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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皇帝爱财,譬如说恵帝;有皇帝爱色,比如说为了男色将江山几乎倾覆的平帝;也有爱名声到几乎要把自己逼死的皇帝,就如这刘未。
方家的布局虽然隐秘,但也不是一点端倪都没有,在庄敬、庄骏父子为此斗争、在薛棣为强取豪夺而担心银两流向的时候,如果他能动若雷霆的抢先将方家拿下,控制起满门上下,也就没有后来方家长子率家人出逃的事情,就算有什么风浪,后面也好收尾。
正因为代高祖乃是因父亲被暴君杀害而起义,历朝以来一直认为“杀士”是一种非常不祥的事情,刘未又是踩着尸山血海登上王位的,更怕留下暴虐残酷的名声,直到后来活活忍出了头风,年纪轻轻要靠虎狼之药支撑身体,不得不令人唏嘘。
比起他为了朝政而服药勉力支持,之前他专宠袁贵妃一人以至于后宫子嗣不丰,倒算不得什么私德有亏了。至少他没把虎狼之药用在男女之事上,做出让人不齿的事情。
可皇帝先哑后晕,已经足以引起朝中大乱,为了维持京中和宫中的稳定,防止有人趁机生事,禁卫军几乎遍布京中和宫中,闲杂人等无法迈进内城一步,更别提宫城。
而宫城里,因为皇帝突然中风病发引起的骚乱,也在剧烈的产生着后续的可怕影响。
内尉署,是大内刑讯关押犯人之处,内尉直属于皇帝,刑讯得到的结果也不必告之三司,一向属于说不得的地方。京官有一种说法,你入了三司,还有办法给你捞出来,你若入了内尉,那就只能听天由命。
此时内尉署里,太常寺卿、三皇子刘凌、宗正寺卿和奉旨来听审的岱山等人坐在刑房之外,听着李明东几乎是痛哭流涕的在嚎叫着。
内尉们即使不是酷吏,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进了这里的人,不是掉了一层皮,就是逼得快要发了癔症。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药?”
“你知不知道这种药会让陛下出事?”
“这药有解药没有?”
“你受何人指使?”
“你从何处弄来的药材?”
“太医局其他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这些问题在过去的两天两夜里,已经被反过来复过去问了无数遍。李明东几次已经睡着,突然又被刺骨的冰水浇醒,继续反复询问。
到了后来,李明东自己已经是麻木的在回答着,夹杂着求饶要睡觉的痛苦哀嚎之声。
刘凌不知道一个人无法入睡是怎样的痛苦,但刘凌一点都不同情他。
这种药必然是父皇找李明东要的,但李明东身为御医,应当知道御医的作用不仅仅是替皇帝治病,更重要的是要让皇帝的身体保持在最健康的状态,任何可能造成玉体违和的事情都需要谨慎对待。
这种药,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肯定用多了不好,李明东为了前程和名利,不但配出了这种不该用的猛药,还毫无劝谏的让皇帝服用过量,已经不是用药不慎能够处置的了。
而且在现在这种关头,很难不往李明东是受人指使方面去想,就如年前那些被安排进将作监制灯的能工巧匠们,若不是上元节那场祸事,谁又知道这些心灵手巧之人都是些心怀不轨、暗藏杀机的逆贼?
为了尽早想法子中和药物带来的毒性,太医局已经从太常寺卿那里得到了“八物方”的方子,日夜寻求缓解药性带来伤害的办法,但收效甚微,不得不从李明东这里想办法。
这也难怪,道门中人制出这种药来,原本就是在大限到来之时好交代后事的,都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谁还在乎这药用久了对身体好不好?
刘未可能是第一个把这种药当做补药在嗑的人。
被审讯的李明东,如今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每答一个字都带着哭腔。
“没有人,没有人指使。”
“陛下要我制药,我想要改良五石散,无果,查找书库,寻得八物方。”
“药材不够,大部分是陛下寻来给我的,一部分是御药局的内藏,还找其他御医拐弯抹角借了一点。”
“找孟太医借过云母,找方太医借过石芝,没有说明是用作什么。”
“太医局的人素来和我不合,不过问我的事……”
“真没有,求你们让我睡一睡吧!我也是听从陛下的旨意炼药啊啊啊!”
