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幽冥地府·顾盼莲台】

　　天空，深远，且静。

　　遥望天穹，不见繁星，不见明月。不过，这黑暗的天地间，终究还有那么些地方燃着灯火，映亮狭窄的空间，温暖又惬意。

　　幽冥地府。

　　一道泛黄的污浊河流静谧地向东游离。一盏盏或粉或白的莲花河灯且只幽幽地自西顺水漂游而来。灯火时而恍惚，仿佛稍有不慎，便有熄灭之风险。而在那河岸北边六尺高有余的芦花丛里，无数的萤火翻飞，一同映亮这幽静的小世界。

　　一座莲花石台矗于河岸，泛起无尽的金色光华，映衬在河水之中，屏蔽了河流的色泽——这便是幽冥之长流，黄泉。

　　莲花台上，一双精巧的玉手悄然探出，拦住一盏河灯，只轻然将手中的灯油添入那河灯内里，而后便放开了，任其随水而去，不曾留恋。

　　“若是这莲灯熄灭，怕便是有人就要灰飞烟灭化作白灵回归到那‘虚空境界’了吧。”

　　水湿了裙角，佳人却终不在意，她只再次轻探玉手，将灯油添入另一盏河灯之中。

　　——这，便是她的工作。

　　顾盼莲台，自是她终日流连不舍离弃之地。而这河中的万千莲灯，更是她永远无法割舍的情愫。仿佛是自己的孩子一般，这做母亲的她，可是片刻都不敢相忘它们的。

　　微笑间，身后碎石小径上却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轻快，安宁。待那声音临近，却有个甜美的女声扑将而来，惊起点点萤光片片灯火。

　　“澜儿。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在这里忙碌着？”来者身着一袭绿衣裳，似碧草莲心，沁人肺腑。

　　“师姐兀自说笑了。顾盼这万千莲灯，本就是妹妹的职责本分。何况较之师姐之辛劳，又怎可说是忙碌呢？”声音清雅恬淡，甘甜而澄澈，样貌清纯优雅，静美而柔和。一件蓝裳连衣裙摆在那万千粉白莲灯一并这座栩栩如生的金色莲台衬托下已是动人万分，尚还不谈及她的音容笑貌。

　　只看着她侧转过来的身影，那来人碧水儿心中已起波澜：好姑娘。如此妆容，也难怪天地间天地间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够与你相配啊。

　　虽然心中有意，但是这嘴上却不敢随意倾吐。碧水儿只信步过来，执起澜儿身边的竹篮，轻言笑语：“快些交于我吧。妹妹也该回蒙山去看看了——说不定，这一次便有消息了呢。”

　　虽然师姐这般劝说，但这蓝裳女子却终是不为所动，她只顾自地照看着游离过来的莲灯，似不曾耳闻。

　　“澜儿？”碧水儿诧异地在她身边轻声唤了唤。往年今日，这丫头怕是早已迫不及待地对着这流水便妆扮起来了吧。虽说她浑身上下并没有哪里需要刻意地去粉饰雕琢，但是，三千发丝总得去梳完美了，那张素颜脸孔也总得去除尘垢，那身泫露舞雩襦也总得洗涤干净没什么污秽气息了才好吧。怎么今日……难不成，是伤心过度了么？

　　“师姐。”澜儿柔声答应着，“师姐，还是让我来吧。我在这里看护这莲台已有多年。可哪一次回去见着他了呢？若是他当真归来，于蒙山中寻我不见，定然是要离开蒙山来寻我的。师姐，我便不回去了。我不想再自欺欺人……”

　　“胡说。哪里就是你在自欺欺人了呢。明明就是师父他老人家在糊弄我们这一群小女子嘛。师父常说，只要我们好好地在这黄泉幽径等候，那我们心中所等待之人，无论爱憎，无论他们流浪何方，最终，都是会来到这黄泉与我们相会的。——不单说你，我不是也苦苦等候了好些年，我不是一样，还没能见着那个我等的人么。”虽似一番苦涩自嘲，可碧水儿的面上终是笑颜不改。“澜儿，你还说不想去见他呢！那你说，这篮子里，怎么还折了这么多的纸鸢花呀？”

