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殷渺渺和白逸深的对战是一集电视剧, 那么,编剧十有八-九要被观众痛骂, 原因无他——太累了。他们的心神被牵引在战局中, 谁的“势”强,就被迫代入谁的角度,心绪乍起乍落, 比蹦迪还刺激。
更过分的是, 这个节奏他们维持了一个多时辰。月光照耀下,弟子们的脸色雪白雪白的,一点血色也无, 衣领处满是潮湿的汗渍, 但无人抬手拭去。
殷渺渺的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集中。她忘记了凌虚阁,忘记了慕天光, 忘记了自己只是在打一场切磋赛,满心唯有一个念头——打败他。
都说上善若水任方圆,烈焰也不甘示弱,在她手中变成了百变的武器,时而暴涨成盾,时而收敛成链, 必要时也能一分为二, 兼顾攻守。
面对这样的敌人, 白逸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剑光吞吐,气冲斗牛。不过, 最让他感到棘手的并非灵活多变的烈火,而是星星点点缀于光波间的金芒。
那是她的幻象金瞳,伺机而动,随时随地准备变化出真假难辨的幻影,迷惑他的眼睛。幻术有多重用法,比起袁落遇见的大幻景,这种见缝插针的小幻觉才最麻烦,他不得不多分出一缕心神,以甄别眼前的场景是否真实
然而,如此一来,心和剑无法合二为一,达不到剑法的最高境界。
金光闪烁,白逸深吃了惊,心道明明是火焰,怎的会是假象?怔忪间,金色晕染开来,一朵红色的焰花徐徐绽开。
他仓促避开,袍袖的一角却传来烧灼的疼痛。
果然是真的。
真真假假,这般难辨,该如何应付?白逸深皱起眉头,心想道,幻象,要辨别幻象,就得更注意灵力的流动……不,不对,他太执着于辨别真假了。她的招式随时可以改变,就好像方才那一招,真的可以变成假,假的可以变成真,瞬息万变,焉能简单论断真和假?
他顿悟,原来根本无须辨别,真真假假,一剑破之即可。
殷渺渺很快发现自己的计策失效了。
对战之初,真假难测的攻击很容易迷惑敌人的心神,让他不知不觉便落入辨别幻术与真实的陷阱里,但实际上一念之间而已。可惜白逸深终究是看穿了她的套路,摒弃了杂念,全心入剑。
剑是他真正能掌控的真实。
所以,是真还是幻,轮到他说了算。
她轻轻叹了口气,挥扇散去了流光,同时控制幻术与法术,对己身的神识也是不小的负担,既然被破解了,不必再画蛇添足。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紫烟憋不住,张口打破了平静:“这才是他们俩的真正实力?两个多时辰了!”
纵然金丹修士可以借取天地之力,但总归受制于己身的灵力多寡,能够支撑一两个时辰连续不断的对战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但殷渺渺和白逸深的攻势依旧连贯,毫无后继乏力的征兆。
“真‘持久’啊。”辛夷啧了声,咬了奇怪的重音。
紫烟噗嗤笑了起来:“你羡慕啊?”
“羡慕啊,可惜只能看看。”辛夷懒洋洋地说。
乐眉眼波微动:“你怕是恨不得奏一曲《春闺怨》。”
“这是琴曲吧?不好不好,还是吹箫应景。”紫烟跟着接了句。
止衡:“……咳!”
她们不说话了。
明月坠下了西楼,后半夜了。
随着灵力的消耗,战局已然逐步迈向尾声。白逸深的灵力率先告罄,竭尽全力挥出一剑后,周身的灵光渐渐黯淡下去。
殷渺渺的灵力也所剩无几,决意以此定出胜负。
澎湃的火焰伴着舞动的纨扇高高扬起,照亮了整片夜空,涛涛烈焰汹涌地笼罩下来,恍若狂波巨澜的海潮。
天际爆响,雷鸣忽至。
白逸深一时失神,潜藏多年的往事浮上心头。
那一夜,似乎也是两个修士在斗法,雷鸣闪电,天降流火。虽没有今日的景象来的壮观瑰丽,但于两个幼童而言,已然足够震慑人心。
拳头大的火星不停地坠落,打坏了树木,点着了枯叶。被殃及的一群人慌乱地躲避着,几个炼气修士忙着布置结界,疏忽了管理。
他们看准机会,拔腿就跑。
记忆中,他们跑了很久,应该逃出很远了才对,可实际上却是炼气修士追赶一刻钟的距离。他们停在了一处天堑前,缝隙窄而小,即便是孩童也只能侧身挤入,而追兵已在一里之遥。
“你走吧。”有人推了他一把,“我记得测试的时候,你的资质比我好……找个地方拜师,等学成了,回家看看。”
他不肯松手,问:“你怎么办?”
“奇货可居,他们不会杀我的。”对方停了下,又说,“也没什么不好的,我锦衣玉食惯了,吃不了修道的苦,和你可不一样。”
“你是仆婢之子,合该你受苦!”