“他一直就是这样。”站在暗门边示意几位贵人看完的内尉摇了摇头:“他不肯承认这药动了手脚,也不是别人指使的,他坚持太医局的人都不知道此事。药里有两味,一味云母,一味石芝,是找别人借来。是不是该把孟太医和方太医‘请来’问问?”
内尉说“请来”,那手段却一定不怎么好。
“不可。”吕鹏程听到孟太医也参与了其中,心中猜测这事情怕是不太单纯,不过他毕竟和孟太医是盟友,连忙出声阻止。
“如今没有确切的证据,你们又不能将太医令和方御医如李明东一般严刑逼供。陛下身体违和,还需要孟太医、方太医和陈太医主持大局,轮流值守,此时要因为方子的事情把他们召来,怕是有些不妥……”
御医都统统下狱了,谁来治病?这理由已然足够。
刘凌也同意吕鹏程的意见,认为当务之急是治好父皇的病症,他的风症实在是拖不得了,这李明东看起来不像是受人指使的,倒像是自己利欲熏心,一有出头机会就往上爬。
但刘凌也不确定这药方子是不是有问题,于是乎找内尉抄了一份方子,准备有机会就去请教请教张太妃。
可惜的是父皇为了不落下话柄,让李明东把所有的药渣都毁了,否则要有残存的八物方,就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现在还未用的药看不出来哪里有什么不对,试药的人也表现正常,真要是药的问题,恐怕也是出在皇帝之前用的药上。
这也是李明东为什么倒霉的原因。
太常寺和宗正寺为了这件事几天都没有休息,太常寺管着太医局,出事之后立刻全面戒严太医局;宗正寺负责安抚宗室、安排刘凌监国时听差用的人选,这原本该是皇后做的,但后宫无主,也只能让吕鹏程先接过重任了。
休要小看这担子,刘凌身边如今只有王宁和舞文弄墨几个品级不高的宦官,王宁还好,另两个实在上不了台面。戴良毕竟是臣子,虽然任着侍读的差,跑腿打杂的事情是不可能让他去做的,这些都需要用人。
刘未如果好好的,这些事肯定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刘未出了事,刘凌身边的人选,就必须择优在禁中侍卫和能干的内侍里挑选。
吕鹏程也有意卖刘凌一个好,出了内尉署的门,他低声问道:“殿下,关于明德殿侍卫统领的人选,您可有什么中意的?”
刘凌正准备说自己不认识什么统领,更无从自己挑选,突然脑子里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
“……如果可以的话,问问左身备府禁军燕六愿不愿意来。”刘凌顿了顿,“如果他不乐意,也不用勉强。”
他小时候受他照顾过,后来燕六又冒着生命危险闯东宫救人,应该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只是这样的人也许有自己的抱负,如果不愿意,强求反倒不美。
刘凌也认不得几个侍卫,只是随口这么一提,谁料吕寺卿和蒋寺卿齐齐一怔,继而笑了起来。
“怎么,您还认识‘护花将军’燕六?”
“哈?”
刘凌微微错愕。
“两位大人说什么?”