　　——纸鸢花，是澜儿曾经说过的一种纸折形似飞鸟般的花朵。据说，此种纸花，一旦放飞云空，在蒙山中就能够如真实雀鸟一般自在飞翔，永不坠落。

　　眼见着瞒不过师姐，澜儿干脆便畅快地俏皮一笑，忙将手里的油壶塞到师姐手中换过来那个精致的竹编花篮。“师姐，你平日里便那样忙碌，每年的这个时候还要代我来照看这些河灯——妹妹心中着实过意不去。何况，依着我的性子，去了都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

　　“好啦好啦！去就赶紧去，别给我拖拖拉拉地浪费时间。”碧水儿也嬉笑着佯怒道，“你呀，早去早回不就行了。想想平日里，师父他老人家也总要去那邺名鬼域里感化幽灵，所以师姐我才会替师父处理一些事情。等到那个时候，师姐我可是当真一点儿空闲都挪不出来的。不过眼下嘛，师父就在翠云宫里。可巧了，我就没那么忙了。你说说，若我这时还不光明正大地从翠云宫出来，到这黄泉幽径来偷偷懒，散散心，放松放松，岂不是再没什么机会偷懒了？我的好师妹，你就赶紧去吧，就当可怜可怜师姐，让师姐也好名正言顺地解解乏。”碧水儿微笑着劝慰这蓝裳女子，言语之间，早已替她添置了几盏灯油。

　　“那，霖儿就……”突然一时口快，还不待

　　澜儿反应，师姐却已是两眼瞪将过来。

　　“澜儿！”碧水儿突然便凝住笑意，满脸愠色，仿佛澜儿当真说了句十恶不赦的罪辞一般。但是，她知道，师妹只是念出了自己的真正名字而已。“不在那蒙山故地，切莫胡言乱语！”

　　“是，澜儿知错了。”澜儿一脸愧疚，慌乱地理了理篮子里折满的纸鸢花，朝师姐行了个谢礼方才转身离去，“那，澜儿就先走了。劳烦师姐顾盼莲灯。”

　　“去吧。”

　　待看到澜儿的身影渐没入那远处的芦苇丛之后，愠怒神色方才从碧水儿脸上褪却下来。她只悠然地叹了口气，方才继续起澜儿的分内之事。

　　其实，澜儿并不知道，这些莲灯并不代表着世人的灵魂归依。而它们要去的彼方，自也不是什么转世之路。这些莲灯，无非只是从那黄泉上游人间河流中游离下来的。它们所寄托的，无非只是些凡人对那些过世之人的思念和关切。只是，世间凡人却从不知晓他们所思念关切之人究竟去了何方。

　　而她，那个看护莲灯游程的澜儿，自也不知道这些莲灯的来路，以及归途。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其实也不该沉沦于这世界的黑暗之中。只是，那女子终是太过悲切，让人心生怜爱。

　　所谓的这份“工作”，其实仅仅只是师父最初交给她的一份闲差——但，说到事情最起初的时候，也并不是一份工作。那，充其量不过就是身为师姐替她想出来的一个好让她打发时光淡忘心头郁结的法子而已。

　　众人都欺瞒着她，却都是一副善良心肠。只是，这幽冥众人又何曾想到，两千多年传承下来，这便成了她的工作，一份雷打不动风吹不乱的工作。没办法，师父和众姐妹也只好随着她去了。只是，每年这个时候，大师姐碧水儿都会放下手里的事情到这里来替代她。

　　“却不知，你那心意真正所属之人，究竟被月神祸害到哪里去了。”一声叹息，却终得不来答案。

　　毕竟，那蓝裳女子本名霖儿，青鸟之霖儿。而她所等候之人，自是心头上永不曾忘却的青鸟，那个会宠着她，疼着她，数万年情爱不迁不移的青鸟。只是，他早已不复见于眼前，踪迹难寻。

