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药师是被鬼面和青衣带过来的。<乐-文>小说后两者原本都留守在潜清山上, 青衣奉端木的命令小心地在暗中盯人, 鬼面则是大大方方地在明面上戒备,警告所有人不许擅自走动。
这不同寻常的紧绷氛围给了竺明旭一种错觉, 以为自己的离间计生了效, 楚岫畏罪叛教了。心心念念了这么些年, 如此大的热闹岂可错过?竺明旭再也顾不得遮遮掩掩,看到护山大阵要开启时, 放出了一些蛊人捣乱,自己趁机跑了出来。
这么多年了, 连人的墓前都不敢大大方方地去祭奠一趟, 他已经忍到了极限。一出山, 把准备已久的面具覆在了脸上。这一动作他暗自进行了许久, 只剩最后一次了, 从此之后,少衍的面孔便会重现世间。
当年那个柔软的少年满心信赖地把这面具交付给他,眼睛微微发亮:“我事先告诉你地方, 你可以来看我了。”
他伸手接过的一刹那,感觉到了有些失控的心跳。不知是为少年的毫无保留, 还是不可忽视的欣喜, 亦或是突然膨胀的野心。魔教这样扭曲而黑暗的地方, 只有爬到权力的巅峰,成为人上人,才不需要看别人的眼色而活。竺明旭坚信这也是为了他们的未来,但只要露出那么一点意思, 少衍便会极为反感——他最大的心愿,不过是两人一起小心地活着,等无天老了,作恶多端自然有人会跟他过不去,两人趁乱逃之夭夭,抛弃不愉快的过去重新开始。
几次沟通失败,竺明旭便决定自己动手。少衍深受楚岫信赖,顶着他的脸做很多事都会方便不少。他小心地试探了许多次,从若无其事地跟千峰阁的人打个招呼,到假传一两个无关紧要的消息,混迹江湖时学会的变声帮了他很大的忙,一次露馅都没有。
渐渐地,胆子大了起来。挖几个不大不小的秘密,以此威胁其他坛主和星宿。传两个错误的信息,让千峰阁小小地乱一下,他相信时间久了,乱子多了,无天自然会对楚岫产生不满,如果他运作得宜,把少衍推上去也不是做不到……
谁料到中途会跑出端木鸣鸿这么一尊杀神。更料不到,真正的少衍会代替自己成了刀下亡魂。
竺明旭摸摸毫无温度的面皮。无天还在时,他不能同时撬动左右护法两座巨峰,只好偷偷地在九溪积蓄力量,拉拢一些同样别有用心的黑白灰势力,各自心怀鬼胎地制造一桩桩血案,他的目的始终很明确——有朝一日引人来对上魔教,拼个同归于尽。而现在,魔教大换血,他正好浑水摸鱼,让这一天提前到来。
他本没打算活下来,行踪不算太隐秘,自然被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青衣察觉了,立即跟鬼面打了招呼,两人整顿了大批人马一路追到了九溪。
当时正赶上楚岫设计引开陆潜,手法颇为巧妙,一时根本无法猜出其用心。陆潜团团转了一番,第一反应是合作的竺明旭反水了。因为随着青木堡越来越稳固,自己早抽身而退,如果能顺道把所有的证据抹干净更好了——以己度人,他觉得竺明旭也有理由翻脸。
两人以利合,本谈不上交情,一碰面杀在了一起。陆潜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不知竺明旭还有蛊人这一后招,混战由此开始。
青衣和鬼面等人趁乱潜入,抢出了不少陆潜想要放火烧毁的证据。这一来,日后若是非要想把这场大乱归到魔教头上,那也是行不通的。还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曾经侍奉过无天,也是中秋前夜给楚岫传过“侍寝”之命令的大块头小宛。
小宛长得粗壮,却有一颗娇娇柔柔的少女心,还格外胆小。他做梦都想脱离魔教,当初楚岫看他也没掌握什么机密,放了出去。谁也没想到,他落到了竺明旭手中。更没想到,他其实在无天死去的那晚,悄悄地藏了半卷撕得七零八落的蛊毒记录。
乔红当初让人五进苗寨,最后一次有人生还,其实不是目的达成,而是乔红已从别处得到了想要的。
