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白雪皑皑的天地之间,那一世界耀眼的白和那似苍穹顶上无尽的黑,在这地狱北方的尽头完好地结合在了一起。在这样一片悠闲和寂静之中,它们也似那座高耸入云端的黑色山体孤独且沉默地看着这世界沧海变作桑田,却终是一个字都不曾说起。
——这里,便是那太古世代之末,第二处没有被漫天的洪水所吞没的高地。
这里,是撷芳北国的极北之地。而那一座以黑色玄武岩构筑而成的玉雪城山及那山巅之上一座为世人所早已遗忘的六出雪神殿,就这样孤寂地沉默了已然一万一千七百年之久。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里,都只是一处似永不为世人所知的地方。
但是,现在,却终有那么两个苍蓝和黎黑的身影将这一世界永恒的宁静给打破了——
沿着冗长的石阶一路向南,苍蓝的身影,那一道熟悉的巽风之青龙,不知为何,现在他却终是意外地卸下了那张精致绝伦的木艺面具,甚至,连同那底下原本只遮蔽了双眼的青铜面具也已然褪却去了,只有一张分外惹人眼的俊秀面容乍现眼前,只令人难以抗拒地想多看几眼——但是,这张脸,也绝不是他本来的容貌。
而青龙身边那道黎黑的身影,自还是那个不太安分的畜生道,幽烬。对于那柄刚到手的黑色镰刀风骏,幽烬脸上却是现出了无尽的喜色和笑颜。他只舞弄着风骏,在这极北之地肆意地卷起那台阶上厚重的积雪,紊乱世间的静态,引得这里竟是只再一次飞雪漫天。
但是,虽然幽烬是这般似惬意地舞弄着手里的镰刀风骏,可令他不解地,竟是身边的青龙居然是一步一步缓缓地沿着这下山的石阶路缓步向南,分明一点心急的样子都没有,却终叫幽烬颇为困惑而忧心地停下了舞动风骏的行为。
“喂!”现在,幽烬终于忍不住了。他只停下脚步,将风骏扛在肩上,那动作就好像扛着一把长刀一般,动作极其的粗狂而野蛮,丝毫不能让人将那把风骏和它曾经的主人——翩廻女子联想起来。
但是,青龙却并没有理睬他。他只继续顾自地往前缓步而动,身形步法之间,不禁只让那身后的幽烬眉头一皱,厉声而起——
“喂!我在和你说话,你究竟有没有听到啊!”不免地,幽烬只似火大地冲着那道看似孤寂的身影恶狠狠地吼了一句。只是,令他费解的,却是那道苍蓝的身影却终究只是那么如常地继续往前走着,丝毫没有给他半点回应。
——如果这个人是迷殇,亦或者是他从未搭档过的苍璇,那么幽烬很有可能会暴跳如雷地朝着这不搭理自己只安然耍酷的人狠狠地斩去一镰刀。但是,偏偏地,身前这人是青龙,是从来都没有嫌弃过自己脑子不灵光的青龙,是一直地都很照顾自己从来都不曾叫自己有所失望的青龙。但是这一次……
看着青龙他那孤寂而苍凉的背影,破天荒地,在幽烬的心底却只幽幽地泛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意,好似在他的鼻头上狠狠地冻了一把,隐隐地似都要流下泪来了。他只暗暗地攥了攥拳头,静静地看着青龙前去的身影,只极小声地喏着,“为什么?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好人,居然也会变成如今这样的一个魔人?如果是我,有着你这样的智慧,有着你这样的能耐,恐怕,我也是断不会屈尊加入这种魔之六道的吧。若是你,应该是个决然不会放弃自己自由之身的人吧。可是,为什么……”
“在胡思乱想什么。”轻声悠然一句,那道苍蓝的身影似听到了幽烬这一句轻声自语似的,他只驻足停下,侧了侧身子朝这边淡然地看了一眼。
“没有啊。我只是看你不睬我,所以嘟囔了一句而已。”是的,这便是那个和苍璇,和迷殇都不一样的青龙。只有在他面前,自己才可以嘟囔,才可以不满,才可以大发牢骚。而也只有在他面前,一直所为人轻视的自己才能找到些许的尊严和自信!
“你刚才的胡思乱想,以后都别再有了。”悠然地,似叮咛了一句,那道身影便又冲着南方继续前行起来。
而那幽烬,自也顿了顿神,只施展了一记瞬步,便重新跟在了青龙的身后,继续前行,一路向南。
◇
长寿村后山上,只遍染青黛,一如往昔里的古色古香,就仿佛是一幅宁静而深远的悠长水墨画卷一般,充满了深邃的意境和古老的自然韵味,直叫人打从心底里澄澈清明。而走在这山石丛林之间,无论是谁,恐怕都会嫌恶自己一副人肉皮囊污浊了这方世外仙境吧!
