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我都不曾真正臣服于任何人。”她只继续说着,言语之间,虽是清冷,却终究都是一番实话,“即便是在天帝的琅嬛居所之中看管天书,我却都从不曾向天帝俯首过。即便是被青魅连累着谪落人间,我也从不曾将自己委身于任何人。但是如今,我却已然在这幽冥界中虚度了将近三千年的光阴。现在,也许你的到来,便是给了我一个离开这里的契机。巽风之青龙,你告诉我——究竟,你能给予我多大的念想,来允诺我的自由和信仰。”
◇
“神斗,注意分寸!”眼见着神斗执起双匕立于地藏王身后,空仙不禁担忧地喊了起来。虽然说,现在将巫阳召唤出来本就是件极费神的事情,但是也总不能任由他胡来伤了地藏王。
“放心,我可不会乱来。”神斗的声音却是冷的死寂。
“你知道就好!”如此一句,空仙便也不再理会这看起来很有点玩世不恭却又稍微有点心理阴暗的神斗。她只凝神地盯住了那道白色身影,而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三尾奇珍异兽自也开始自如地行动起来:青色蛟龙盘旋在玉玲儿的背后,一对墨色瞳孔幽然放光,不禁叫人心下直冒寒气;而黄色乘龙相对,则飞旋在天空之中,似有呼风唤雨之本事;而再看那一尾灰貉,却已然隐去身形,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但是,无论它躲藏在哪里,它却也决然不会逃跑的。
而再观那被钉于十字木架上的老妪,虽然双眼闭合,口角干枯欲裂,却终是幽幽地说道出一句话来:“抱歉,钧天大人,巫阳失败了,没有找到这白影的真身魂魄所在,难以呼唤而出。”
“什么!”听得这番回复,空仙不禁眉头一蹙,却终是强忍着恼怒火焰,没有爆发出来。而一时之间,心下竟然无计可施!
但是,身后的地藏王却也不免为之一震:巫阳?这……这巫阳,难道,会是那上古夷族之中专门负责招魂行鬼医之术的灵者巫阳?可是,使用招魂之术,却是要如此这番牺牲自己的么?
“姑娘……”
可惜,还不待得地藏王相问出口,空仙便咬紧牙浑身冒火了厉声喝道,“烦死人!神斗——好吧。那我现在说,一旦地藏王菩萨胆敢出手阻止我,你便动手杀了他!一切后果自由我一个人相作承担!”
“哈哈,你终于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了啊!”神斗不禁冷嘲热讽似地笑道。
只是空仙却并不理会他这番嘲讽,她只继续凝神戒备着。“注意了。这个白影,绝不是一般的对手!想那白影真身能驱使如此强大的念力,到如今这方白影竟然连眉目都已然开始清晰化了!那恐怕,这施术之人的念力已然被这玉玲儿所额外强化。若是一时对付不了他,到最后,恐怕会变成很恐怖的‘式神[注1]’也说不定。”
“那就别磨蹭了,我已经做好准备了。”神斗终于不再那么俏皮地玩笑起来。
“好。动手!”而复观那空仙,面上却也是一脸鬼气,似有怨毒地面色狰狞起来,言语之间,竟是如此刚烈而凌厉。
眼见着这二人似乎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地藏王却终是没有开口再次询问什么。他也只收起杂念了静默地看着那道白色身影,不知究竟会如何结局。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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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究竟凭什么就认定我的白影是个魔物!”强忍着邪魅之术给自己带来的钻心痛楚,玉玲儿不禁苦苦支撑着,尽管面目凄惨,却终还是这番强硬地高声质问道。
“为什么?就因为你这个白影从你的梦中挣脱出来了!”脸色冷峻而饱含着厉鬼之气,空仙此时神态,不禁也让身旁的地藏为之一愕: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浑身鬼气,如此严重,虽然周身全无半点入魔化鬼之征兆,但是,如此下去,恐怕也终究是会让她自己身陷此魔咒之中,难以脱救自己的啊!而至于那位被钉于木架上的老妪巫阳,所施行之法术,应该也是与鬼道之力有关,但这女子却为何都不太在意那巫阳所受之伤痛?
