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朱厚照和朱厚熜,陈生的心里年龄自然成熟了许多,所以这个时候,陈生的表情自然也格外的平静。
扭头看了高有财一眼,陈生平静的说道:“高财主,你不要有心里负担,继续说。
切莫胡言乱语,不然本公的左轮手铳可不认识你。”
高有财下意识的一哆嗦,这直接面对生死,对于一个人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高财主紧张的说道:“在您面前,小人自然不敢有什么隐瞒。小人确实有些不是东西,尽管家里有些存粮,可是小人也没有勇气去救济太多人。
您二位是贵人,自然不知道咱们大明这百姓的心思。
若都是穷人,大家自然和和气气,但是谁若是富人,便是他天大的敌人,小人就算是有粮食,也不敢接济他们。”
朱厚照点点头说道:“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古有之,有何稀奇?”
“太子爷圣明。”高有财轻轻的捧了朱厚照一把,朱厚照便又美得找不到北了。
高有财继续说道:“既然不敢表现的有钱,那么自然只能凡事低调而行。况且为了躲避强盗,防止遭受无妄之灾。
小人也可以说是想尽了办法,最后没有办法进了森林。
当小人看到那一位位巨塔一样的大汗给乡亲们分发粮食的时候,小人可真的害怕了。
小人活了半辈子了,事情看得也算是透彻了,这世界上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儿。但凡手里拿着馅饼给你吃的人,都是想要你命的人。
小人在山坳里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其中那股浓郁的阴谋气息,实在是太吓人了。
所以小人不敢多呆,抽了个由头,就跑了回来。”
陈生闻言,沉默了片刻,缓缓的说道:“高财主,你刚才这番话,倒也声情并茂。可是却很难让人信服。
要知道鞑子为了防止我们用树木建造房屋,达到最大规模的破坏目的,他将附近所有的山林尽数焚毁。
这山林以前或许可以藏人,现在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山,拿什么藏人?”
高有财闻言,对陈生颇为信服,认真的说道:“公爷明鉴,这一句话说道了点子上。
可是这山脉不一般,远远望去,怪石嶙峋,但是只有走过一段七拐八拐的路,就能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我听闻以前诸葛亮用八块石头就能阻挡住千万大军的道路。我那天遇到的那些石头路,应该远离也差不多。
若不是有专门的人引导,想要发现里面的事情,真的不容易。”
听闻此言,屋内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连阵法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出来了,那么显而易见,敌人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
陈生陈生问道:“那么,你所看见的山坳内,到底藏了多少人。”
高有财想了想,道:“少说也有四五千人,那片山坳很大,光是挖出来的窑洞都有上百个……”
见陈生面色凝重,沉吟不语,高有财苦笑道:“公爷,小人是个本分人,往上数三代都本分,除了收租存粮,对朝廷对官府从来没生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小人今年活到五十三了,也算是有了一些见识,这片山坳里不声不响住着那么多人,又非官府赈济,每到饭时还有专人送饭,瞎子都看得出此事不寻常了,小人天生胆小,哪里敢掺和这么大的事,公爷,您可要明鉴呀!”
朱厚照忍不住插言道:“可是我们逮到你时,你为何不主动点,痛快的把这事说出来?你在躲避什么?”
高有财老脸拧成一团,叫屈道:“殿下您开眼呀!那山坳里有专人白养着几千号人,不知道养这些人做什么,有这么大手笔的人,自然不是无名小辈,若被他们知道是小人泄露了他们的秘密,要弄死我这个小小的地主还不是易如反掌?小人只是一介草民,能得罪得起谁?敢得罪谁?若不是公爷今**到这般境地,小人怎敢泄露此事?”
陈生不停揉着眉心,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自己的直觉果然没错,第一眼看到高有财就觉得这人有问题,今日果然从他嘴里掏出了东西,掏出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一桩惊天巨案。
陈生相信高有财嘴里的山坳可能不止一处,毕竟昌平二十万百姓消失了大半,而高有财恰好遇到的那片山坳只有四五千人,可以肯定,类似隐蔽的地方还有很多,而且……这些消失了的百姓全由人家每天白养着,由此推论下去,结果令人不寒而栗。
谁有那么多粮食,能够养活十来万人,把这些人全聚集起来,幕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
养活一个人并不容易,特别是在一个农业生产相对落后的年代里,就更不容易了。
一石粮食大约一百斤出头,五千人吃一顿饭大概需要多少粮食?以每人二两来算,那么五千人的一顿饭大概需要十石以上的粮食,供养十万人一顿饭大约需要二百石,这还只是一顿饭,如果每天供两顿,连续供养两个月,那么十万人需要两万四千石粮食……
帐很容易算,陈生片刻间便算出了大概,那么,问题来了……
昌平地面上,谁有那么大的手笔,眼都不眨便拿出两万多石粮食供养百姓?一不跟官府打招呼,二不敢光明正大,赈济灾民都偷偷摸摸如同做贼似的,他图什么?
