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弥月】

　　“是谁？这里是蒙山。就算蒙山之主隐居避世，这里也不可能有人胆敢擅闯啊！何况他们的法力，难道不应该……”青鬘惊恐着，惶然地站起转身。

　　——但是猝不及防，迎面而来的，却只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哈！”

　　由不得青鬘思量，由不得她去看清，只听得耳际风声嘹响，方乍起这个呵斥声，她便被那股强硬的力道直直地打飞出去，不由分说便狼狈地摔躺在屋角另一堆的飞藤草边。

　　幽蓝的血液悄无声息地从她躺着的地方流淌出来，缓缓染透她的衣衫，一并地还有偎依着弥月的那堆白色短茎的飞藤草垛。

　　——她终有遗憾，竟然这么快便要离开女儿。而自己，终究还是没能够再见到那个男人一面哪！

　　弥月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凶神恶煞般的身影：一如普通男子裸露的古铜色上半身，雄狮一般棕黄色皮毛的下半身。灰白的头发结成一根又一根编起的辫子覆盖在他的整个头顶，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杀气腾腾，健硕的胸膛上一道金色的纹理左右来回时隐时现，而在他小腹肚脐的位置上，此刻正有一个蓝白相间如漩涡般的东西在那里不停地旋转着，仿佛不曾停滞地吸纳着这世间的某种东西。而凌空里，却也还有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弯曲着，像待斩的大刀一般生硬地刺痛着她的神经。

　　“呀——”弥月尖叫起来，声音异常的浩大，但却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那个半兽模样的男子凶恶地跳过去，生猛地踩踏在那地上静默无声的妇人胸口。“去死吧，你们这群罪人！”

　　——如果说，之前的青鬘或许还有得救的可能，那么现在，无疑地，她成了一具不可能复活的尸体。

　　而旋即的，半兽调转过身，眼睛里依旧饱含着凌人的杀气。他龇牙咧嘴，操纵着那雄狮一般的下半身轻巧地从尸体上移开脚步，继而又载着他迫向那躲在草堆里放声哭泣的小小弥月。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男子迅疾地斩下右臂，手掌如刀锋一样直逼向因为害怕而惊恐地停下了哭声却依旧只傻傻地呆坐在那儿的弥月，她已然呆滞，嘴唇也都阖不上了。

　　那一刻，或许她是有意识到“死亡”的吧，像母亲那样，被击飞倒地然后就再也一动不动的感觉。但又也许，她什么也都不曾感觉到吧！因为那一刻，再到下一刻之间的时间，真的是太短太短了。如果她足够优秀，兴许还能感觉到眼前杀气的阵阵变化，也绝对能够完全地感应到因为死亡逼近身体里不由自主地翻涌起来的强烈的紧迫和绝望感。但可惜的是，她是个没有任何办法去使用法力的人——或许，自她出生，就和母亲一样，仅仅只是一个普通人吧。

　　然而，那个瞬间，却也是个她永远都无法忘怀漫长如千年的瞬间，即便这一幕都早已经过去近十万年的时光，可那个瞬间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却仍是她这永生都无法去遗忘的。

　　那个声音，它何等的美丽而凄凉，它又是那般的婉约而恳切。

　　直到现在，她都一直还在模仿着那个声音说话。因为她真的没有办法去遗忘这个在她一生所历中都没有被任何其它声音超越的声音，像是银色月辉之下，黛色山涧里潺潺溪泉缓缓流淌的声音，没有锋芒和突兀的尖锐，那是曲抚平了她身上所有突起的情愫的美丽乐声，无人可比。

　　“停下！青鸟，不要这个样子，求你了，放过她吧！”说话的女声，来自那半兽男子的身后。

　　待青鸟质疑地收起攻势再转过身去时，弥月这时才看到那个女孩子：和这半兽男子一样，那名女子也是个半人半兽的怪物，但却和青鸟的气势完全异样，她显得是那般的娇弱而柔美——虽然下半身也是狮子形态，但却是乳白秀色，颤颤巍巍地抖动着，上半身却也毫无衣衫蔽体，雪色柔顺的头发适宜地遮在她的胸前。她是那样的柔弱，却依然勇敢地抱紧了两个拳头，她噙着眼泪冲着青鸟哀求。