“看来您是不知道,其实此事也和您有些关系。”
蒋寺卿笑着打趣:“燕六将军的父亲是奉旨剿贼战死,得了一个蒙荫入军的名额,原本该是在边关当兵的,幸亏得了当年外放为官的冯登青举荐,这才上了京来。后来冯登青被征召入京为京兆尹,燕六自然是奉冯登青为恩人,逢年过节时时孝敬,后来更为了冯夫人闯了东宫,要来您的腰牌去请了太医,这件事您也是知道的……”
“正是因为如此,我觉得此人为人还不错……”
刘凌点了点头。
“冯家只有一个独生女,从小受尽宠爱长大,冯大人也没有纳妾,自然是把这个女儿当做掌上明珠一般,已经相看了好几年的人家,燕六出入冯家,自然也算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他年纪大,又父母双亡,外界都传他命硬,冯大人也就一直犹豫着。”
吕鹏程似乎也喜欢听这些儿女情事,难得露出轻快的表情:“后来上元节定安楼前出事,冯大人率部救火,将冯夫人和女儿留在了定安楼钱,恰逢暴民作乱,惊扰了冯家女郎……”
刘凌“啊”了一声,想起了那位袖子被人扯掉的清丽少女。
“也不知当时是哪个高人出手相救,那折辱她的汉子被一根金簪从眼中没入,直插入脑中,死在当场,让冯家女逃回了家人身边。可之后各种流言蜚语接连不断,有说冯家女失了清白的,有说她心狠手辣当街杀人的,还有说她在外面早有情郎,若不是如此,断没有人会冒着人命的干系杀人解围,这女子原本死里逃生是大幸之事,可逃出生天后,却是名声丧尽,再无媒人登门。”
蒋寺卿摇着头,似乎也觉得这些人实在是无稽。
“自上元节后,原本求情的人家纷纷表示出后悔之意,京中闺阁之间原本互有往来,之后也将她排斥在外。你也知道,像是这样的人家,说媒说亲全是靠长辈带着互相走动了解的……”
这姑娘的婚事,等于就这样断绝了。
刘凌满脸唏嘘。
“说燕六是‘护花将军’,也是有原因的。之前我说,燕六将军如今已经二十有七,年纪比冯家女大了十岁,如今又太平,武官很难晋升,本不是夫婿的如意人选……”
蒋寺卿带着兴味的表情说着:“谁料此事发生之后,京中人家各个都对冯家女避之不及,他却倾其所有,备了重重的聘礼,请了禁军中郎将侯青做媒,敲锣打鼓的去冯家求娶。”
“这还不算,他当着媒人和众人的面,立誓这辈子绝不纳妾,日后所有家财也全部交由冯家姑娘打理,绝不会生出贰心。说实话,除了没说孩子姓冯,这已经不像是娶媳妇儿,而像是入赘别人家了……”
刘凌“啊”了一声,似乎是没办法把那位看起来老实的燕六和这般痴情的形象联系起来。
“现在冯家女和燕六已经过了三媒六聘,就等着定下婚期了,冯夫人之前中了毒,身体还不是很好,准备等她身体养好了点再操办婚事。这也是没办法,燕六父母双亡,少不得还是冯家夫妇张罗婚事。”
蒋寺卿说完燕六的趣闻,表情更是放松。
“所以殿下说要召燕六到身边做侍卫,臣看八成他是乐意的。与其在宫中做个普通的校尉,不如在您身边做个实打实的统领。”
说不得日后就是东宫身边的太子卫率,和禁中统领是同样的地位。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典故。”刘凌点了点头,有些意外蒋寺卿解释了这么多,“不过蒋寺卿的消息,还真是灵通的很,连些个闺阁秘闻都知道。”
他只是无意感慨了一句,蒋寺卿立刻脸皮发红,一旁的吕鹏程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哪里是对闺阁秘闻感兴趣,他娘鲁元大长公主最爱热闹,今日一小宴,明日一大宴,京中哪家女儿有什么优点,哪家儿郎爱慕哪家女郎,找大长公主一打听,准能知道个清清楚楚。他从小听她母亲絮叨,如今有些人家说媒不好找大长公主,都拐弯抹角求到他这里去问!”
刘凌这才知道为何一个大男人会明白人家姑娘如何如何,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这阵子宫中一片凄风苦雨,像是这样轻松,倒是难得的清闲了。
然而老天爷注定不会让刘凌清闲,说笑间还没过一会儿,提前回了紫宸殿回禀审讯之事的岱山就心急火燎地跑了回来,抓起刘凌的手就往紫宸殿赶。
“殿下快和老奴走,陛下病情又加重了!”
***
皇帝病情恶化的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虽然太医局已经极力诊治,既用过了药,也施过了针石,可他口不能言的情况不但没有好转,还隐隐出现眼前重影,无法视物的问题。
若说口不能言还能通过别人转述、仅批阅奏折来处理国事的话,那眼睛看不见,对刘未来说简直是巨大的打击。
孟太医和太医院七八位御医一宿未睡,剩下的八物方也是验了又验,都没验出不妥,反倒一致认为这药并不算太猛,只是不宜长期服用罢了。
“简直是一群废物!”
