
真是可怜。她想摸一摸他的脸,但又忍住了,只是从他温暖的怀抱中挣脱,踉跄着站了起来。
而后又跌了回去。他不肯松手。
“我放弃你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不必再做任何坚持,我不会改变主意,你要恨我就随你的便吧。”
“渺渺。”他用力握着她的手腕,紧紧地拉住她,许久,艰难道,“我答应你,你不要哭了。”
他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想要替她拭去眼泪,可是泪珠一滴滴滚落下来,绵绵不绝,怎么都擦不完。她怔忪半晌,抬手去挡他,却发现他的手背湿漉漉的,全是她的眼泪。
怎么会呢?她哭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幽幽的月光照进来,晕亮了一小方的天地,她突然看到他的衣襟上颜色深了一片,伸手一碰,不是血,是眼泪。
原来,当她依偎在他胸前的时候,就已经泪流满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