整个九溪乱作一团,平日里凶神恶煞的一伙又一伙,这会儿全都跟见了鬼似的直跳脚。青衣等人看到其中白药师在上蹿下跳地指挥人防虫,赶紧过去交出了无天的残卷。
好在竺明旭虽然选择了最凶残的一种蛊虫,解蛊的方法却并不复杂,一群人一边往楚岫他们这边赶,一边沿途各种散播这法子,等到紧赶慢赶地接应到了人,许多人也将信将疑地用上了这法子。
特殊调制的药粉一桶一桶地倒入一条条河流,沸腾的九溪逐渐安静了下来,带着一种特殊的安静。侥幸活下来的人无意中又翻出了些其他证据,除了竺明旭和陆潜,还有十几个大小门派都参和在这次的事中,只是大家现在都有些追究不动了。
只是仇恨的种子已埋下,想来等他们恢复元气,又将是一场又一场的你死我活。
傅红梅找到了一身狼狈却毫发无伤的许明飞,正和一个同样成了大花脸的姑娘一道忙着救人。原本已认定儿子已不在人世的她心情大起大落,喜极而泣。
青木堡一片愁云惨雾,一个许明飞,一个陆潜,这两个人做下的事将青木堡这么些年积攒的侠义之名毁得一干二净。傅红梅通身换了素服,神色憔悴而坚定:“……失掉的名声,再一点点挣回来是了。”
她咬着牙亲自审问了一批陆潜的亲信,确知了当年的种种,一个人独坐了良久,绑了当年涉事之人,叫来许明飞:“这几个人,给你哥送去吧。”
白云山庄也赫然在参与了九溪之事的门派之列,这会儿乱作一团,个个都忙着推卸责任。方守道还算能干,正焦头烂额地应对各方来要说法的人。没人顾得上离家出走的方莹,不知为何,她也这么留在了青木堡做客。
这会儿傅红梅有吩咐,她在一旁踌躇了一会儿,小步追上了许明飞:“那个,我也跟你一起走一趟吧,那个人……你哥给了我凌云剑谱,我还没谢谢他。”
虽然这本是她家族的剑法,但于她个人,却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宝贝。她从小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名扬四方的女侠,又无数次地如困兽一般挣扎,却在那人轻轻的一递之间,得到了圆满。
本来被接二连三的打击闹得有些萎靡的许明飞闻声转头,对着这个危急时刻不离不弃的小伙伴露出了一点笑意:“好。”
青春如此美丽,谁知道又会碰撞出多么绚丽的火花呢?
许青云是在几日之后被找到的。他关键时刻超常发挥,一气跑到了特别角落的地方躲着,等了半天没有人声,以为安全了,谁知道有小虫已经悄无声息地顺着他的鞋子爬了上来。
其他人都忙着在最危险最混乱的地方救人,最后才开始边边角角地扫,听说还有个发狂的蛊人,赶过去一看,昔日也算风光无限的许大侠已经不成样子了。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是武功净失,半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对于心高气傲的他来说,这真的比死还要难受。
这些后续一一报到了楚岫这里,但却似乎变成了一些无意义的音节,只剩下了嗡嗡嗡声,从这边钻进来,又从那边钻出去,一个字也没真正转化为有意义的符号。原因无他,端木一昏迷是许多天,一直没有醒来。除了强行提升内力伤了本,不正常的高热也一直在持续。
救起其他人来轻而易举的白药师眉头紧锁,搭个脉,有时弱到几乎没有,有时强到让人心惊,翻开眼皮,里头满满的暗金色。老头儿背着手在屋里转了无数个圈圈,对着楚岫欲言又止。
楚岫面色苍白:“老白,不论多坏的消息,你都说出来吧,让我有个底。”
白药师一搓手:“看到他发作的样子,我大概知道缘故了,的确是中了一种蛊……本该在每月月圆之际,离不开与人欢好,跟中秋那夜一般,只是他这次受伤太重,又有其他毒物刺激,提前发作了。”
楚岫直觉没那么简单:“只是每月一次欢好便可?”
