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传说,在风尘之中渐渐揭开面纱。但,那样冰凉的面容,却终究只能够颤动人心,叫人难以自拔。所以,这般的时刻里,霖儿终究只能够放任城主去了——他需要安宁,而这般的安宁时刻里却是不能容许任何人前来打搅的,无论是自己,还是城主夫人。
说来也是神奇!如青蒙这般聪慧而理智的人,不论他受了什么样的创伤,只要给他时间,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之中自然而然就会分泌出一种具有奇效的药物,能够让他重新振作坚韧起来:可是,那样聪慧的人,那样极尽理智的人,他的一生之中,真正所爱的究竟是那如花的出尘女子,还单单只是他自己呢?又会否,天下间所有聪明的人,他们在得到智慧之神垂怜的时候,就无法得到情爱神祇的眷顾呢?
——理智与感性,为什么就不能够同时完整地遗落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呢?而所谓人,为什么一定要残缺一部分,才能够成为人……
悲戚而落寞。虽然明知道殿后的烟胧姐姐现在可能还是很难受,但是霖儿现在终究还是咬了咬牙,不甘再去顾盼于她:如今的时刻里,青蒙根本就没有可能派遣出兵马前往銮靖城查看。那么,悼灵……不。所以,就不能再指望青蒙,所以,也就只能够去寻找那位黄衣姐姐了吗?可是,她现在还会在这座城里吗?她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谁都不知道她真正的目的地在哪里。如果她已经走了……
「不要!不能走!」然,才只刚刚清然幽动思绪,霖儿就只赶紧将那般不好的念想给剔出脑海,似笃定一般地自语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找她!不管她在哪里,总之,我一定要去找到她的下落!即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只要我试一试,只要我不放弃,我相信,一定会有奇迹的!」奇迹。她信誓旦旦地说。可是,她却并不知道,就在她脱口「奇迹」这二字的时候,她的潜意识里就已经选择了放弃希望……
——人,如果在面临危难的时候都理智得让人心惊胆颤,那么,这到底应该算是一种福气,还只是天生的异族?
◇
漫长的山道,沿着銮化城中心地带中山之巅的宫城八方大门朝着山下缓缓蔓延开去。而沿着这般的山道,每隔上二十多丈的距离,就在那中山之间环起一圈平台,演化出各式各样的庙宇,酒栈,民居和市集,叫人只不禁应接不暇叹为观止:所以,这就是銮化城和銮靖城不一样的地方么?銮靖城,一面是天水,又有两面被大山所怀抱。但是即便如此,在那山隙之间却还夹藏着一条条宽阔的大道,在那天水之上还驻守着无尽的渔夫船舶——而也正因为这样便利的陆路和水路,正因为这样九州通衢的优势,所以銮靖城的富可敌国才没有半分的悬念。但是如今,这样一座为群山所「圈禁」的銮化城却也同样繁华,但又不像銮靖城那般叫人望而生畏:这里,满目虽然绚烂,但却又分外淡然,只见着浮云飘荡,容人亲闻着檀香悠远——如此对上天虔诚膜拜对城主敬重感恩的一方水土及它的万千子民,又怎会不叫人感觉得亲近和熟络呢?
「原来,銮化城和銮靖城真的不一样!这里,是真正属于人的世界,不像銮靖城,就是那冰冷城墙堆砌而成的琉璃世界——精美又如何,华丽又怎样?一座城,那就只是老百姓的家而已。可是现在,如銮靖城那样华贵的山河城池如今却只能够成为世人的乱葬岗——当初,那些将家业安置在銮靖城里的人,又可曾有想过如今的天壤之别?而那样只中看不中用如监牢一般的房子,又有谁会甘愿在那其中苟延残喘,一直不弃呢?如今看来,倒是那青蒙和他的夫人委实做得不错吧!只可惜,那样的一对怨侣,他们何时才能够想着要去面对起彼此的真心实意呢?」
可是,这一时感叹,终究不能够让人忘了正经的大事!霖儿一声幽叹收起,一边也只沿着山道缓缓下去,一边却是又只极力地朝着四处张望,似乎一眼就要看到那尽头,甚至还巴不得自己的视线可以随意转弯,掠过拐角,沿着山脉环绕一圈才好!但,她又岂会有这般的神奇力量呢?没有,因为没有,所以她就只能够一步一个脚印,沿着大道慢慢下去,逡巡,顾盼,转圜,寻觅,而悲怆——黄衣姐姐。如今,恐怕也只有她才能够成为自己最后的依靠了吧!「可恶!当天要是不把那一道浸水的符咒给扔了就好了!」但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如今唯一能够做的,恐怕也就只能是这般尽情地去寻找,去追逐,去探访,去奢望……直到人精疲力竭,直到那黄昏降临,直到人心灰意冷——
凄凄惨惨,妆容尽褪。沿着山道,跨过了无尽的民居,又
从山巅一步步游荡着走到山腰,可是,那样浑身疲惫的女子终究才只走了一少半的路程而已——看看脚下,看看前方,灯火已然开始趁着夜幕点燃,柔和的光晕悠然地映亮整座山城,而人声依旧还只徐徐缓缓地飘荡四方,不忍尽散。近处,脚下环山,远方,那隔着天水的山麓之间,那同样被安置休憩在山间的各个民居——有多少户,有多少集市,有多少酒栈,又有多少人……銮化城,如果这里从来都不曾富贵,如果青蒙从来都不曾励精图治,那么这里,还会像现在这样让人颠沛流离,恨之入骨吗?