　　“放过她吧。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的确，那时候的弥月虽已年逾七岁，可身型却仍似两三岁孩童般的娇小和病弱。——她似乎一直就是这样，过分地弱于常人了。

　　“可是她们……”青鸟仍旧不依不饶，只再度转头，凶恶地瞪向弥月。他的模样，定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吧。

　　“不！她没有恶意的！她的家人也没有恶意的。青鸟……”半兽女子竟悲伤地捂住了脸，“不要……我求求你了，我们走吧。我们一定是杀错人了！她们……她们根本就没有恶意的呀。”呜咽着，她终究找不出任何可以用来支撑自己继而能用来反驳他的理由。

　　“可是，万一又像之前……”半兽形态下的青鸟仿佛依旧坚持地想杀了弥月，他的眼里依旧腾满杀气。但僵持片刻之后，他最后终究还是收手了。他调转过身，消散了戾气，退却了隐埋在胸前的金色纹理和那小腹处的漩涡——当然，他自己并不曾意识到这些东西的存在。然后，他便只缓缓地走过去，轻轻地将那个女孩子拥在怀中，软绵绵地说：“好吧，我听你的。别哭了，霖儿。放心吧，

　　我答应你，不杀她了。”

　　如此，那女子才放开捂住脸的手，却依旧哀伤地看着他，轻咬嘴唇，眼睛里滢滢的泪水的光芒映照出来：“青鸟，真的？！”

　　待看到青鸟郑重地点过头之后，她眼里的光芒也更为闪烁，而声音也终于坚定起来：“太好了！”她明媚地笑了起来，“那我们离开这里吧。血的味道，好难受。”她垂下头去，黯然地捂住了心口。

　　“嗯。我们这就离开。”青鸟挽起霖儿的手臂，两个人一齐向外离开。

　　但，就在他们即将要没入黑暗中时，青鸟却突然又回过头来。不过，这一次他是笑着的：“小女孩儿，这个给你吃吧。”他扔过来一捧形如这个世代里的草莓但却色泽金黄且晶莹通透的小果子。他迷人地笑着：“记住了，这是‘玉银果’，很好吃的，吃一颗，三天都不会饿的！”

　　然后，伴随着霖儿清浅的呼吸声，两个人这才彻底地没入黑暗消失不见了。

　　——这，便是弥月她第一次遇见青鸟和霖儿的经历。而这，也是她第一次将有些事情深深地刻在心上而永不相忘：那两个人深深相拥的画面，纯净的白，和遍露锋芒的棕黄，二者紧紧地融合在一起，合而为一，那是多么富有生气的画面啊！

　　但奇怪的是，母亲的死亡，却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迹。她从不畏惧，只日夜都朝着大门向往张望。她只想着，有朝一日，这世上也会有个如青鸟一样勇猛无畏的男子，他也会在听到自己哭泣之后立马便卸下盔甲、武器，抛却无尽的杀气，只温柔地抱住她颤抖的身体，语意阑珊，好让她破涕为笑。

　　她相信，也坚持，不论守望多少个日日夜夜，她依旧在孤单的世界里翘首以盼。

　　会有人来吗？

　　会有人能够遂了自己的心愿吗？

　　会有人将自己从这安宁甚至死寂的房间里解救出去吗？

　　她明明连母亲的生死都毫不在乎，又怎么会明了自己的孤独与绝望。

　　那是在青鸟和霖儿走后的第九十七个早晨。

　　和往常一样作息的弥月还没有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她倒是意外地被一些喧闹的声音给吵醒了。

