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看,高勇都不应该算是善解人意那一挂的,当然如果考虑到他从小陪着太子长大,也可以理解为他其实只是不在乎他不在乎的人是怎么想的。
所以无论高勇有没有意识到陈琼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都没有主动作出解释,而是自顾喃喃说道:“国与民,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琼看了高勇半天,确定这傻小子不是后悔了打算找后帐,话说如果高勇敢在自己硬抗武道天人之后立刻就敢来面对面找自己的碴,陈琼也要敬他是条汉子。
所以看起来,高勇是真的在考虑这个历代统治阶级都在认真思考的哲学问题。
陈琼叹了一口气,心想失眠害人,领导失眠更害人,领导失眠了要找人聊天最害人。
无论如何,看在高勇一向表现不错,刚才在自己身边又很有勇于负担的觉悟,陈琼就算再想睡觉,也不能拂袖就走,这个可不是二师兄,总得给他留个面子。
他仔细想了想,向高勇说道:“自然是民为贵,社稷次之。”
高勇大半夜不睡觉开贤者模式,当然是受了伊芙的刺激,特别是那句“难道穷人就只能在家饿死”的触及灵魂的提问。虽然当时被高勇很坚定地顶了回去,但是只要还能维持基本的节操底线,就不可能真正忽视这个问题。高勇从前没想,只是因为他一直在军队里,没有思考这种问题的机会。
这也是高勇大半夜不睡觉等着陈琼洗完澡找他聊天的原因,毕竟陈琼满脑子歪门邪道,而且好作惊人之语,除了年纪小,容易让人怀疑,还有长得太好,容易认人分神之外,几乎没什么缺点,没准真能有什么解释。
当然更重要的是,赵炫不在这里,高勇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找来陪聊。
高勇想到陈琼可能会给出个惊人的答案,毕竟这才是陈琼的风格,只是没想到陈琼给答案这么快,几乎略一思索就脱口说出这种可以秒上头条的话,顿时目瞪口呆,半天才说道:“民为重?”他疑惑地看着陈琼,问道:“民为君有,奈何重于君主?”
“民为国有。”陈琼不假思索地说道:“有民方有国。干君何事?”
高勇更加吃惊,追问道:“君在何处?”
“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君主的位置。”陈琼很霸气地说道:“彼可取而代之。”
高勇瞪着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喊人把陈琼逮起来,无论这家伙是不是故意来试探自己的,这句话都已经大逆不道到了极点,周朝四百年天下,重君思想已经深入人心,就算八王之乱天下纷争的那黑暗百年里,各路反王也都要打个周室子孙的名义,哪怕是临时认爹也得走这个程序,从来都没有草头王成事的例子,更不要说什么“彼可取而代之”了。
但是这个念头刚起,高勇突然想起来自己可能打不过陈琼,别说他打不过,加入所有亲兵一起上,估计也打不过。
说实在的,陈琼在海天意境当中凌空挥笔,诸法退避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伊芙可以依靠武道修为强行打断陈琼写字的过程,高勇可没有这个信心,真要是让陈琼提起笔来,怕是黑的也能被他洗成白的。
想到自己这个时候翻脸只会沦为笑柄,高勇顿时犹豫起来,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陈琼说的是“彼可取而代之”,而不是意思更明确的“吾可取而代之”,所以他的意思未必是说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也可以解释成这个皇帝不行,那就从有资格作皇帝的人当中再找一个人出来取代他。
高勇自幼身为太子伴读,可不是光混学分就行的,他对周朝的历史相当熟悉,所以知道周朝历史上的确有过一次废帝另立的事,周朝历史上有一位召帝无德,淫乱宫闱,于是当时的丞相联合几位赵家宗室,一起把这个皇帝给废了,又从周室里找了个人来继续当皇帝,居然也把天下治理得很好,这个临时找来顶班的就是周朝历史上大大有名的周成帝。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来,皇帝这个职业虽然很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但是真要是换个人来当,问题其实也不大。
这样想来的话,陈琼说“彼可取而代之”还真是有道理的,当然这话要是让当皇帝的人听了,多半是不会高兴。
高勇想了想,觉得最好还是别问,问就可能凉凉,于是干脆换了个话题,把伊芙对他说的话向陈琼转述了一遍,然后问道:“陈椽以为如何?”
陈琼看了他一眼,把手里已经喝干的酒杯放到高勇面前,看着高勇很熟练地给自己填满,这才说道:“民与国,其实是一对矛盾体,怎么掌握,那是统治者水平的体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很难说清楚。”
高勇看着陈琼举杯一饮而尽,连忙很狗腿地又满了一杯,然后问道:“可试说之。”
陈琼这个人其实是有点贪杯的,在王建府上就曾经喝多了发酒疯,刚刚和伊芙拼了一回之后又见到二师兄,心情起落之间差距太大,自制力也就相对弱了一点,看高勇殷勤劝酒,也不拒绝,只是斜眼看着他说道:“王爷你不安好心。”
陈琼姿容盖世,下山之后几乎每次洗完澡立刻见人都能惹出事来,高勇虽然不是普通人,面对他现在的样子也有点吃不消,一面在心里默念非礼勿视,一面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里的酒壶说道:“愿听陈椽高论。”
陈琼摇了摇头,“既然是矛盾体,自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只想着靠其中一方自觉是不成的,所以我才让陈涉率灾民起事,只有打痛了某些人,才会意识到民心之重。”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嗨,有点上头了,连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杯子倒扣在桌子上,向高勇嘿嘿笑道:“言尽于此,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说罢也不理会高勇,自己起身而走,一面走一面高声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高勇提着酒壶,目瞪口呆地看着陈琼一步三摇地走了,扬声说道:“陈椽大才,治学可成名儒,习武则为大侠,何不出于朝堂之上,造福于民?”
陈琼一愣,劝酒歌自然唱不下去,他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想了想,摇头说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吾不为也。”
说完推门走进房里,反手关门,睡觉去了。
高勇愣了一会,突然摇头一笑,也不用酒杯,直接将酒壶里的酒倒进嘴里,满满喝了一口,然后起身接着刚才陈琼唱到的地方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还待再唱,只听陈琼在房里怒道:“半夜唱歌,还有没有点公德心?”
于是高勇就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