苦声一叹,没有办法。霖儿终究还是停下了继续追寻的脚步,只不禁就倚靠着一方硕大的山石悲哀地喘息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在那话聊斋里经历过一次莫名的心痛之后,最近的自己,仿佛力气永远都不够用,好像随便多走上一段路就会累得再也动弹不得——这,到底是怎么了?以前的自己,又可曾这样过呢?还是说,是因为自己离开幽冥,离开蒙山太久了呢?
——不!怎么会呢?这样旷大的废墟之城,一开始不就是蒙山的所在之地吗?既然如此,那就不该是这一方面的问题!所以,是因为自己在傲来国的那一次,还只是单纯地因为自己最近一次又一次频繁地使用了青鸟符里的力量呢?这样的一道玉符,它到底算是什么?是留在自己身边好生守护的护身符,还只是那一道坚固了许久,到如今却终是衰败,更是叫自己鲁莽破碎了的笼锁呢?青鸟符,它到底是青鸟的,还只是云翔翎飞婆婆曾经悄然地放在他身边好叫他在后来遇见自己的时候送给自己的呢……
「呼……」想不通透,不免又是一声幽叹。如此,霖儿也只不禁垂头丧气地阖上了眼,耷拉着头,任由着雪白的发丝垂落下来,将那整张脸都只彻底笼罩,陷入黑暗之中。而她,却也是再没有气力可以站起来动弹一步的了吧……
但,也就是在这般世界都仿佛开始陷入死寂的人定时分时,那身前的一侧,她却是只听闻着一道熟悉的声音悠然亮起,静然。「妹妹?」
如此,霖儿终是缓缓地昂起头来,睁开那一双惺忪睡眼,循声望去,却是那普通妇人装扮的烟胧姐姐。「姐姐?你这是……」然,还不及开口,她就清晰地看见了姐姐手里分明的包袱和行囊。随即,霖儿终是惊诧一般地站起身来,愕叹,「姐姐!你这当真是要……」
可是,那一方夫人终究只淡然地笑了笑,浅声,「你知道吗?我都看到了,也都听见了。」她的笑意,仿佛真诚。可是,这般锥心刺骨的话,她又是怎么说出口来的呢?「我相伴他数百年,却终究还是及不上才只见过两三面的你。——不过,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定缘分』吧。缘分到了,人都齐了,老天,自然就会慷慨地将他从人的身边夺走,迫不及待地塞到另外一个人的怀里,谁都无法阻拦,更别说要抗争了。」
「姐姐,我不是,我真的不是……」霖儿多么惶恐。然而,那一方神色在这黑夜之中仅只若隐若现的女子却终是没有太过苛责,只不禁淡然诉说,柔声浅语——
「我知道,不会怪你。我也知道,你对他当真没有感觉。可是你也看到了,你只微微一言一语,就能够叫他将那所有的往事对你尽皆倾诉——姐姐是真的羡慕你呀!如果,姐姐从一开始也是如你这般柔情蜜意的少女,如果姐姐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好强的女人,会否,还会沦落到如今这般的下场呢?可是,姐姐不敢遐想。真的。只要人稍稍一动念想,姐姐,这整颗心就颤得厉害!——我知道,不干你的事,我也知道我没有必要去怨憎你。可是,如果这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人还能够倾听他的言语,那姐姐在此恳求于你,请你,帮我好好地照顾他。如果你有一天要走,我自然不会拦你。可是,在你诀别之前,在你还不曾要离开此地之前,请你,务必要帮我照看好他,让他好好的,不再动怒,不再怄气,不再像我在他身边的时候那样,永远,都将自己埋藏在黑暗之中——姐姐很荣幸,如今能遇上你!」
——爱一个人,究竟要爱到什么地步,才会委曲求全,才会甘愿放下自己的一切,为了那个人而做尽一切屈辱自己身份和尊严的事?
「姐姐……」霖儿咬了咬唇,眼泪却是轻快地滑落了出来。「你真的就要走了吗?你还是留下吧!相信我,他不想你走的!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他的夫人,你都是他执手了数百年的夫人!就算他不专情于你,可是他也好歹能和你有一分默契不是吗?姐姐,你留下,为了他——」眼底,究竟要藏进多少的柔情蜜意和清丽光芒才能够成功地说服这眼前黑夜里模糊却又叫人能够略微
看清的女子呢?
