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此一声愤愤言语还未曾完结，只突然地，那焉月女子便悲壮地哑口无言，僵在了原地：姐姐离开幽冥的时候，她其实早就已经离开了。所以，二姐姐和明昭的事情到底如何，她却也断然是不太清楚的。不过，曾经的那二人，在自己尚在幽冥的时候，不是也挺相配，郎有情妾有意的吗？那么如今……
如今，只听得四师姐如此一声幽怨苛责，焉月却就几乎可以确定了：一定是姐姐所托非人，被他虐待至死，甚至，还是当着澜儿师姐的面！这可真是太可恶了，你们这些面目可憎的狗东西！不能白头偕老，那你们要找女人干嘛！
随即，被感情冲昏了头的焉月便只顿了顿身，改口厉声骂道：“你们这些男人，可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既然你不愿意怜惜我姐姐一辈子，那你当初要带走我姐姐做什么！等今天姐姐醒了之后，我就一定会带着姐姐离开了！你少拦着我！”
“月儿。”尾随而来的祭默却是轻缓低声，稍显无奈。“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呢。你可是不能太过早得下结论的啊！”
“过早？人都死了一次了，还能叫过早？”焉月却是双眼含毒，愤愤然瞪向了兄长，毫不客气。“你少在这里插嘴！你要是再胡言乱语，非要替你们这些狼心狗肺薄情寡性的男人说话，我可是会连你这个哥哥都不认了的！”
“月儿——”祭默却是无奈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你就不能稍微改一改你这气急的禀性啊！你二姐姐的死，说到底，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你都还没有弄明白，就这样子胡乱地乱骂一通，你这是在做什么呀！有点理智好不好。”
“我做什么！”气急的焉月又哪还会给哥哥教训自己的机会呢？再者，自从和哥哥失散分离以后，她就一直都伴随着姐妹们身边隐居幽冥之境了。那样深厚的感情，又岂是“理智”随随便便就能打败的了？“我当然是要替二姐姐出气了！你们这些男人，都断然是见一个爱一个的，都是些花花肠子的主，自然是有了新欢，看不过姐姐了才会……”
“不是这样的。”明昭却是轻声一语，长叹一声。“你们，永远都不会明白她的。”
“我们不明白？”霖儿也只气呼呼地上前冷对道。“姐姐都死了，难道这还不够明白吗！是你，是你去妓院喝花酒，还喝得烂醉了回来，所以姐姐才会气不过……”
“什么！喝花酒！”从人间游历了一番，虽然不能说见证了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丑态，但是焉月却也终究还是亲眼见到了一些的。不免地，她终是愤愤然又跳了起来，叫那身前的祭默哥哥按都按不住。“你这个下作的男人！姐姐跟着你是为了什么呀！如此负心，那你当初对姐姐甜言蜜语做什么！把姐姐骗到手，就可以糟蹋她，抛弃她了吗！”
“焉月！”祭默微微凝眉，郑重厉声，忙止住了焉月的喝骂：祭默的手指却是稳稳地抵在了她的背心死穴，只要他稍稍再一用力，焉月可就会立马昏厥过去的！如此，终是直叫那女子只不禁愤愤然，但却终又不太好继续喝声，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可是，那明昭却只依旧一声长叹，不禁让人更加厌憎起来。“你们是不会明白她的。”
“你说我们不明白，那你自己就说给我们听啊！”霖儿却只厉声，反倒是不依不饶起来。“我倒要知道知道，看你这样的花心男人值不值得姐姐去为你而死！”
“缱绻——”然而，明昭却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他只缓缓上前，坐在了缱绻的身侧，一边却是微微噙泪，轻然拂过她苍白的面颊，低沉叹息：“缱绻。扪心自问，我从来都没有想着要抛弃你的。我知道，你之所以选择赴死，不是因为她们所说的负心之词，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了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而是因为梼杌，因为你知道梼杌来了，所以才会……”
“梼杌？”祭默却是只不禁大惊失色，直叫那焉月也只不禁稍显惶恐惊悸起来。“你是说，那个上古四凶之一的梼杌？他，他不是应该被封印在蜀山锁妖塔的吗？又怎么会……”
“是啊。”明昭却是轻声一叹，一点清泪滴落在了身前女子的眉心之处。“他被人放了出来。十年前，他就被人放了出来……就是因为那一次，缱绻才会失去力魄，继而残废的。”