但是,地藏王才只上到那半山腰,于那险峻山石之间却竟赫然现出了一道绕山盘旋直上的木栈道,直达远远的中峰高台——“虽说这木栈道是后人依山所建,尚不足以污浊圣境,
然而,即便是包容了这等木栈道,这仙山之上的一切胜景却也不知要比自己的幽冥要美上多少倍呢!”
此刻,还是地藏王离开长寿仙舟以后第一次再行登临这座曾经名为“方外”的仙山吧!相较于长寿村,这山上的环境改变得也委实挺大的!
“也不知道这山上的变化,是源自于这里居住的长寿村民,还是那霸占了仙山的恶徒呢?而若是那位恶徒之所为,如今再只细观此地之圣境,倒也不觉得他对此有所觊觎之心吧?那么,那恶徒霸占了这里究竟又意欲何为呢?”
“施主,我家师傅恭候您大驾多时了。”心下狐疑,正在这已然化为老态的地藏王即将攀过最高一段的木栈道时,拐角处却正站着一位年轻俊美负剑而立拱手相迎的道童少年。单看这道童的相貌,倒是一脸风流潇洒英姿飒爽之态,眉宇之间不禁也透露出那种大唐国界中富家子弟身上方才拥有的聪慧、灵动和贵气——想来,这孩子应该便是个村外之人吧!
“你,是这里的道童?”地藏王菩萨不免还是颇感疑惑:世人眼中,荣华富贵何其重要!而眼前这方道童少年,如此贵气之相,又如何受得了这等清修之苦?还是说,这里本就有些扰民的妖魔作祟?
听得地藏王如此一言,那道童也兀自腼腆地笑了笑:“施主您说笑了。这山上的人,除了吾辈出家人,就断没有旁人了。”显然,这方道童也为自己身上的贵气很有些无奈之感。
“说得也是,也是。不过,看你这相貌,应该也是位出身名门望族的富家子弟啊——怎么也会在这山上修仙习道呢?难道,你的爹娘竟能容许他们的孩儿经历这样的清修苦练么?”虽然自觉蹊跷,但是,这山上的氛围倒也并无任何妖异之像。那么,这座山上究竟会是谁人执掌?而又是谁人胆敢突破长寿村民的规矩,而将这等村外之人收容山中修仙论道呢?
然,那接引道童却不禁再一声苦笑,道:“施主的眼力可真厉害呢!才只一眼,居然就能看出小童往日的沉疴旧皮囊了。不过,晚生的确也不是什么诚心修仙之徒。只不过,小童是想在这世外之境做个隐居避世不问苍生疾苦的闲云野鹤罢了。”
“闲云野鹤?这词用得可真好!说实话,这个理由,才应该算是修仙问道的绝佳道理吧!比起那些个势要长生不老的荒诞之缘由,怕是要好上太多了呢!”临入山巅三星殿门前,地藏王菩萨只又回首细细地看了看这方道童少年,有意道:“待会老头我走的时候,还是你送我下山吧——只要你师傅不反对的话。”言毕,地藏王菩萨便只信步跨入那三星殿中,也不再理会这尚未做出答复的俊俏美少年,风木龙。
◇
然,只前脚方踏入那朱红门扉,地藏王却已然震惊失色——这座三星殿堂修缮得虽称不上富丽堂皇,只如同很一般的山间清修道观而已,然而这殿内的摆设却也甚为讲究:石碑、案台、蒲团、符联等等倒却是绝无落下;呼吸吐纳之间,隐约着仿佛还有着些许上达云霄甘净而澄澈通灵的清纯灵气于此间轻快游走,如白影仙姬一般,委实只叫这地藏王菩萨叹为观止。
“小脏,好久不见,你可是苍老了许多呢!”还不待得地藏王有所言语相问,那殿上高坐的仙风道骨之人便只先行上前请了个礼,如是道。
“仙人果然法力高深,居然只一眼便知道老倌的诨名了。”眼观身前之人,虽是仙风道骨,修行了得,然,于地藏王菩萨却也并不太为眼熟。但是试问,于这天底下能说出自己昔日诨名之人,除了这村上原住的故人太古遗民之外,又还能有谁呢?地藏王菩萨只不禁心中暗自一怔,却是于心底狠狠地自责起自己隐藏法力这种坏事情来!
“唉呀,我说小脏,你的记性怎么变得也这么差了呀?我是小老鼠啊!就是那个天天被你和一大把稀泥在脸上然后趴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小老鼠啊!”眼见着地藏王只依然摆出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身前道人索性变幻作了一副十岁孩童般年纪的模样来。
“小老鼠?”看着道人所变幻出来的模样,仔细又想了想,地藏王菩萨终于记起来了。“是你?呵——我还当这方外后山上造次先生之徒能是谁呢。原来却竟是你这么个臭小子!难怪方才海老藏村长那般提到你呢。”
“是你贵人多忘事嘛!”说话间,那人便又还原成了一方道人模样,“说说你,自从跟随先生走了以后,你还从来都没有回来过呢!这一次,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没有。难道非要有什么事情我才能回来不成?”地藏王很是客气地说着,心下却开始想着要下山而去了:真是的,多什么事嘛!长寿仙舟一直都有僻鲒神石相作守护,即便是神石守护者
和女娲后人都不在了,应该也没事的吧。现在可好,一时半会可怎么走得掉啊!