　　而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灿烂的烛阳光辉正好绚烂地投射在她茫然的脸上。而与此同时的，映入她稀松眼帘的还有一张英俊的男儿面庞——金色的光芒里，那张也被烛阳微微晒着的俊美的脸上迷人地微笑着，那个男人爽朗地伸出大手，亲切地说：“我叫龙城。那么你呢？”

　　“……”弥月本有些迟疑地看着他的笑脸，缓缓地试探着伸出手去。但是当她触碰到他的大手的时候，她便开心地笑了起来，继而，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大手，再不放开：“弥月。我叫弥月！弥月的弥，弥月的月！弥月！”

　　那个恍惚，她似乎就认定了这个人。

　　一个从天而降，在她最最绝望的时候落在了她身旁的英雄。

　　所以，所有的孤独都不可怕，所有的守望也都只是为了他，而所有的痛都不再痛，所有的绝望，也都消失不见。

　　“弥月？是叫弥月啊。哈哈，原来你就是龙城在寻找的弥月公主啊！公主殿下，龙城来接您回家了。”

　　“回家？什么意思？是吃的吗？”弥月随手抓起身边的一个玉银果然后送到了龙城面前，她微笑着，显得格外大方。“我也送你回家。”

　　龙城被逗乐了。“不是，回家的意思是——您可以去见到您的父王了。”

　　“父王？那又是什么东西？”弥月固执地伸着手，示意他赶紧接过去。

　　但是龙城不敢逾矩，只耐心劝道：“父王，就是父亲的意思。有冥王大人在，公主就再也不用害怕了。”可弥月依旧不明白。于是他笑着拒绝道，“公主殿下，这个果子，您自己吃吧。”

　　弥月悻悻地咬了一下唇，不等他说完便缩回了手臂。“我不走。”她很是委屈，却没有哭。她垂头看着身侧已为数不多的玉银果，再一次的，孤独席卷了她，像风暴一样，无处可躲。——原来，不是你啊。

　　“可是公主殿下，冥王大人非常担心您的安危。要不然也不至于……”

　　“我不走。”弥月扬起头，她凝重的眸子里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威慑力。

　　“但是——”龙城不明白，明明刚才都还好好的，怎么说到要离开，公主殿下就……他想站起来，他想离开，他想回到属于他的战场——冥王大人此刻正在远方征战杀伐。固然自己的能力有限，但，被派遣到这蒙山之中来寻访这样的公主殿下……

　　若说没有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可就算完成大人的嘱托，替大人带回了这样一位公主，那又怎样呢？冥王座下，谁人会承认那个天女侍婢的妾姬身份，又有谁会尊这个女童作冥王公主？

　　“你走吧。”思忖间，弥月却开了口。恍然的，她的口吻里竟似有了些许冥王的魄力。“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可是公主殿下，虽说蒙山目前不染战火，可也难保……何况，您的母亲已经……”

　　“我不走。”她倔强

　　起来可还真要人性命。

　　“……”僵持再三，龙城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如果所谓的公主，是个如大公子一样的天才，即便她如大公子一样的嚣张跋扈，他也认了。可是眼前这位公主……真的是她吗？七岁了，可身形却幼小的让人难以接受，加上她的体内没有任何法力使用过的痕迹——没有天分，成长缓慢，这样的女童，怎么可能是冥王大人的公主！可……偏生的，感应到公主的冥王交给自己的意念里幻化出来的人形，就是这样的一个女童！

　　“公主若不走，那龙城也不走了吧。”

　　难免，弥月有些错愕。“你留在这里干什么呢？”她的意思是，果子你又不吃，这几个等我吃完，过这几天就都没得吃了。没得吃，大抵，就要如母亲一样，都死在这里了吧。——果然呢，到最后，还是没能遇见那样的一个人。

　　“没关系。龙城愿意等公主回心转意。”

　　“可是——”