“失去力魄？残废？”焉月不由得只泛起一脸的惊悸神色焦急地看了看霖儿，却终是只看见那海蓝衣裙的姐姐也只微微垂泪，默然不语。“那么，就是真的了？可是，就算姐姐残废了，那你也不能……”
“我没有嫌弃过她，从来都没有！”明昭轻声一语，便只轻缓地击败了焉月声中的质疑心绪：他此刻的颓然模样，却是那般深情而
自责的，就宛若前几日里失去了兰燕儿姐姐的水月影大哥一般。如此，又如何不叫那女子相作同情，暗暗悲切呢？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是，我是真的从来都没有觉得缱绻会是我的累赘。从来都没有过。十年间，我们一路从蜀山逃亡到这里，我们共同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磨难。我们被自己曾经最信任的人给欺骗了，我们被那些妖魔、道人不止伤残了身体，更是伤到了心——原来，这尘世之间，除却了妖魔是内心歹毒的以外，俗世凡人也是。”
“那一年，我和缱绻离开黄泉，回到蜀山脚下，准备安然地就在那个村落里避世隐居，了此残生。但是却哪想，就在回到家的那一天，我们却是遭逢蜀山弟子围攻。而也就在那个时候，梼杌妖魔现身，毁去了缱绻的力魄，让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个时候，我便带着行动不便的缱绻一路逃向蜀山山顶的蜀山仙剑阁寻求帮助。我本以为那些德高望重修为颇深的蜀山长老们会为我们俩主持公道，却哪想，他们却只听凭歹人之言，执意认为缱绻是幽冥的妖女，是我和缱绻一并放出了关押在蜀山锁妖塔里的梼杌。旋即，他们便只不由分说，对我们展开了围攻。”
“缱绻身形残废，我也不敢恋战，只好择路而逃。可是，天大地大，我们又该去哪里，又能去哪里呢？所以，我们一直逃亡着。蜀山留不下，就一路东来。南赡部洲容不下，那就跨海东渡吧！人世苍茫，我料想，一定会有我们两个的容身之所的。可惜，到头来，却还是……”说及此处，那滚烫的泪珠终是不自持地滑落出来，接二连三地滴溅在那女子的清面之上，泛起隐隐的幽光，叫人看了却是愈发地心疼起来。
“可是——”焉月却是微微一叹，稍显质疑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回幽冥呢？在那里，有师傅，还有师姐们在。她们，是断然不会置姐姐于不顾的呀！”
“是啊！我也曾想过要回去。毕竟，缱绻失落了力魄，我也很想叫你们的大师姐帮助她找回力魄，好重新再站起来。但是，但是……缱绻她不同意，她死活都不同意，执意离开，离开蜀山，离开幽冥，去哪里都好，就是再也不愿意回到幽冥。”
“不！不可能！你撒谎！是你在撒谎！”霖儿却是隐隐含泪，不敢置信地悲泣控诉道。“幽冥对于姐姐而言，那就是一个家，她永远的家啊！既然是家，那姐姐她又怎么会不愿意回去呢？你是在说谎，你就是在欺骗我们！到了这个时候，姐姐死了一次了，你还是要把责任推卸到姐姐的身上吗？你太可恨了，你太可恨了！”
“澜儿姐姐。”焉月却是微微移步上前，轻柔地揽住了霖儿那颤抖的双肩，悲声叹息道，“我信他，我真的认为，我们应该相信他。”
“为什么？”相信？怎么敢相信！
然而，那身前的明昭却是轻缓一叹，哀声道：“你们没有出过嫁，自然就不会明白出嫁的女子对于娘家的看法了——更何况，你们的姐姐，她又是那么一个倔强的人——我知道，不管我说她有什么样的缺点，在你们的眼中都是我在说谎，但是，我还是必须得说清楚。”
“当初，缱绻失去了力魄，一方面，她不知道幽冥里面有没有人能帮助她找回力魄——而且就算我千般承诺，她的大师姐一定可以帮到她，可是她却终又因为那另一方面而执意地不肯回去：她不愿意，极不愿意去麻烦她的师姐师妹，以及师傅们。”
“缱绻她就是这样的个性，不管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她都可以独自一个人承受下来，不去与任何人相作分担。她活得很累，很累。她一直都渴望着不去拖累任何人，包括我。但是今天，当她知道梼杌又来了，当她知道她一定会再次成为我的累赘时，她就犯傻地选择了死亡——她不愿意，她绝对不会愿意再行拖累于我的……”
“不——什么叫拖累，什么叫累赘！不是这样，绝对不会是这样！姐姐她，姐姐她……”凄声辩驳，然而，稍稍只一回想起前几日里姐姐对自己所说的话，所劝诫叫自己一定要切记的话，霖儿的心就忍不住地一阵颤抖，心绪难安：因为，她知道，他说的全都是真的。姐姐，她一定是极不愿意拖累旁人的吧！她，知道自己一直掩埋的秘密竟然早就被明昭给知道了，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拖累明昭的，所以她才会……
“姐姐，姐姐……你为何，非要寻死不可呢？”悼灵，青鸟，如果你在这里，如果你像以前一样，可以单凭一己之力便能以一敌十、敌百，那么姐姐，她是不是就不必去寻死了呢？
