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情恨海,南方。
一望无际的碧绿平原上,一道赤衣绯红的女子却是面色犹疑而步履迟疑不决黯然止步停在了那浑黑冷寂的地洞入口前。只要再往前一步,自然就该顺着那冗长的过道迈入地底的困兽阵之中去了。可是,这一步踏下去之后呢?谁能够保证自己就可以得胜而还?
“日曜啊……”赤蜂终是跟随着心绪缓缓地轻念了一声,却仍旧是不曾鼓起勇气往前跨出那关键性的一步的——都已经过去好多天了,可是自从自己将弥月公主的往事告知那桀骜不驯的王子之后,他却是令人意外地受到打击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甚至,他居然再也没有想过要离开那个牢笼重获自由,亦不曾答应自己说要出去帮助他的妹妹解脱苦难——所以,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那样一副受创的模样,分明就是已经被震撼了心灵啊!可如果真是如此,那他这般拖拉着到底又是因缘于何?他真的,就不打算离开困兽阵重新嚣张跋扈把之前自己所受到的屈辱给报复补偿回来么?这不像他,的确,很不像——所以,或多多少,还是因为弥月的关系改变了他一些什么吗?
“唉……”苦思不得结果,而自己却仍旧是得迈步下去。尽管迈得艰难,但这不就是自己的任务吗?自己的性命,从一开始,不就是为了今天这样可能发生的困境而存在的吗?如此,那一方面色犹疑的女子终是咬紧了牙,免不得一声长叹,终究还是艰难地踏出了第一步——再往前去,如果自己当真无法劝说动他,如果那个人真的还是一滩烂泥的话,那么自己,恐怕就真的要和他动手了吧!可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积院。”声音微微颤栗,原本冷清却也干净的眉目之间此刻却也终是缓缓凝上了一层凄凉的霜华之色。“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呢……”
可她却终是忘了,一个性情原本刚烈而暴戾的人,就只因为一段口说无凭的传说变成了一滩烂泥——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奇事了。而现如今,她却终是什么都不曾防备地就急匆匆往那困兽阵中深入去了——那样的人,如果他真的只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那这么多年来,他当真还能够担负起日曜星使,或者冥王大公子这样的称谓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气魄,可不是说不见,就会不见的!
◇
冷清的过道之间,只有着嗖嗖的冷风肆意地吹送过来,带着凛冽的寒意从那困兽阵的深处飞驰而出。然而,就在那最尽头的地方,那一道偌大的监牢之中,一道原本应该很是熟悉而傲然的人如今却是像个白痴一般傻傻地蜷缩在了墙角,嘴里还一直似在念叨着什么——但,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吧。
“不会是真的疯了吧?”徐徐,缓步上前的赤蜂只看了他一眼便忍不住微蹙起了纤细的眉毛,压低了声音不禁自语,“到底怎么了?我不过是几天没有深入进来而已——可是你不回应也就算了,怎么还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喂!”她微然侧过身朝着临近的一个囚笼里的困兽试探着询问了过去。“你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说的话,自然不是这般的人话了,反倒是如那囚笼里困兽一般的言语。
然后,她就只听着那形如犀牛但比犀牛体型还要壮大几倍的怪兽压抑着声音回应了几句。可是,还不待得她听完,她就只不禁一时气恼地喊了出来,“什么?!他在这里居然……”忍不住心中翻腾的怒火,女子终是快步地走了上去,只隔着牢笼扯开嗓子便破口大骂起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居然连日冕灯都胆敢砸碎!”
可是,那缩成一团的人却并没有搭理她。他依旧只痴呆地坐在墙角之隅,耷拉着头,手里却是握着一根短小的麦秆,似乎是在地上的草垛之中比划着什么——他是在刻意地写些什么,还是……忍不禁,那女子终是一时收起了心思,凝神地看了过去。
但可惜,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她就不免恼羞地抬起了头,愤恨不已:“我瞎了眼,居然还会以为你是在写些什么东西——”
“你吵到我了,贱人。”突然,只正在那女子还在抱怨之际,那墙角面无表情的男人却是低着声音冷语了一句,有些猝不及防,所以也叫人不曾听得完全。
“你说什么?”赤蜂还是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我说——”他反倒是郑重地抬高了声音,答复,“你吵到我了。”一板一眼,很有腔调的模样。
“……”如此,赤蜂自是更加恼火起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答应不答应,你直接一句话的事不就好了吗。我傻了吧唧的居然还认为你是疯了——”她一边抱怨地喊着,一
边也只不免凝神地朝着他那身侧刷落在地上已经破碎成了三块的日冕灯看了过去——虽然已经破碎,但是凭她的眼力却仍旧是可以将那画面中渐变的景象完全收纳心间的:绯衣的弥月公主已经寄存在了那个人的身体之中。而现在,她就待在那个人的身体里渐渐临近了一条似曾相熟的河边。
然而,仅只这一眼,那赤衣绯红的女子就不免被吸引住了心魂,噤声,难以言语:那里,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是什么?那不分明就是满地的鲜血和腐肉?可是,怎么会,古老的魔物,数量如此之多,却都惨死在了这样的河滩边上——这是怎么回事?会有谁,有这样的本事?难道,果真如夫人之言是有人唤醒了该只有他才能够驱使的死灵吗?可是……心,猛然却是一怔。旋即,她的心间便只幽幽然颤起了清晰的答案,叫人不免更为心惊胆颤起来。是的,一定就是这样!可是,那把剑,到底是谁会有这样的能力!那把剑,将那柄魔剑予以封印的人,不正是曾经的剑神明昭吗?那么,谁,天下间会有谁可以解除明昭对于剑所设下的封禁咒术?