　　僵持。日复一日。

　　每三日，弥月都会吃上一枚玉银果。然后，她就一直地坐在她的摇窝里，醒着就发呆，乏了就睡觉。她也不哭不闹，不吵不叫，就这样看似安宁地不动声色。

　　而守候着的龙城倒也没闲着。他吩咐随从到处走动，用找来的食物变着法的做成各式美食了诱惑公主。虽然不曾将弥月拐出房子，但好在他找到了那样东西。

　　于是——

　　玉银果的数量，弥月倒是数过的。每三日一枚，原本应该可以坚持二十一天。但是到第十五天，当她要动手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果实和前几天的一样多——自己是不可能没吃过的。所以，就是多了。而果实又不可能自己变多，所以……

　　她没有言语，虽然心里有些异样，有些感激，但就是什么都没说。

　　两厢僵持，又待过大半个月之后，龙城方才笑嘻嘻地凑过来问：“公主。好神奇呀。这果子，当真是怎么吃都吃不完的嘛！难怪公主不想走呢。真好——这果子叫什么来着？回头我给公主带两株出去种着。”

　　弥月没有回答，只浅淡地笑了笑。

　　龙城却是愈发地厚起脸皮来。他总是悄悄地在弥月身边添上那么一枚两枚的，然后再询问公主的意思。他自然也想离开。但是冥王又传来消息，说前方战事虽紧，但已有了好的转机。虽然不明就里，但索性的，龙城也安心地在这蒙山里待了下来。

　　于是，又一日——

　　“我知道了。是你派人采来的果子。”

　　“公主不嫌弃就好。”

　　“可你不着急离开吗？”

　　“不着急，龙城愿意陪着公主。”

　　“可是，我不太想看到你了。”弥月突然的说话倒是让龙城一惊。

　　“是龙城哪里惹公主不高兴了吗？要是公主不愿意看到龙城，那行，我叫外面……”

　　“龙城。”弥月忽然就抓住了他扬起来原本要指向外边的手。“屋子外边，那是怎样的世界呢？”

　　“公主，是要出去了？”差一点，龙城就要兴奋地跳起来了。

　　“是，也不是吧。”弥月犹疑反复的口气倒是叫人心中一凛。“这段时间，我大抵也弄明白你说的父王是个什么人了。虽然说我从未曾见过他，但是他也能够知道我在哪里。”她看向一侧的神像，叹息，“我不知道外边是怎样的，但是大概，父王他也是疼爱我的吧。只是母亲……”

　　她扬起头看向他的时候，龙城的心忽然就揪在了一起。

　　“母亲过世，我是一点儿都不心疼的。可是仔细想想，这个样子，似乎是不太对的。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连母亲去世这件事情都不会心疼。可是现在，我大概懂了一些。你说父王是冥王大人，或许，他的心，就是我的意思吧。”

　　龙城终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想去见一见他。”

　　“好。只要公主愿意，龙城随时都可以带公主离开。”

　　“龙城。你说，出去了，还有回来的可能吗。”

　　“只要公主愿意，我相信，大人是不会阻拦您的。”

　　“那就好。”

　　她颤巍巍的笑意，倒是让龙城心中颇有些寒意升腾起来。

　　只不禁的，龙城想叫她留在这里。可他终究难以开口。

　　不单说冥王大人至今还未见过他的女儿，就单单说这个女童不正常的身高，都让他没办法安心踏实。他一早就想走，若不是公主殿下……

　　如今倒好，公主开口说要离去。怎么自己却偏生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公主。您若是……公主，您愿哪天走，龙城听凭吩咐。”

　　可弥月却没有看他。她只将视线掠过他的面容，直落在远方山头的树梢，甚至更遥远的天穹上。“明天，那就明天吧。”

　　“好的！”龙城终于还是跳了起来。虽然心下纠结，但还是咬紧了牙，返身去为她寻找更多的玉银果——若是他能够提早知道后来所有的变数，他定然就在这个时候否决了弥月公主的回答。

　　只可惜，事无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