刘未咬着牙,恨不得将这群太医都杖责一顿。自发病后,他就格外易怒,早上还杖责了一个服侍的宫人。
刘凌不明白这是不是药物的作用,还是他心情真是不好,只能极力安抚,然而病人的情绪都不甚稳定,尤其刘未身上还压着其他重担,更是没办法好好休息。
想到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刘凌跪坐在皇帝的身边,心中也暗自焦急。虽说他现在监国,可这一摊烂摊子,以他现在的本事和人望,不添乱就已经万幸,莫说是力挽狂澜了。
皇帝沉默不语,刘凌满心焦急,御医们出出进进,刘凌看了一会儿,也许是病急乱投医,突然冒出了一个冒险的想法。
他站起身,走到了父皇身边,悄声说道:“父皇,有一个人,也许对您的病有些法子,可是……”
刘未猛然睁开眼睛,两眼迅速地望向刘凌的方向。
“你此话当真!”
刘凌咬了咬唇,低声说道:“不知父皇还记不记得当年的太医令张老太医,就是……就是……”
刘未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记得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还是他母后下的诏,屠灭了他满门上下。
“张老太医虽死了,可他有一嫡传弟子,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只是不太方便出来见您。”
刘凌在心中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此方可不可行。
“儿臣能说服她过来替您看一看病,却还得您下个旨意才行。”
刘未一下子就明白了刘凌说的是谁,露出了百感交集的表情。
“她,她恐怕恨不得朕死了……”刘未竟然有些难过的样子,“莫说让她来替朕治病,恐怕她听到朕的名字,就会将你赶出去。”
刘凌一听父皇这语气就知道有戏,连忙膝行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
“父皇,听说您幼时还受过她照顾,理应知道她本性极为善良,真正是仁心仁术之人,如今万千重担压在我的身上,外面局面又如此乱,如果她,她知道国家已经到了危难之时,必不会只顾着私仇,忘了大义。”
他紧紧地攥着皇帝的手,几乎是哀求道:“她是张太医的女儿啊!当年张太医如何妙手回春,起死人而肉白骨,你应当是知晓的!如今与其张榜天下寻找奇人异士,如此舍近求远,不如一纸诏书,请她出来!”
刘未的手被儿子攥的生疼,一下子陷入了怔愣之中,已经渐渐看不清东西的眼角也茫然一片。
良久之后,他轻轻地笑了。
“寻常皇子,到了你这个时候,肯定恨不得朕死了才好,也只有你这个傻孩子,会冒着惹朕生气的危险,要把这个人请出来。”
刘未脸上显现出难得的温情,似乎这场病让他的各种情绪都无限放大了,怒就极怒,安就大安。
刘凌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的态度,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如果她真不愿意来,也是朕的命数。”这世上其他事请都能强行要求别人去做,唯有医病治人,如果不是真心想救人,只会弄巧成拙,病上加病,是以刘未才会说出“命数”云云。
刘凌何曾见过父皇如此软弱的时候,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楚,点了点头。
“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将她请来!”
刘未眼中含笑,点了点头,伸手召来了岱山。
“岱山!”
“老奴在!”
刘未指了指刘凌,开口说道:“朕让老三拟诏一封,去冷宫召见一个人前来紫宸殿,待会儿你把朕的用印取来,让他领旨去静安宫。”
岱山错愕,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连忙回应。
“是,老奴这就奉印。不知陛下要召静安宫中哪位?”
“宣太妃张茜入殿。”
哐当!
一声瓷器坠地的声音突然从寝殿门前传来。
除了眼睛不能准确视物的刘未,所有人都诧异地望向门口,只见素来沉默寡言的孟太医握着右手不停吹气,见其他人看向他,竟躬了躬身子。
“陛下,微臣刚刚失手摔了药碗,请恕微臣失仪之罪!”
“无妨,这种伺候人的事情一向是药童在做,孟太医也是关心则乱,竟亲自端药,失了手也是正常。”刘未如今心情大好,看什么都顺眼。“你吩咐药童再端一碗来才是。”
“谢陛下宽恕之恩!”
孟太医露出感激的表情,也不多言,返身就出了门。
刘凌看着孟太医失态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大概是知道张太妃可能要来,激动地失了态吧。
也是,自他出师离开张家之后,恐怕已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了。
上次见时,两人还正值年少之时,蓦然回首,已经是半生过去了,自然会激动万分。
想到孟太医一直为他忙前忙后,明里暗里照拂他,还为他找来了陆凡这样的名师,刘凌心中突然豪气万千。
别说是为了父皇的身体,就算是为了让孟太医一尝夙愿,他这次也要拼了!
他一定要把张太妃请来,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