“喂!你有没有看到,你转头看一下那日冕灯好不好!”
“你别喊了好不好——”可是,还不待得那女子的凄声完毕,那墙角之隅面无表情的男子却是不耐烦地扬起头只用眼角的余光轻瞟了她一眼,轻然,却没有以往的杀气!“我已经是阶下囚了,没必要几次三番地到这里来嘲笑我——回去告诉你家夫人,我安心地在这里住下了。反正,这里有的是伴。”
“你……”赤蜂却是一怔。她完全不曾料到,这样的男人居然会说出如此恶心的话语来!“你知不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你是日曜星使啊!你怎么可以就因为一时的过错而自甘堕落自暴自弃——你以往的狂风霸气去哪里了!”说到底,你不过是一个被夫人宠坏了的小孩子而已!我真是蠢,居然会相信弥月公主的事情可以打动你——不,不是没有打动,而是你已经彻头彻尾地被她给征服了。但是,被征服的结果就是你放弃了你尊贵的身份和以往万人之上的狂妄和霸道——你是个白痴吗,幻龙,紫炁,炽燃!“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杏目圆睁,眸子里闪亮起了分明怒其不争的怨气。“夫人已经给你台阶下了,你还真的就把你自己当成大爷得陇望蜀了是吗!日曜星使,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么?哼——”冷峻着面容,那骄傲的男人终是冷凝着声音站了起来,眼底黑暗得仿佛是深冬里不见日月星辰的天幕一般,黧黑,压抑,而分外厚重。“我已经沦为你们的阶下囚了,我已经甘愿地留在这里受苦受难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是我得陇望蜀,还是你们诸多盘算!”
“你——”所以,你终于动了脑筋,察觉到了夫人可能想要你去做的事情,一并其中的算计,或者称,阴谋?可是,即便如此心忖,那女子的神色之间依然不曾显出任何的讶异——碧婕夫人,她才是这苦情恨海里真正万人俯首的王者。只要她愿意,一切的事情都逃不出她的法眼——或者说,逃不出那面可怕的琉璃玉镜!“没有人想着要算计你们!日曜,如果你还是清醒的,那你就应该去帮助你的妹妹,让她好达成她的志向——身为兄长,你不觉得你现在这副嘴脸很无耻吗?”
“无耻?哼——”可是,那囚笼之中的人却是愈发冷清着神色冷哼了一声,分明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无耻那又怎么样!敢问一句,我是无了你的耻吗,我是无了你们苦情恨海绝尘宫的耻吗!我不再是你们的日曜星使了——我已经被你们投入了这样的囚笼,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成为你们的日曜星使,去无你们的耻!既然我不是,那我就不会丢你们苦情恨海的脸,不会无你们的耻——既然我不会,那你就给我闭嘴离开这里!”
“可是,你不是日曜星使,那你就不是冥王大公子了么?”赤蜂已经被激怒了。但是,这种情况下,她却终究还是打算将希望寄托在弥月,或者说冥王大人的身上。
“冥王大公子?哼——”显然,她失败了。“冥王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还哪有什么冥王大公子啊!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了。没有人,再没有人会去相信那样的故事和传说了——冥王,呵,一个死了连灵魂和肉体都彻底失散的人,你觉得他会对我的事情觉得难过吗?我早没有了母亲,我也失去了父亲——你想要我怎么样!我不是神,我不是你们口中顶天立地的弥月公主的守护神!我更加不会就这样听凭你们的一句话就变成那个要将她推向地狱的刽子手——我不会容许你们借我的手去伤害她的!她,是我的妹妹!所以,你们休想要利用我来伤害她半根汗毛!”——所以,你是真的被她给打动了,甚至,你还已
经决计要为了她而将自己困守于此了此残生吗?可是啊日曜,你知道吗,她是真的有危险!没有人想要在这种时候利用你们——你到底明不明白,碧婕夫人,她和你,和冥王大人的关系啊!