陈生心情越来越沉重。
他相信世上有好人,好得纯粹,好得令人发指像个傻子,可是,随手拿出两万多石粮食不求名不求利无私赈济灾民的好人,实在是亘古未闻,大奸大恶的表象往往是大善大义,赈济灾民本身没错,但偷偷摸摸养在不见天日的山坳里,显然里面就有问题了。
不仅有问题,而且有麻烦,这个麻烦很大,是一个价值两万多石粮食的大麻烦。
仔细端详高有财的表情,陈生又问了几个问题,有的问题高有财答了,有的答不上来,直到陈生确定高有财肚里的东西已被掏干净后,这才挥了挥手,命人将他带下去,当然,待遇不变,还是管吃管喝管住,甚至允许他离开县衙,前提是他有这个胆子离开。
“殿下,咱们怕是遇到大麻烦了。”陈生苦笑着朝朱厚照道。
“因为有人藏匿灾民?”
“对,管吃管住,每顿还都吃米饭和面饼,昌平地面上的灾民被他们照料了一大半,殿下,你相信他们纯粹出于好心么?”
朱厚照飞快摇头:“好心没有这般鬼鬼祟祟的道理,赈济灾民本是行善,大灾之年,朝廷燃眉之际,有人愿意挺身而出,官府求之不得,绝不会怪罪,好好的一件善事搞得如此神秘鬼祟,这里面怕是有事。”
陈生笑了,连后知后觉蠢萌蠢萌的小屁孩都看出了不对,看来今日果然挖出了一桩惊天大案。
“接下来怎么办?咱们要不要调动兵马,先把那山坳端了?”朱厚照肃然问道。
陈生摇头:“千万别端,一切还没明朗之前,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就当不知此事,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扭过头望向耿小白,陈生道:“耿小白,你马上派人把秦知县召回来,昌平这般境地,下乡搜寻难民已无用处,让他马上回来主持昌平大小事务,今日寒意已减,艳阳高照,怕是雪灾过去了,叫他发动灾民回家春播,虽然春播农时已过,也可种点豆子绿菜油菜等各种耐活的作物,总之不能让好好的田地空着,这些事秦知县比我懂,让他去办,抓紧时间办!”
耿小白领命而去。
再看向包破天,陈生道:“老包,烦你从殿下的禁卫和咱家亲卫里挑一些灵醒又会说本地话的弟兄,乔扮成灾民出城,四散于昌平各个村庄周围,扮作逃荒的样子,记住不要主动寻找那些藏人的山坳角落,如果有人接近,鼓吹某个地方有吃有喝,就跟他去,混入那些地方,细心记下所见所闻,想办法把消息递出来。”
包破天领命。
回头又望向朱厚照,陈生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地道:“殿下,咱们恐怕必须调动昌平卫兵马了。”
朱厚照缩了一下脖子,讷讷道:“真有这么严重了吗?只是几千个藏在山坳里的灾民而已……生哥儿,调动兵马非同小可,一旦调动却又未能成事,或是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回到长安咱们可都要向父皇领罪的,就算父皇不追究,朝堂那些言官令官也不会放过我们……”
“想象,殿下,你必须发挥想象……”陈生沉声道:“几千个灾民只是表象,昌平有十万以上的百姓莫名其妙不见了,他们应该都藏在类似于山坳那种地方,最重要的是,有个神秘的人物或势力每日给他们提供饭食,昌平县流言肆虐,有人频频煽动灾民闹事,甚至有胆子殴打县令,刺杀差役,各村庄匪患严重,打家劫舍,甚至灭人满门,把这些乱象捏合起来,殿下,你还觉得昌平无大事吗?”
朱厚照愕然呆滞。
良久,朱厚照似乎也想明白了,脸色时白时青,挣扎犹豫半晌后,终于狠狠一咬牙:“成!我听生哥儿的,这就向卫所指挥使调动兵马!”
