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望清宫内厅,刚至门口,他便听见里面的动静有了又无。
——料得,是她本起来,听到自己回来了,又睡了下去。
他的步子骤然停了,退回大厅看见了碧辞,便问:“娘娘吃东西了么?”
“回陛下,尚未。”
“她刚才起了么?有甚嘱咐么?”
碧辞有些担忧地望里面看了一眼,手指都绞在了一起,低头不语。
“可要朕治你欺君的嘴?”靳楼不动声色道。
“陛下恕罪。”碧辞忙跪下,“陛下若不怪罪娘娘,碧辞怎样都好。”
靳楼一笑,“你这丫头倒也护主。不过这样一来,不就承认她骗了我么?”
“陛下,我……不是,是奴婢说错话了!奴婢甘愿受罚。”
“罚你?她该跟我闹翻天了。”靳楼笑着却是像大殿外走去,“罢,吃了东西便好。”
碧辞心里不解,皱着眉头看他的背影融入墨色,洒在背后墨水画中……他驻足不动,显得,那么落寞……
良久良久了,她有些胆怯,有些紧张,往内室看了一眼,还是拿了披风,给自己鼓了下气上前,却是在离他很远的时候就停住跪下,道:“陛下,请披上披风吧。受了凉,娘娘该担心了。”
心跳个不停,谁也不知自己心里到底有多紧张。捧住披风的手臂,也不停地颤抖。
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真的回过头,接过了她手里的披风。
他轻轻笑了,“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牡丹小筑那里?”
——他,竟然还记得自己?这个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皇上,竟然记得自己这个卑微如蝼蚁的婢女……
碧辞瞪大了眼睛望向他,却又慌忙移开视线,“是……陛下。”
他轻轻勾了腰,接过披风,又道:“平身吧。月儿不当你是婢女,那么没有外人时,你也不用如此。”
“奴——”碧辞张了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接了披风,他却并没有披上,手捧着就走进了屋内。
碧辞还愣在原地。
蝈蝈的叫声里,混着窗内一个人的叹息。
——是啊,怎么忘了。他那样的男子……本是天下女子都不该靠近的。
王纱凉摇头苦笑,又赶忙回到床上,拉过床幔。靳楼走进时,她已像睡得熟了。
他不发一言,只帮她掖了掖被子,躺在了一侧。
翌日醒来,相顾似无言。
他装作不知道她去见过王箫连。
她知道他已然怀疑,以为他不说又别有目的。
互相对视的眼神,谁心里都不好受。
然还要装作无意。
“楼,今儿忙么?”她终还是笑着问了,把头埋进了他怀里。
“无甚要事。朝上若没什么事儿要处理,便没事儿了。怎么?”
她肩上的衣滑落了些,他便揽住她,抚上她凝脂积雪般的肌肤,再拉过衣服给她盖上,“纵然天热得很,还是要小心着凉。”
她伸手搂住他,整个人都爬到他身上,头发长长垂下,洒落在他的胸膛。
“不要我上朝了,嗯?”他挑眉戏谑道。
她抬眼看他,眼中有羞赧,“才不是……我是想问,今日,我们去转转好不好?带上念念?”
“出宫?”
“行么?”
“念念太小了,你可照顾不好她。她就不去。”
眼中滑过几分失望,须臾后她还是又笑
了,“那也好。”
“想去哪里?”
“无所谓,就想和你出去转转。日日在这宫里,闷得很,你也要多休息休息。天天对着那些烦闷的折子,我不信你不烦。楼同意了是么?快说好。”她用手指抚上他的脸,很认真地望着他。
“月儿,快点起来了。”他有些语气里有了几分警告。
她挑起了秀眉,“你刚在那话是答应了吧。你不说什么时辰,我就不起。还有啊,就我们两人,微服出去。”
“月儿——”他瞪着她。——好像她还真没明白的自己刚才话的意思。
又瞧了他一眼,仿若是看见了他眼里的灯火,她直视着他没有移开视线。
而她温润清澈夹着娇羞的眼神,如雨露斑驳地都落进了他的眼眸。
他几不可闻地叹气,气息却有了几分粗重。
“楼……月儿身子都好了——”她有些小声地说着。
他凝眉。
“很久了……我都知道……怀上念念那次后,都没有了……楼,月儿是你的妻。”
“月儿你——”他沙哑的声音传来,想到什么复又叹了口气,“你说,‘妻’?你不会,只把这看成,一种责任?月儿,我不需要。”
她不说话,只咬住了下唇,然后把头放低,“楼……看,你又误解月儿了。”
她侧头,把眼波横过来,似隔了千山万水的凝望。
——她,主动吻了他。
心却抽搐地疼痛,几乎让自己晕厥。
他一只手搂住她,另一只手掌覆住了她的头部,然后翻过了身子,让她的笑容绽放在自己的注视下。
缠绵辗转里,骄阳初升,美好得令人心碎。
屋内慢慢亮了起来,她靠在他肩上,累得闭上眼睛。
他帮她拨了拨湿润的发丝,把它们顺道她耳后,她便闭着眼睛轻笑,猜得出他爱怜的样子。
“我去上朝,一会儿等着我,我和你出去。”他吻着她的额嘱咐。
她睁开眼说:“好。”
闭上眼,再睁开时,她已感受不到半分温度。先前的旖旎、美好都已消散。
眼角的泪,咸涩,冰凉。
呵……怎么办……那么不舍得,该怎么办?