白药师的表情更加纠结了几分,声音也低了下去:“这种蛊,伤身,会越来越所求无度,若不能解,最多两年,整个人该熬干了。教主他这次气血大亏,恐怕还要更糟糕一些……”
从小宛那边得知,这蛊原本其实是为楚岫准备的。无天浑浑噩噩了大半辈子,尝试了各种法子,白月光反而更加皎洁无比,逼得他几乎癫狂。有一日,竺明旭进山,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右护法的气质愈发出众了,不似江湖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倒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贵公子。
无天余光一扫,心中便是一动。他大半辈子都在别人的身上找那人的影子,以前找的男男女女都是形似,却忽略了身边还有个神似的。这右护法不知是原本的家庭环境影响,还是在那人身边待过一阵,一举手一投足,都跟其他战战兢兢的人不一样,有种特殊的从容与隐忍。
竺明旭心满意足地下了山。小宛在中秋前奉了命,踩着小碎步进了千峰阁:“教主有令,请右护法于中秋夜去魔宫……”
楚岫以为是无天嗅到了九溪的事,事实上,还真的毫无干系。他紧锣密鼓地筹备弄死无天,却被闻讯而来的端木抢了先。那个生死一线的夜晚,他被端木安然地护在自己的院中,心情焦灼,却完全没想到会有后来的走向。
楚岫伸手捏了捏眉心:“完全没有办法了吗?”
白老头被他话里隐隐透出的某种坚决吓了一跳,连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说:“有,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现在留下的蛊物记录不全,我没找到解法,也许……无天弄来这些东西的苗寨会有别的法子。当死马当……呸呸呸,教主吉人自有天相!”
楚岫当即不再犹豫:“白霜鬼面,昆山吟风,青姨,魔宫暂时交给你们,我带他出山一趟。”
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然而想到他近日的反应,又全部把劝阻的话憋了回去。一些苗寨极其排外,无天当年都是数次进入苗寨,几经周折才得到的蛊虫,还吃了不止一次瘪……吟风首先叫了出来:“公子,我陪您一道去,身边可以有个端茶倒水的!”
白药师瘪瘪嘴:“你带着个病人,离不了大夫,老头子勉勉强强跟你走一遭吧。”
昆山:“公子……”
楚岫阻止了众人继续开口:“都不必说了,我独自带着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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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宽大的马车风尘仆仆地向着西南一路疾行,当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飘落时,车夫停了下来,有些敬畏地看着不远处的深山——前方已不是他能踏足的领域了。
楚岫付了足量的银子,将车夫打发走,独自带着端木进了山。
深山中有零零散散的寨子,千百年来按着各自独有的方式生活着。大多都对外人保持着一种因不了解而产生的警惕,不愿发生任何交流,少部分则是极其排斥,打个照面恨不能将人放倒。楚岫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处处小心谨慎,倒是一次都未真正中过招。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冬去春来,又变成了炎炎夏日,蛊虫之事却始终没有头绪,这不得不让人有些着急了。
端木拎了两只野兔、几只野鸡回来,两人在野外地生火,抹了点盐巴,又扯了几段野生可做调味的植物,烤起了吃的。
他是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里醒来的,并没有多问为何会两人独处这深山中,大概也猜测到了情况不容乐观。但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若无其事地伸手摸摸楚岫的脸:“又瘦了,出去以后非得把你喂胖点不可。”
楚岫正要给他喂水,手一颤,温水洒出了不少:“……好啊,我等着。”
吃完东西,楚岫根据这些日子得出的线索,两人打算去更深一些的地方。有人说,再往西有个黑森林,古木参天,瘴气密布,地上是层层叠叠的腐叶,一脚踩下去能没到大腿根,只有世代居住在里头的人才能找到路,他们掌握了一些最古老的驭虫之法。
临出发前,端木又出了点状况,火热的情.欲说来来,猝不及防。大概真的如白药师所说,他在那一战中伤了元气,体内的蛊是愈发肆无忌惮了,并不以月圆为期。两人已多次遇到类似情况,见怪不怪地相拥,亲吻,像只剩最后一日般狠狠地拥有彼此。
其实相比楚岫,端木才是那个一日日暴瘦下来的人。他的面容愈发坚毅,眼神亮到可怕,仿佛正用全部的精神,在支撑着自己与楚岫好好相处的每一天。
到山前已是黄昏,大片大片的树木投下黑魆魆的阴影,密林深处有不知名的动物发出怪异的叫声。两人正要在附近找个地方歇一晚再进山,忽听林中隐约传来了人声。
一个属于少年人变声期的粗嘎声音抱怨道:“那么多地方不去,偏偏要进这鸟不拉屎的深山,真不知那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虫子有什么好玩的……”
一个苍老而中气十足的声音嘿嘿地笑,笑得心满意足还隐隐有些猥琐:“臭小子,这你不知道了吧,苗寨深处的蛊虫,那可是真正的宝贝呀,不枉老头儿费了几年的功夫……”
“是呀是呀,还被人打出过满头包呢!”少年没好气地说,“这次还差点把命搭里头了!”