“你不要这么蛮不讲理好不好——”赤蜂轻缓地顿了一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方才只款款说起,像是在商量一般。“没有人想要去利用你来伤害她。相反,夫人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够安心地去帮助她,帮助你的妹妹好度过这一次的危机——日曜,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一句,你究竟,愿不愿意——”
“不要。”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疑。
“你……”赤蜂却是悲愤。她一面庆幸着日曜终于不会再完全信任碧婕夫人了,而另一方面——可是,这一次,如果他真的选择不出手解决那样的困境,那么接下来的戏码又如何继续呢?夫人的阴谋和她的算计,没有了那一双作为保证的云翔和蒙翼,其它一切的努力又有何用?“你就真的想在这里被关上一辈子么!”
“是啊。反正我就是个自私的家伙——冥王算什么,弥月又算什么——我早就已经背叛了他们不是吗。既然如此,那我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地凑过去帮助他们?他们不会需要我的,绝不会!所以,就算我再有本事,我也不会那么仁慈地选择去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为什么!因为,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罪人。”他的眼神凌厉,分明已经再度成为了那一个傲然于世的高贵王子——可是,伴随着他的信念崛起,他就真的要在这种地方厮混过最后的时光了吗?不,你不是日曜,你也不是紫炁,不是幻龙,不是冥王之子,你是……说的出口吗?不,不行!不能说——炽燃的秘密,打死也不能借由我的口向他透露出来!
“所以——”她的声音却是轻缓地异常,让那对面的人都只不禁一阵不解而分外狐疑。“你宁可在这里过一辈子,也不愿意去担负起你身为冥王大公子的责任吗?日曜,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太让夫人失望了,更重要的,是你的母亲,她怎么可以容忍自己的孩子变成如此大逆不道的罪人!”
“够了!你不要跟我提她——”咬牙切齿,没想到这个时候,“幻龙母亲”这样的词汇居然也能够将他给激怒到这种愤恨的地步么?可是,为什么?“她算什么。她算什么母亲——我从小到大,她都教会了我些什么!她只会纵容我犯下无数的过错,她只会纵容我去虐杀无数的生灵——她是我的母亲吗?她不过是一个将我生出来,将我培育成刽子手培育成千古罪人的恶魔而已!”
“……”可是,你知道吗,你身世的真相是,其实你根本就没有母亲。你不过,是一具用来作为试验品的道具而已。你根本,就连幻龙大公子都不是。可是,能说得出口吗?不行,不能!只能,靠着自己的耐心和本领来压迫他,让他去担负起往昔的职责,让他去成为名副其实的幻龙大公子吗?可是,如果真要这样,那岂不是……我该怎么办。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心地答应夫人一次,以后再住回到这囚笼里一生一世也都好啊!你为什么,要将你,将我,都逼到绝境的悬崖?
“怎么,无言以对了?哼哼——”囚笼中的男子却是冷笑,意味深长地讽刺道,“回去吧!回去告诉你家夫人。反正我就是贱命一条,十万年前,如果我拼死和青鸟决一死战,也许我还不会过如此浑浑噩噩的十万年。那样,只怕我还能在历史上留下一个不错的名声——哼,到如今,我算什么,我他妈活着到底算什么!”
“可是,你不一样是动心了吗?既然你愿意去守护你的妹妹,那你为什么就不愿意……”
“我什么时候愿意了?”他却是轻巧便打断了她的凄声惨语——果然,我不适合做一个说客呢!“我不过是讨厌她而已——她那样的小丫头,她到底算是什么!一个野种而已!可是她成为了他们的神,是她肩负起了一切——好啊,她赢了,她成功了。既然我都已经被她给比下去了,那她不就是无所不能万人之上了的吗?既然如此,哼,找我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帮她?我不过是一个贱人,一个恬不知耻的冥王大公子而已——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背叛,我还能够做出什么好事情来吗。”
“你说的是反话。你说的就是反话!”她可以确定他说的就是反话。甚至,她都已经听见自己的内心激动地哭诉了起来——身为冥王之子,十万年前选择了背叛和离弃,十万年后,当他察觉到往昔里所犯下的过错时,他甚至不惜去将自己的母亲,一并自己的一生都予以否定——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多大的信念才能够彻底地摧毁一个人心中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视众生如草芥的高贵及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