“啊——”正在地藏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却只听得那平台之上,玉玲儿竟是长啸哀嚎一声,凄厉之象竟叫旁人心泪俱下:原本在她身旁的卧倒的风木龙已然被她这声音所惊醒,揉了揉眼睛,却只一刻,他的双眼里便莫名其妙地开始涌出泪来!
“这是……”菩提不免一阵惊愕,似乎半天都绝难以平复。
“是什么?”地藏王不禁也终于不再去思量如何去解救那困顿老妪的事情了。如今,很明显地,在那故人玉玲儿身上所围绕的灵气,已然不再清纯如水——那道灵气中,竟然夹揉着些许酒香,肆无忌惮地散放出来,而在虚空之中竟似飘满了白色漫天的点点杨花。而更为惊奇的,却是那些围绕着她飞旋的骷髅头竟也一一淡化而去,而她的面色自也渐渐地恢复起血色容光来。
面色凄然,眼角隐含泪光,只见那玉玲儿轻探出玉指纤纤,似水柔情地在那道白色身影的脸上轻然划过,轻声哀叹:“我本以为,这世间上,独只有我一个人是孤苦伶仃,好不可怜。可如今看来,天底下却总有人要容不下你了。想我们相依相伴这么多年,你却都还不曾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言辞之间,玉玲儿微然一笑,嘴角里终于绽
开了数朵白色杨花,虽然零星不觉,但却终是点缀了她的心思: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却是离人泪。偶有伤感,却终会相逢聚首。
而在她面前的白影只微微地动了动身子,脸上那隐现的嘴唇只轻轻地揶揄了几下,终是难以吐将出一句完整而清晰的话语来。
然而尽管如此,那围观之众人,又岂能毫无言语疑问?
“忘情……弃爱?师姐,她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眼见着眼前事实,菩提不禁如此惊疑道,却终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话。
“忘情弃爱?那是什么?”地藏王不禁也疑问道。
“忘情弃爱,并不是方寸山上必传的法术修行。”菩提不禁一声哀叹,心下竟是难以置信,“曾经的方寸山上,除却先生以外,不是还有个名作樱漓的女童吗?”
“那又怎样?”
“樱漓女童,便是你随先生离开之后我们的师傅。”
“樱漓……”往事种种,却也与这女童有所关联,一时间,竟叫地藏王无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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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樱漓师傅,也曾深深眷恋爱慕着听涛先生。虽然二人实为师徒,但是数千年来相依作伴的羁绊之间,已然在樱漓师傅的心中刻下了无尽的爱意。但是,可怜那听涛先生,却终是心怀天下,不谈儿女私情。所以,最终樱漓师傅便在心神哀伤之际,创出了此绝技:忘情弃爱。”
“在那之后,待得我从外界游历归来之后,樱漓师傅便将方寸执掌之职交托于我。至于师傅,据说是去找寻下落不明的听涛先生了吧。但是,在那之前,樱漓师傅却并不曾将此绝技传授于任何一人,更不曾在方寸山中任一典籍中有所记载。可是,如今师姐……”
“她,应该是自学成才吧。”听了片刻,空仙终于有所感悟道。只是,她的心,却终究还是微微地刺痛了一下:自学成才,一个人在修行永生的道路上,跌跌撞撞,无人点拨。一旦出了什么岔子,那便会数千载修行前功尽弃,沦为邪魔外道了!而自己,这么多年,苦修历练,独自一人承受了数千年的鬼气魔心蚀骨销魂之苦,直至如今却都不曾有哪怕一人来和自己一起承担那些苦痛,一起相互扶持,减轻痛楚。
——没想到,这女人,竟是如自己一般,走在一条难以补救无人相助的剪径小路上。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眼见着空仙此时胡思乱想,引得气息有些怪异,神斗不禁恼怒地在她脸上割了一下,直冒出一道鲜血痕迹来,引得那游龙匕上竟幽然地冒出些许黑色的吞噬鲜血的莫名东西来,直看得人心惊胆颤。
“没事了。”空仙只轻然地擦拭去脸上的血痕,潇洒地往空中一弹,却竟是惊得那三尾珍兽开始异动而来,直直地将那抹血珠分化开来各自吞了一口方才复归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这,恐怕就是她和这三尾珍兽,甚至于无数可以为之驱使的妖魔、式神之间的契约所在吧。
眼见着如此行径,却不禁叫玉玲儿只一番冷笑,“还说我呢,你也不是这么个妖魔鬼怪么?还有,你所说的樱漓师傅,她所爱恋的,可从不是听涛。哼哼……”
“什么?”菩提不禁愕然一声,僵在那里。
只是,空仙却并不理睬她,她只淡然地面不改色问向菩提,道,“究竟,那所谓的绝技,有何功效?”放眼看去,那绝技居然都能将玉玲儿自那邪魅之术这样强势而霸道的法术中挣脱出来,那么,这个所谓的绝技,应该就可以强行解除她所受到的任何负面法术了吧。只是,却不知道,除了这一点特效以外,究竟可否还存在有其它什么奇效!