很快,两骑快马从昌平县出城,一骑向北,一骑向南,两封密报分别发往京师和密云卫,朱厚照在发往密云的调兵文书里附上了半块鱼符,还有朱厚照和陈生的联名大印。
两日后,密云指挥使收到了朱厚照的护符和调兵文书,指挥使沙场点兵,七千五百卫所士兵整装披挂南下,直奔昌平。
第三日,昌平北面王家庙的偏僻山谷里忽然杀出两千灾民,两千余灾民摇身成了乱民,乱民当场击杀王家庙里正,并将村里仅剩的十余位老弱妇孺屠杀殆尽,陈生和秦知县等人闻讯大惊,匆忙调集禁卫兵马围剿平叛,乱民却已不知所踪。
第四日,昌平城外的村庄又杀出三支人马,挥舞着长棍横刀,将巡弋的差役击杀后迅速撤退,不见踪影。
接连数日,昌平处处烽火,突然间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
陈生和朱厚照心中焦急,然而陈生还是冷静地下令撤回追缉的禁卫兵马,收缩防御,仅以守卫昌平县城为目的,任由城外烽烟四起,陈生自岿然不动。
当日晚间,一名神情鬼祟的年轻男子来到昌平县衙正堂外,向值守的禁卫递上了一封书信。
禁卫将书信递进内院,陈生展开书信后神情一凛,马上召见此人。
年轻人穿着很朴素,或许不应该叫朴素,叫破烂才贴切。
一身粗布衣裳,脚下蹬着一双露出了脚趾的草鞋,肤色黝黑,年纪轻轻却满脸皱纹,走在乡道上与寻常的逃荒灾民并无任何区别,长相也普通得很,是那种让人看过一眼后能够迅速把他忘记的类型。
县衙内院的厢房内,包破天亲自领着李家部曲四处把守,陈生和朱厚照很低调地接见了此人。
一见面就分出了等级高低,年轻人见到陈生和朱厚照后马上抱拳躬身行礼,道:“顺风拜见太子殿下,拜见陈公爷。”
“顺风?你隶属哪个官衙?是什么身份?”陈生皱着眉,扬了扬刚才递进来的书信,道:“为何你有陛下亲笔御书的书信?”
顺风笑了笑,露出一嘴的白牙,跟他黝黑的皮肤搭配起来非常亮眼,像黑夜里的星星。
“隶属哪个官衙请恕小人不能说,不过……”顺风笑着朝朱厚照看了一眼,道:“太子殿下想必是见过小人的。”
朱厚照一脸迷茫,垂头思索许久,方才一拍大腿,道:“你是萧老头身边的人!我去年曾在暖阁见过你。”
顺风笑道:“殿下好记性,时隔一年还能记得小人模样,小人倍感荣幸。”
陈生不解地道:“萧敬那老货手下还有这种人才?”
朱厚照道:“你以为司礼监都是吃干饭的吗?若是没有几个贴身手下,他凭什么号称内相。”
经朱厚照确认,又有朱祐樘的亲笔书信,陈生终于解了疑惑,对顺风的身份再无怀疑。
同时陈生心里也暗自一凛。
萧敬可不是朱祐樘身边简单的端茶倒水的人物,他确实如朱厚照所说,身份尊贵为内相不用怀疑,眼前这个顺风是萧敬的身边人,在昌平如此危急紧张的关头,带着朱祐樘的亲笔书信来到这里,他的身份显然也绝非送快递的那么简单……
由此推断,就像陈生暗自掌握着锦衣卫的半壁江山一样,朱祐樘的手里也掌握着一股任何人也无法探知究竟的势力,能做到皇帝这个位置,而且还做了那么久,自然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想到这里,陈生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不由有些发虚。
皇帝果然都是精明之辈,越英明的皇帝秘密越多,陈生曾为自己在京师拥有一股地下势力而暗暗窃喜,现在看来,恐怕自己高兴得太早了,以朱祐樘的精明,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发现陈生的这股势力,或者,他早已发现了,只是默不出声,就像农户养猪一样,等到养肥了再一刀宰了……
想到这里,陈生眼皮直跳,一股危机感骤然袭上心头。
顺风自不知这短短的片刻,陈生竟想到那么深远,见陈生抿唇不语,顺风主动打破了沉默,道:“殿下和公爷出京师巡查的同一天,小人便奉陛下旨意同时出了京师,只不过二位贵人是仪仗出行,而小人则是乔装百姓,二位在明,小人在暗,其实这些日子,小人已暗中跟着二位贵人好些天了,只不过二位一直不曾察觉罢了……”
说着顺风露出钦佩之色,望向陈生道:“倒是公爷手下有的亲兵厉害,在密云时小人差点被他怀疑,多亏小人急中生智装傻卖乖,这才打消了他的怀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