“可是值啊,真值,你不知道……”老头儿的声音依然陶醉,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整个变了调,“哎哟,啊啊啊啊——”
林中都是厚厚的腐叶,看不清真正的路,两人本来一直小心,结果老头儿说得忘了形,一脚踩空,整个人从林子的空隙间滑了下来,速度越来越快,差点没把胆子给吓破了。老头儿难受哇,他千辛万苦才拿到手的宝贝哟!还没来得及好好试一试呢!
斜坡挺陡,又长,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远,老头子有点绝望。完了完了,这回真要应了徒弟那张乌鸦嘴,得把老命搭在这儿了。视线中忽然出现一课几人合抱的大树,眼看要一头撞过去,他徒劳地伸着双手捞了几把,无果,只得龇牙咧嘴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人忽然停住了,老头儿等了一会儿,没感觉到头破血流的疼痛感。难道是直接撞断了脖子灵魂出窍了?啧啧啧,他一脸惨不忍睹地把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不知道会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发现自己浮在半空中,底下是一具死不瞑目的扭曲尸体。
咦?老头儿眨眨眼,再眨眨眼,发现自己的确凌空待着,却是被一个好看极了的年轻人领着衣襟的缘故。
楚岫看着这反应有些与众不同的老人,有些好笑:“老人家,你没事吧?”
“啊啊啊啊啊,师父——”少年人一急之下拼命往下跑,同样栽了跟头,骨碌骨碌地往下滚,眼看要撞上来,一个黑影一闪,轻轻松松地将他拎住了。
老头儿眨眨眼,再眨眨眼,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夸张地拍拍胸口:“呼,看来老天爷还没打算收了小老儿这条命……咦?!!!”
忽然,他跟见了鬼似的瞪着拎着自己徒弟的黑衣人,楚岫正自奇怪,忽听老头儿大吼一声:“你不是当年那个逼着我救你心上人的臭小子吗?!你怎么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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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又起的时候,沉寂了许久的九溪又恢复了一点元气。经一场大闹,原本盘踞在此地的江湖势力消停了不少,商人开始慢慢地走这边的水道,便利的水运让这片地域再次热闹了起来。但这一回,正正经经的客商占了绝大部分,九溪已不复以往。
风波楼在那场大乱中竟然没怎么受到损害,昆山把它稍稍改头换面,摘了牌子,换成了“晴雨楼”,重新开张。
小吟风仰着脸:“为什么要叫晴雨楼啊?”
“公子说,九溪多水泽,雾气上升而为云,云气积聚则成雨,一日之内,晴雨数变,用这个名字是最贴切不过的了。”昆山说。
吟风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昆山出了一会儿神,将牌匾正了正:“还有一个缘故,公子说有一句诗是这样写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吟风有些不理解:“什么意思呀?”
“你还小呢,以后明白了。”昆山从高处跳下,揉了揉吟风的脑袋。
吟风不满地晃晃脑袋,把那只讨厌的大手晃开:“我早是大人了好不好!”
“在我们眼里,永远是个小豆丁。”昆山哈哈大笑,忽看到两张熟面孔——许明飞和方莹骑马而来,前者潇洒地一勒马,说话却有点别别扭扭:“我哥还没回来吗?”
昆山和吟风收了笑容,郁闷地摇摇头。他们原本是非常不待见青木堡的,可楚岫离开将近一年,这人常常来问询消息,关心绝非作假,时间久了,便有了种惺惺相惜的味道。
火红的夕阳渐渐西沉,四人跑到晴雨楼的最高处,倚栏看漫天的红霞。吟风瘪瘪嘴:“我想公子了。”
昆山揉揉他的脑袋,没有接话。许明飞满心不是滋味,忽然手臂上一疼,身侧的方莹激动地抓住了他的胳膊,长长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肉中:“你,你看……那,那是不是楚公子他们?”
“唉,我都看错过好多次了……”吟风没精打采地说,不抱希望地转过了头,忽然目光一定,整个人蹦了起来,“妈呀,真的是公子和教主回来了——”
整个楼都沸腾了起来,一条小船绕了几个弯,飞快地近了。两个熟悉的人影并立船头,冲着激动不已的人群露出了笑容。
风波初定,故人缓缓归矣。
作者有话要说:啊,本书彻底完成了,虚脱+心满意足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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