但是,菩提却有些难堪地摇了摇头,“菩提不太清楚。樱漓师傅仅只在十三师兄面前展示过此等绝技。而至于我等其他弟子,也都仅仅只是有所耳闻而已。所以,我也……”
“罢了。”空仙也懒得再听他继续下去,她只轻言地打断了,直接说道,“忘情弃爱,如此说来,应该与那修行之人强行淡忘却自身情爱而提高自身修为的行径一般。就算她能有此提升,我也不会害怕什么。”
——说到底,你是怪物,我呢,却是个更可怖的妖魔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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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再看那玉玲儿,此刻,她方才将深情般凝视的眼神从那白影身上移开,直化成犀利的刀刃剑锋了媚然一笑,冷言道:“现在,你们所有人都来吧!既若你们非要如此与我相战,那我就不必顾及什么了!无论,我身边这道白影,是正是邪,是仙是魔,我玉玲儿都决计要与你们一决生死!”
看着她这番惊动,菩提只愕然道:“师姐,如此这番,你又何必呢?这方白影,如果与你无关,你又何苦成为那个魔物的代罪羔羊呢?”
“何必?何苦?代罪羔羊?哼——”虽然对面菩提是一番好意,但玉玲儿却只冷笑讽刺道,“曾几何时,你们这些俗世凡人就嫌我不安分。从前是樱漓那死女人!就是她叫我和十三一起去修炼什么碧月心诀。可在修炼之前呢,她却偏要抽出十三爱侣阿诺的三星魂魄,说什么要我吞食之后会对修炼大有帮助。可结果呢!结果就是那十三对我恨之入骨,和我难以心意相通,最终他才会在修炼时走火入魔而惨死在我的剑下。所以,我才会因此而被
你们这帮后来晚生给一一挤兑下去,到如今,你们一个个,成的成宗师,升的升仙家,可我呢?”
“再后来,我将那阿诺的三星魂魄逼出体外,任其投胎转世而成了我的好徒儿馨儿。可是最终呢,最终还不是因为你的一帮弟子胡乱言语,污蔑我弟子的清白,她才会一时恼羞成怒而杀了你那大放厥词的徒弟。可是,馨儿呢?馨儿她现在还被我封印在后面那座断情崖下!你们之中,又有谁替我这个做师傅想过我的感受!我自己的徒儿,竟然会和我走上同一条不归路。你说,这是你们害的,还是我这个当师傅的咎由自取?”
“还有,十三七次转世,每次都化名作‘若乱’成为我的徒儿。可哪一次,他不是被你的弟子们给逼死的!可你们呢,你们除了说我这个师傅好胜,拿自己弟子不当回事以外,你们还会说什么?我在这山上,十年才回来那么一次。可是你扪心自问,你这个掌门师叔当我两个徒儿是什么!”