“哈哈,真没想到!”道人却似捕捉到了地藏王眼里的闪烁,只爽朗地笑了起来,“离开家乡数千载光阴,你却倒是对我这等往昔好友说起假话来了!哈哈,小脏,你可真是涉世够深的呀!居然对发小都不说真话了啊!”
“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假话啊。就是村长爷爷说的不清不楚,我还以为这山上被什么贼人给霸占了去,所以才上山来看看。既然没事,那我还是先行离去便是。”地藏王只似滴水不漏地回应着,一边却准备着离去算了。
——可是,这眼前的发小又如何肯让他轻易离去?
那道人只轻然一笑,眉宇之间只有种超然脱俗的气度:“好啦,好啦。还真是老样子呢。一点慈悲为怀的救世心肠都没有!亏你还打算拯救苍生!”
听得此言,已然调转过身子的地藏竟似被什么东西凭空噎了一口一般,只僵硬地立于原地,半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果然,这小子,不,是这老头,还是如常地了解自己的死穴啊!
“怎么?说不出话来啦?”道人的脸上隐隐似有些得意之色。可转眼之后,他就“啧啧”了两口,挑眉道:“不过,看你这模样——大腹便便,老态龙钟……你真的还记得你以前的理想和抱负吗?你长成这副德行,还怎么救济苍生啊?”
“你帅!”地藏王只愤然地转过身来,似恨恨道。“修行之人,那么看中自己的肉身皮囊作甚!再者说了,我这副丑态,也自是我的本相而已。我拿本相来感化世人,一点虚情假意都不掺杂其中——试问,有谁敢笑话我啊!”
“说的是呢。”道人只微微笑起,似不以为意。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小老鼠又是什么时候跑到这山上当起道士来的?看样子,你混得还不错嘛,都成了这儿的祖师爷了!”转身之间,地藏不免再一次化出年少时的俊秀模样来。
“那你呢?跟随先生离去这么些年,难道你竟是一点建树、功德都没有得到手吗?”
听得这话,乔觉不免一声苦笑:“是呢是呢,我这个浑球不学无术,毫无功绩,行了吧!再者说了,先生只是带我出海而已。离开这里之后,我和先生便分道扬镳了。所以问我什么,还真算是无所得获呢。那,你呢?”乔觉只反口问道,“看你这仙骨之态,似也颇有所得吧。不知你的仙号为何啊?”
可是出乎意料的,那道人脸上却是一愣,叹了口气方才道:“你……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唉,不过说真的,你也是太早便离开了这里。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倒也说得过去。”
眼见着乔觉脸上颇有些尴尬神色了,那道人便只改口道:“当年,等你随先生离去之后,我便依着先生临行前之言而上了山,跟随樱漓师傅修仙习道。而那时候,我的领悟能力也还算不错,很快就能将师傅所传授仙术和符术融会贯通了。而也因此,师傅便给我取了个法名,唤作菩提。”
“菩提?”地藏王菩萨只不禁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你便是那震惊三界之齐天大圣的师傅?而这里,这后山,居然就是传说中的灵台方寸山?”虽说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之时,便有人自天宫而来,叫地藏王探听齐天大圣的师承。可那时候身前的谛听竟然也无所发现,只说一切都只因源于心之所在,谓之“方寸”。如今看来,原来谛听其实早已看穿一切,只是不曾亲口点破而已。
听得此言,菩提倒是略显憨厚地笑了笑,“不敢。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说到底,也都是悟空他自身的造化和能耐。其实说穿了,真正助他成才的人,是他的那个神仙叔叔吧!”
可是,地藏王菩萨终是不曾在意这番言辞的,他的脸上只染上了一层浓重的暗色,直叫那菩提也不禁有所惊慑:“没想到。真没想到,那个预言……它居然是真的!”
“什么预言?”菩提也只有些不明就里。
“当年,”乔觉的脸色,却也在这短暂之间缓缓凝重起来,“我曾跟随先生去到过一处地方。那里有一块石头,唤作‘通天灵石’。按照先生所言,我将血滴在那方石头之上,便看到一些奇异的幻象。”
“幻象?通天灵石?”菩提的脸色也一下子严肃起来,“你是说,先生……不,先生可是如神一般存在的人物啊!先生他……以先生无上之修为,又怎会叫你堕入魔道呢?”
只是,地藏王却摇了摇头,释疑道:“你误会了。先生让我那么做,并不是为了让我入魔。相反,先生是为了让我看清楚自己的抉择。而那些幻象,也再一次地向我证明了:那个预言,其实一直都是确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