　　沿着幽径一路前行，澜儿只淡然地一个人微笑着。手里提携的竹篮中，三百多只小纸鸢花静谧地沉睡着。但是，只要跨过那道碧色结界，踏上故地，将它们飘洒空中，这些纸鸢花儿便会永远自由地飞翔在那山林之间了吧。这，可都是青鸟教给她的玩法呢。

　　想到这儿，她不禁加快了脚步，似欢呼雀跃般地朝着这黄泉幽径的尽头奔去。

　　在那东方的尽头，便是独属于她一人的蒙山，也是独她一人能够自由出入的地方，那个埋藏着她无尽念想、回忆和梦的地方。

　　在那里，千万只纸折的鸟形花儿飞翔在无尽的天地之间，寄托着她自学会以来所有的委屈，伤痛，悲苦，快乐，幸福，以及对他的思念。

　　“青鸟，我又来了。你，回来了吗？”

　　心上，一个声音飞翔腾空。那个蓝色衣裙的女子只将手轻轻按在那直泛着青碧色光华的结界之上。胸口一道青光闪现，眨眼间，她的人便完全没入了那道任谁也望不穿进不去的蒙山封印结界之中。——只有她，才拥有着这最后的归属于青鸟的力量！

　　天地间，骤然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所有的生命都被她所弃，仿佛她带走了所有生命的力量。

　　只一瞬间，那道青碧色光华便暗淡些许。而在她没入的地方，竟像是悬着一幅精美绝伦的巨型画作一般，那个整体看起来都和这个幽冥世界格格不入，布局完全异样的封印结界：哀凄苍蓝的天幕之下，一片寂静的衰草寒烟，一阵阵氤氲缥缈清冷且寂寞。

　　但，在那巨画封印背后，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却当真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奥秘与生机。在那里，永不可能看到时间的尽头，也永不会失去生命的力量。

　　正所谓：“青鸟之径，繁花再现”。蒙山背后，奇景瑰丽。而世间，终无人得见。

　　【人间界·南赡部洲·东海之滨】

　　东海之滨，海水一如从前那般潮起汐落。偶尔地，在沙滩上还会留下一行螃蟹的脚印。

　　天上，一轮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穿过遥远的时空，静谧地铺洒在尘世间的各个角落。是安详，是宁静，是清幽，更是寂寞。

　　又是一轮月圆之夜，又是一年中秋时节。

　　还是在那片广阔的迷雾之林东南角的沙滩上，一个身影单薄地立在海边。夜风嗖嗖，吹动他的衣衫，吹乱他的发髻，也吹皱他的心湖。银枪插在他身后一丈的地方，悼灵提着一篮白色秋菊花瓣，偶尔地抓出一把，散落人间。

　　“二哥哥，对不起。小白无能，直至今日还是未能找出诛灭邪灵的方法。邪灵溟澄，小白也只能将他封印在东海深处。还望二哥哥保佑，不要让他逃出结界，为祸苍生。”

　　待到那篮中白菊散尽，悼灵便退回到银枪边上，对着空中孤月，一壶冷冽寒酒下肚，灼得他浑

　　身发烫，却仍旧是那般呆坐着，独自唏嘘。

　　“六年了……”

　　一声叹息。潮水声声，掩盖住轻柔的小碎步声。绯红的凤羽轻衣，欲言又止的昊空姑娘静静地站在这森林边缘看着悼灵，不远不近，距离恰到好处，不近去，也不叫唤。

　　六年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到这里来等着他，但却从来不敢上前去与他说上一句。她只等着，等着他散尽花瓣，等着他呆坐到天明，等他祭祀完兄长，等着他一个人离开了，她才黯然离去，难复从前。

　　从来的，她都只这般默默地等着。心里，那段搁置不下的往事，就如同他的银枪花落一般，即使天再黑夜再深，也终究还是会孤傲地散放出银亮的光芒，醒目，刺眼，又无情地灼痛她的双眸。那，是她终生都挥之不去无可逃避的劫难。却不知道，这悼灵何时才会将那银枪指向她，然后生硬地戳进她的胸膛，就宛如当年她执起他摔落的花落银枪狠狠刺入睚眦的心口一般，带着冷漠，带着傲然，也带着凄楚和悲凉。