“好了,到如今,我已经没什么可以依托的了。可你们呢!你们又是怎么做的!你们之中又有谁会可怜我一次?到现在,我身边也只有这一道白影与我为伴了。可你们呢!好,多说也无益。反正,这道白影如我那两个徒儿一样,曾经是我的人,现在是我的人,将来也是!菩提师弟,我不管你是否站在那一边,但如若你当真要与我为敌,那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的!而你口中所言及之方寸祖业,我可没什么兴趣替你给留着。若是毁了,你就自己去归墟找樱漓那个贱人交代去吧!”
“还有你——”玉玲儿终于还是将矛头对准了地藏王,眼神犀利却只漠然地看着对方,心下之言,却是那一番剜心之痛。“乔觉。我曾经以为,我玉玲儿自然非君不嫁,而君亦会非我不娶。但如今看来,你我二人已然殊途。所以,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不会再将你视为佳人郎君。”
“——你们,出招吧!”一一交代过后,面上神色终于也严肃起来的玉玲儿自也开始意图以寡敌众,肃清往日之屈辱,哀愁!沉默了不止千年,忍受了亦不止千年,到如今,当她强行剥下那层披在身上当作护盾的皮肤时,却竟叫人是如此悲切,而难以再多看她一眼之满身疮痍和悲凉苦处。
“师姐……往事种种,尽皆有因,你又何苦如此思虑呢?若是今日当真决战于此,师姐,你我二人,将来又岂能有面目去面见樱漓师傅和那听涛先生?”虽是如此恳切之言,但那玉玲儿又岂会听得入耳?
“听涛我不知道。但是樱漓,哼哼,她可早就已经死在我的剑下了!”一声冷笑,却是丝毫不曾顾及旁人地绽放出来。然而,于她身后,那山道之间,却赫然传来一声她那新收徒儿冰洋的问话——
“师傅,您收我做徒弟,就是因为,我是那个若乱的转世吗?”正在这三方僵持之际,如此一声清冷的问话,倒直叫那菩提和身旁众人一阵惊叹:这少年,居然完全没有被这几个高手所发觉!这等能力,究竟是玉玲儿所教授出来的成绩,还是说,这少年本就天赋异禀?
“你……你果真,还是找到了这个孩子?”看着那孩子似曾相识的面孔,菩提不禁长叹一声,似绝难相信。
“怎么?有问题吗?”虽然上山之前叮嘱过徒儿还是等自己去叫他时再行上山,但却哪想竟是一时遇上地藏王而陷入争战而将这孩子给忘了。
可如今,这冰洋却终究还是上到这三星殿前。
而此刻,于这玉玲儿心中,却竟是一湖骄傲。她只微微昂起头,轻然一笑,眉宇之间,竟如妩媚超然。“我的徒儿,自然是要在我的调教之下成龙化凤!”
“可是……”菩提虽然心上有语,如今却终还是难以开口相问:明明,明明那孩子,十几年前自己便托人将那已然陨生却魂未尽散的若乱送往南赡部洲酆都鬼城,寻得友人崔判官以助他魂魄归体,有缘重生。只是,没想到,时隔十数载,今日却终还是被师姐给找到了!可是当初自己不是被告之,那孩子已经由蜀山剑侠所收养了吗?又怎么会……
——莫非,这还真是她师徒二人的缘分吗?
只是,此时此刻,却哪料,那冰洋竟只漠然地抽出那一柄三尺长剑——那一柄长剑,曾经有过好几位主人,但如今,却都只一一地重叠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无论是最初的十三,或者后来的七次转生之若乱,还是如今的他,冰洋。
身无半点戾气和杀意,却也只执剑相向,毫不容情!
可是,谁又能料想得到,这冰洋执剑相向之人,竟会是他的师傅,玉玲儿!
◇
[注1]
【式神】:具有高强破坏力或者治疗能力的生灵所化。式神是可以结成契约中生灵等级最为高等存在的统称,而非某一种特定的生灵。
【契约】:通过和妖精,妖魔等生灵结下生命之契约,便可以自由驱使已和自己结下契约的妖精,妖魔等生灵。
一般说来,和主人结下契约的妖物可以吞食主人受伤时所流出的鲜血,肉屑等失去和主人身体再相关联的一切物体。
而可以与人结下契约的生灵,包括妖精,妖魔,妖兽,天神,鬼魂,式神等各种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