「我知道。」烟胧笑着说,似乎还夹带着满面的欢欣和宽慰颜色。「我知道他要我走,其实并不是因为喜欢你——当然,也不是因为他讨厌我。——我听到了他的故事,自然也就知道他是一个拥有抱负的人。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终究还压抑着那么多的悲情往事。他不能够和我分担,一刻都不能。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先叫我离开——我不管这是自欺欺人还就是事实,我只知道一点,如果我要留下,要陪着他一起面对他的悲怆和难堪,那么,他必然会非常地失落,不快——因为他从来都不曾在我的面前表现出丝毫的懦弱和胆怯,他是个愈战愈勇的人——所以,你说,他在意我吗?如果不,那他这一次为什么非要让我一个人离开,拼死都要让我离开?你说,他是不是因为在意我,想要保护我,才想着要让我一个人离开,再不会成为他的负累——不,不是负累,是担忧,他一定是不想在拔剑战斗的时候还因为我而分心!」
她的声音那样急切,却终又是酸楚万分。她说对了几分,又或者说,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曾清楚地知道彼此的想法——只不过,都不开口!
一个人,永远牵挂着对方,惦记着对方,生怕对方因为一点的不高兴就落入悲屈之中。所以,如今的她就只能够放弃那同仇敌忾的机会,好让他完美去实践他的抱负,去完善他身为城主的使命——因为她说,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他怎么能够容许自己灰头土脸,甚至是面目全非性命不再地出现在她的跟前?他不会。所以,她只能够如人愿地离开,再也不问,再也不说,直到终点。
而那另外的一个人,平时看起来就百般地欺凌对方,仿佛永远都看她不能入眼。可是,就在如今这般的危急时刻里,他却终究还是咬紧牙关,死活都不肯让那般的女子同他一同分担,受苦受难。——究竟,要爱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如此地互相折磨,一刻都不可以放松?
——两个人,若说不爱,旁人谁信?可若说爱,这当局的二人,这不敢直接戳破潜藏在彼此之间隔阂的二人,他们,终究只能够深深地将那样的情意埋藏心底,用着这般自我安慰的言辞来找到些许对方存在自己心中的感觉!——只是,何必,又何苦?
霖儿心中苦叹,而那方女子终究还是只浅声一笑,轻然自语:「是啊!那就是属于他的战斗。既然我什么忙都帮不了他,索性地,我就离开,再也不阻拦他——这,恐怕就是我唯一能够帮他办到的事情!所以,不管怎么样,现在我都必须要走,不回头,一鼓作气地走到底!」
「那,姐姐你还会回来吗?我是说以后,我是说,一切安定,一切都平安地结束之后……」
「会。当然会!」可是,这样诀别的言辞,会不会,就是一种不好的兆头呢?「我好歹也是城主夫人不是吗?就算你要留下,就算你想要彻底地取代我的位置,可是,那城主夫人的玉印,那样的珍宝,我是一辈子都不会轻易交出去的!」她得意地笑了。她当然知道霖儿她不会在意。可是,一方玉印,真的,就足以替她永久地占据起他心里的一方席地吗?她,没有勇气,更加没有答案。
「姐姐!我怎么会……」然而,霖儿终究还是乖巧地配合着她笑了一声,似央求般地说,「姐姐!你别再开我的玩笑了。青蒙,他能娶到你为妻,当真是他的福气。我相信,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姐姐你的好。我保证!」她真诚地说,希望她能懂,却,又希望她永远都不用知道。
「傻瓜!你的保证,我干嘛要相信呢!不是他亲口所说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相信!哪怕,他真是为了我好,可只要他不亲口说,我就永远都不相信,一个字都不要相信——所以,你就省省吧!有空,还是叫他亲口,亲手来领我回去才是——告诉他,我会回到家里,等他,一直等他,直到天下太平。」凄然的泪光缓缓映亮黑夜。她不曾看见。但,她那身前的一方女子终究全都看在了眼底,记在了心上。「还有,你也还是去单独地求求他。反正他都大逆不道了那么久,再去帮你看看你的朋友怎么样,帮你找回来,说不定也能算是功德一件呢!——那个人,他应该就是你心头最为惦记的人吧!」
「姐姐……」娇羞的声音缓缓扬起,可是,那蕴藏其中的,终究只是一壶又一壶永远都散之不去的苦茶水。
「妹妹。没必要不好意思。难得我们还能说会话,那就不要遮遮掩掩的了。妹妹——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叫你去帮我一个忙。」烟胧真挚地微笑起来,仿佛整颗绯红的心都已然跳动在了虚空的浮光掠影之中,森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