拼尽力气也想要给他更多的美好。
若那一天真的来到,自己要怎么才能抽\离?
好不容易回来了几分的魂,是不是会就此分离崩析,再无完整的可能?
哭过,整好衣装,草草用完早膳,她便忙让嬷嬷把靳念抱来,心酸又幸福地抱着她。
——这是她,和楼的孩子啊。
她陪着靳念一到午时,给她讲了很多,也没管她是不是就听懂了。
她只是抱着她,没顾酸涩不已的手。
直到他回来了,道:“想好去哪儿了没?走吧。”
“嗯——去江南好不好?去泛舟?”她笑。
“江南?”他凝眉,“我道你问我的是今日忙不忙,去的地方并不远。”
她扬起眉毛道:“好……好了,我都知道了。随口一说,什么都没备好不是?我们就去城东十里的荷花淀去泛湖如何?千万不要叫什么画舫了,我也要学一学那些文人骚客,一叶扁舟,舟上就我们俩,一壶酒……或者一盅茶就好。”
“月儿倒是设想得美。如此,用过膳便去吧。”他道,其实,又怎会没有看见她眼里分明的失望。
他从她手里接过靳念,亦是一脸爱怜。
用膳时,嬷嬷带着靳念守在一旁。小小的靳念已能抬起手臂咧着嘴笑,靳楼与王纱凉相视一笑,眼中的默契,像是从来没有那些伤痕的过往。
用过膳,靳楼便去更衣,走出时,她转身又瞪大了眼睛。——他穿的,正是去年生辰她为他亲手做的那件。
他笑着向前,还是气质卓然的样子。“穿这身便装如何?”
“这衣服……都没做好呢……也旧了呢。”她又心痛得想哭。
靳楼摇摇头,眼里也有了几分伤痕,道:“当日,还没好好见过我穿这衣服的样子吧。”
“不迟。”她尽量让自己笑出来,上前小鸟依人般挽住他的胳膊,“走吧。银两什么的我都备好了,背在包裹里了。”
他们甚至,是从掠过墙而出宫的。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骑在骋向城外的马上时,王纱凉迎风的脸上露出了极美的笑颜,她又向后靠了一些,感受着他踏实的胸膛,感受到头顶发梢他呼吸的温度,说服着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
“楼……其实,最初的时候,能和你这样……就像奇侠故事里说的那样,骑着马,拿着剑,和所爱的良人远离庙堂,游于江湖,本是我最大的愿望。如今……虽然只是游玩,我也满足了。”
他愈加紧搂住她,“过些日子,我便陪你去江南。再老一些……我不再做皇帝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若是其他女子,怎么想就怎么说,或是有些傻有些天真的女子,会问:“现在不可么?现在就放弃皇位跟我离开。”
只是,她太了解他。既然知道他的答案,又何必问出口让自己再受一次伤?
——她把苦涩埋在心里。从来都是这样。
“好……怎么样都好。”王纱凉笑,“其实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都很好不是……只是,为何去江南,不能是现在呢?”
他环住她腰的手骤然僵硬,“不是看到?崆明王朝建国尚只有一年多,需处理的事,还很多。”
“是么……”王纱凉道,“需处理的事……都是朝中的事么?”
听着终于她忍不住以这样探求的语气问他,心里不由愠怒,“怎么你以为,还有别的事么?有关我皇室安危的事?”
“有你在,能出什么事?
“那你担心的另有其人么?”他叹气。——话到了这个份上,她还是不肯开口。
“你若已然知道,就直说好。”
“关于彼此,我们都知道了不是?”
“那为何又要试探呢……”
“这话是不是该我问你?”
几个互问下来,两人都沉默了,好不容易努力营造的美好又荡然无存。
直到平整光滑的湖出现,泛着泠泠的波光。湖上,几叶轻舟飘荡,滑过一道道的涟漪,连绵数里后才消散。
流光绣了阳光,被桨荡起,送来了点点旖旎风光。
她闭上眼睛,感受迎面而来的湖风,能听到湖上泛舟人口里的欢笑声、酒杯碰撞的声音、才子们吟诗作对的声音……
“是我的错……”她道。
她背对着自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平常的撒娇、玩乐,都是她用尽力气才能呈现的,而他一直以来的隐忍,她亦知晓。
而这种似真似假的伪装什么时候会因某个导火索而崩溃,流露出真实的情绪,谁都不知道。比如,适才。语气的突然转变。
他恼怒,她懊恼。却也无力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