“快滚!别想留下来和我争宠,你争不过我的。”
骗子。他们之所以会跟着这群人离开故乡,就是因为他们说,跟着走的孩童有仙缘,今后可以随着仙师修炼入道,没想到却是要被卖进见不得人的地方。
若真无心仙缘,怎会忍心离开父母亲人,沦落到如斯境地?他想反驳,却被死死推了进去。
于是,他逃过一劫,后被路过的砺锋真君所救,入了冲霄宗,做了磨剑峰的大师兄。而他……再见面时,云光城细雨纷飞,他撑着纸伞走过,风华万千,已是春洲名妓。
浩然剑问:“君心愧否?”
“有愧。”他想,“昔年若得救的是他……”
“覆水难收,命亦如此。”很多年前,他登门拜访,说道,“我求仁得仁,心满意足,你就看开点吧。”
怎么看得开呢?一念之差,生死相隔,永远有愧于他。而他那么爱她,为此,最好不与她相争,风云会的时候,他便是这么做了。白逸深一念即起,正心剑却在手中发出嗡鸣,质问他:这是你的剑道吗?
你的剑,名为正心,立身正,心清明。
她全力一战,你却畏于前情,折辱了她,也辜负了自己。
既已有愧于他,又怎能负他舍身相救的好意,折戟道途?更该无愧于心,忠于己道。
殷渺渺的眼中倒映出了一道白光,是正心剑吐出的浩然之气。她错愕不已,万万没想到在如此紧要的关头,白逸深居然突破了。
更糟糕的是,她想一击得手,将九成的灵力灌注于攻击上,防守几近于无,这会儿匆忙应对已经来不及了,唯有勉强运起弄影身,避开要害。
剑芒穿透了她的肋下,鲜血喷涌而出。
局势顷刻反转,众人瞠目结舌。
火炎真君面露赞许:“连华竟能在这样的劣势下突破,可见心智坚韧,临危不惧。”
“这孩子向来稳得住。”砺锋真君素来严苛,这句话已经是罕见的夸耀了。
其他人同样讶异,跟着赞了几句。
台上,殷渺渺一边迅速调动灵力修复着伤口,一边应对他的攻击,狼狈万分,陷入了开场以来最艰难的境地。
灵力用一点少一点,只好不吝啬神识,大肆使用魂术和幻术争取时间,但剑气渗入经脉,不服丹药的情况下,要止血都很难。
流风回雪衣染上斑驳的红痕。她黔驴技穷,颇为懊悔过去怎么没学个能临场疗伤的功法,风月录里的魂术、明心诀、黯然销魂和刹那芳华都和治愈伤势……刹那芳华?
她一时静默,神思飘远。说来也是好笑,慕天光的易水剑可以斩去旁人的光阴,而她因情深不寿触发的刹那芳华,却正好与他相反,能够改变自己的寿命。
这算什么,巧合还是命运弄人?不知道。
几年间,她数次尝试过修炼它,想要扭转外貌的衰老,可或许是修为所限,又或许是情伤难愈,始终无法成功。但试验中,有几回顺利地加速了时间流逝,只是于恢复青春无益,便未深思。
此时此刻,却很合适。
她心念一动,运转早已了然于胸的“刹那芳华”。
腹部的伤口犹如快速播放的镜头画面,渗流不止的鲜血渐少,伤口凝结收拢,经脉里的剑气疾速消散,撕裂的皮肤愈合结痂。
半分钟后,她的身体已然恢复到了半个月后的状态。
殷渺渺摸了摸伤口,倒吸了口冷气——居然真的可以,这未免太逆天了吧?就算是提前透支了寿命,但关键时刻能够回血,足以力挽狂澜,扭转局势。
“怎么回事?”任无为不等别人问他,自己先开口了,“她干了什么?”
云潋想想,模棱两可地说:“好像也突破了呢。”
任无为:“……他们俩真是够刺激的。”
众人默然,深表同意。
这场对战,一人磕了蓝瓶,一个补了红瓶,全是神转折。
白逸深和殷渺渺……相顾无言,只好继续死磕。
半个时辰后,白逸深奈何不了能续一秒的刹那芳华,遗憾落败。
他心服口服:“我输了。”
殷渺渺摇摇头:“不敢当,我胜之不武。”
“你没用本命法宝,效果不如我用正心剑。”白逸深平静地指出关键,“多谢顾念。”
“秋风如意扇更趁手罢了。”她自然不会承认,笑笑道,“而且,我的地火乃是天成,多少占了便宜。”
白逸深道:“那也是你的机缘,哪里谈得上是便宜。”
过分谦虚反倒失了修士的骄傲,殷渺渺没有再推拒,行了个平礼:“承蒙相让,多谢指教了。”
“一样,承蒙指教。”白逸深收了剑,回了一礼。
她想了想,笑道:“那么,我做东,请你喝酒如何?”
白逸深淡淡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请。”
两人并肩下场。
霎时间,太阳跃出了地平线,柔和的晨光洒在缥缈的云海上,描画起伏的金色波浪,仙鹤成群结队地掠过,留下残光片影,清脆的鸟鸣响彻云霄。
掌门眺望着东升的旭日,抚须而笑:“东曦既驾,宗门之幸。”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稍微写了点白逸深和莲生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