“可是，不管你们以前怎么样，只要接下来你们好好地活下去就好了呀！”焉月终是忍住了眼里的泪水，欣叹道，“那颗灵药，连
逝去的师傅都可以重新救活，那么，它也一定可以将姐姐全身的魂魄都聚齐回来的！到那个时候，姐姐她就再也不会成为你的负累了呀！到时候，你们不就可以再度聚首，百年厮守了吗？”
然而，明昭却终是无声应答的。他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缱绻，他是那么了解她的一个人：只要她稍稍动了一次寻死的念头，那么，就断然还会再有下一次的。所以，所谓的厮守，相好，于自己而言，其实都只是一些不可能把握在手的珍宝而已……
——缱绻，缱绻。如果你当真累了，倦了，那就请你回来只看一眼你的师妹们再走吧！
◇
天，微微亮。一缕一缕轻柔如纱的白光缓缓地只再度回归人世，静然无声地重新聚拢在了一处，渐渐地，却是拼成了一道又一道分明的灵魄，继而，却是一道渐近完整的人的魂魄。但是，却总有一些东西，似乎永远都无法再行追回，永远，都无法再行记得了！
宛若一场梦幻。那房里榻上安睡着的人影却是微微然沁动了几下眉角，却是绝不愿意苏醒一般的模样。然而尽管如此，那身前环绕着期待她回归的人们却早已是一阵欢呼而动，纷纷言语起来，丝毫不曾顾及那方心中幽暗的女子心绪——
是啊！原来，我还没有死绝呢！可是，大师姐她不是曾经说过的吗？即便是灵力高深的神，只要是他们的灵魂深处暗藏着了浑厚的怨憎之心，那么，他们死的时候也就断然不会彻底地消亡去了。而同样的，就算是灵力普通死去了之后不必承受灰飞烟灭痛苦的凡人们，若是他们的心已经彻底地死去了，却也仍旧是可以选择灰飞烟灭，再也不会重生的，不是吗？那么，为什么，自己竟然还是会……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朦胧之中，那轻缓的缱绻幽影却是看见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地方自是微微亮起来一道碧色的光华——那是一道炫目，但却并不如同太阳一般让人只觉得炙热的光芒！
那道光，是那样的轻然而温和，如清泉一般让人只觉心甜，如大地一样让人可以安然相依，如微风一样轻然地撩动起自己的心扉情绪，如萤火一般让人倍感光明却又丝毫不会觉得过热——那道光，到底是什么呢？是有人，在那光里等着我吗？
缓身向前，然后，缱绻便只看见了两个人——
白净的虚空氤氲之中，那两道水蓝青碧衣衫的人却竟似只在诀别一般，静然无声地相拥浅声：一个，是那样轻缓的微笑，他的眉宇之间却是微微沁出了些许让人心颤的光芒，竟是一个那般温润如玉叫人心叹的美男子。而伏在他的肩上，那个悲声泣泪的女子倩影，却又怎么会让人感觉得很有些熟悉呢？她，是谁？
“你们，我会认识吗？”她想不起来。她的一生之中，似乎从未曾亲身经历过那样的境况啊！那么，这二位相拥的人，为何却竟是会出现在自己的幻梦之中呢？
然后，她便看见了。那是一滴泪，轻柔缓缓地从那男子的面颊上滚落而出，化作一道青碧泛光的透明珠子，凝起了让人心惊的幽叹和无尽的艳羡，整个世间的白色氤氲却都似乎要直往那道珠子里奔赴进去一般！
——那是什么？好像，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那是什么呢？
“青儿，我就要走了。”男子缓缓低声，却是将那伏在肩头的女子头颅轻柔地持了起来，双目凝视叹道，“别再掉眼泪了，好吗？哭坏了身子，哭坏了脸蛋儿，可就不那么招人喜欢了的。以后，我还想找到你的呢！”
“破劫，破劫……”然而，那道青碧的衣衫却终是又只不依不舍地再度将那个男人深深地揽入怀抱，似绝不愿意就这般放任他相作离开的！“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你会死的。你这样离开，会死的。所以，我求求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然后，那一袭素衣翩飞的缱绻便只清晰地看见了那哭泣着的女子容貌：她，竟是那样熟悉的一个身影，她，竟是那样一个让人心颤的身影！“大师姐？大师姐，是你吗？”
缱绻但只触手去抓，却终是只抓过来一道轻缓白皙的云雾，而他们，却已然消散不见，身形融化，尽皆融入白净的氤氲世界，似只有那一道青碧的光华悠然尚自绽放于空，带着一股让人心颤的力量，轻声呼唤，无法抗拒：“归来吧！你的魂，你的记忆，你的美好，你的过往……跟着我的脚步，缓缓走进这道碧色的大门，回到曾经属于你自己的世界里去吧！”
“我，会复生？”缱绻却是暗自一惊。“不！我不愿意。我不要再继续卑微地活下去，我不要再拖累任何人，我不要，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