　　“你来啦，昊空。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边的。”这一次，悼灵竟然开口了。

　　六年了……

　　第一次，悼灵他又与自己说话了。只是，这番客气的语调却也让她甚是忐忑。

　　倘若，他直接杀了自己，那倒是痛快了！可偏偏，却又这番！到底，何为？

　　昊空犹疑着，甚至想过要遁空离去。只是，她那颗纠结了许久的心，终究难舍难离。

　　“过来吧。我不怪你的。”转过头，悼灵看向她藏起身影的地方，柔声惬意，“你不过来，那便是要我过去你那儿了。是吗，昊空？”

　　听了这话，纵使心里挣扎得再厉害，昊空姑娘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面对面的时候，她才觉得，悼灵的脸，清减了太多。

　　“我……”

　　“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都不用再说。”

　　短短两句，算是了去所有恩怨情仇了吗？

　　“可是……”

　　悼灵并不言语，只欣然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开始解除他的衣裳。“帮我看会衣服吧。顺便的呢，再帮我补补这件衣裳——我不小心又弄破了几个地方。”他略显憨厚地笑了笑。

　　衣服，一件一件的从他身上褪下，跌落沙滩。月光之下，赤身的他略微昂起头，合上眼。随即地，一道金光泛在周身，额头上也亮起了一道龙形印迹。霎时间，印迹消失，他的肉身便化作了一尾白龙。灰白的龙爪往前踱着，龙首却调转过来，清脆地笑道：“等我一会儿。洗完了就回来陪你。”转过头，不待女子言语，悼灵已然一个腾空，奔向大海深处。

　　看着他远去的龙影，昊空微微笑起，俯下身子，只再度变幻出针线。

　　要补的，还是那件凤凰溯雪衣。看着手里的银针细活，昊空略显羞涩地自语道：“这件衣裳，你都穿了好几百年了。所以你心里，断然是有我的吧……”

　　脸上不禁泛起一阵红晕，她的心，早已喜成一团。只是她却依旧畅然遐想：“世人言语时，都将那龙与凤放在一起说，说成一对，配成眷侣。却不知道，你这尾白龙，和我这只金凤有没有那个缘分？”

　　没有答案。不只因为无人应答，更因为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些纷乱搅扰的思绪不过就是自己一时的胡乱臆想罢了。做不得数。

　　——权当睡了一觉，做了场女儿春梦吧！他可是……

　　遥望远方，白龙正尽情地翻江倒海。昊空也收起针线，轻轻地抚摸起身侧那柄名为“花落”的银枪。

　　还是从多久以前起，自己的命运便同他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他就是个冲锋的战士，在无尽的战场中奋力厮杀。而自己，就好似独属于他一人：或大夫，或军师，或战友，或偶尔地，还成为他的侍婢。

　　昊空微微笑了。

　　若不是悼灵自觉连累了其他朋友而选择和他们断绝往来，他大抵也不至于会像如今这般孤独吧。那些曾经因为他而受到伤害的朋友们，诸如避世仙居里的彩衣、彩鸢两姐妹，五庄道观里的天葬，普陀落伽山里的金童玉女……明知道所有的劫难并不完全是自己的责任，但悼灵还是不再与他们往来，独余下她一人作伴。

　　——为什么呢？

　　是因为自己如他一样，无家可归吧。

　　是因为自己同他一样，再没有朋友可以被连累吧。

　　是因为自己和他一样，永远都只有彼此可以惺惺相惜，永远都没有第三个人能介入到他们之间，破坏他们的默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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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昊空都不禁害羞地笑了。

　　只是，这一阵笑意里，却也藏满了厚重的哀伤。“若是，那个人回来的话，大抵，我连在你身边多呆上一刻的机会都是没有的吧……”

　　一眼深邃地透过幽暗的海水，那尾浑身银鱗的白龙正在酣畅戏游呢！

　　“你多洗一刻，我多看一眼，彼此便都会多一分欣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