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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元大长公主府
鲁元大长公主是现在京中最炙手可热的贵妇。
她是先皇的妹妹,现任皇帝的姑姑,她的胞妹嫁给了皇帝的亲舅吕鹏程,她的丈夫是太常寺的寺卿,掌管着皇家的祭祀和各种庆典,她的儿子是宫中的御前侍卫,无论于公于私,都和京中眼下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子娶亲”之事有大关系。
就连宫中的贵妃和皇帝,在商议选妃的人选时,都会找这位京城在京中召开各种花会、茶会的皇姑商量。
所以在最近这段时间,鲁元大长公主府外可谓是车水马龙,无论是打探消息的、想要关说的,还是家中有女儿想要得到举荐的,各方人马都想尽了办法想要见到鲁元大长公主。
在这种情况下,鲁元大长公主的后院里多出两个不经常来的人来,一点都不觉得扎眼。
“你怎么知道今日朱衣一定会下手呢?”
孟太医悠闲地煮着药茶,不时往小炉上的陶罐里丢上几味药草,慢条斯理地问着对面的好友。
“因为她忍不了多久了。一过立秋,小膳房就会停止供应‘热冰’,她作为小膳房里的厨娘,除了制作热冰外,没有其他机会靠近贵妃。”
吕鹏程喝着面前的清水,面带得色的说:“我为了这一日,已经筹划了多时了……”
孟太医笑而不语,用长勺在陶罐里舀出一碗药茶,递于吕鹏程:“秋燥易咳,喝一碗,保你秋天不会喉咙疼。”
“莫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水,我什么都不喝。”
吕鹏程笑着谢绝。
孟太医也不勉强,挑了挑眉,摇头道:“如果我要给你下毒,不必下在什么地方,哪怕你喝的是清水,我也能让你察觉不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以前着过道儿,喝惯了清水,再也不习惯其他的味道了。倒是你那边配的鼠药,能毒死人否?”
“那就要看朱衣用了多少。”
孟太医也不能肯定,“太医院毒鼠的药物管的很严,出去多少,回来多少都有成数。虽然我让药童无意间透露刚毒死的老鼠胃中之物也有剧毒,让朱衣小心,但她能收集多少,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只要太医院查不出药物的损耗,就没你什么干系。”吕鹏程点了点头,“如果是在‘热冰’上动脑筋,那毒不是下在冰中,就是糖汁中。”
“约莫会是糖汁中吧,从鼠胃里取出来的糖药想要混在冰里可不容易。更别说那些毒放了许久,恐怕已经有些苦涩之味,熬在糖汁里最不容易让人注意。”孟太医难得地笑了笑。
“就是不知道袁贵妃要知道自己吃的是从鼠胃里取出来的东西,会不会呕吐几晚。”
吕鹏程也跟着笑了,似很是畅快。
“你愿意冒险帮我,我很意外。”吕鹏程笑着开口,“你我多年的交情,但我很少动你的人情,怕的,就是还不起。更何况,要用到你这位太医令的人情,那必定是大得不得了。”
孟太医自然不会告诉他,当他找到张茜,知道她过的很好后,就没耐心在袁贵妃身边待着了。就算吕鹏程不找这个法子弄死她,他也是要把她弄死的。
她身上那痰症,就是自己故意给她留下的隐患。
因着孟太医帮了他最重要的一环,吕鹏程为了换他放心,也就把自己设的局说给了孟太医听,权当是给孟太医讲个故事。
论心机深沉,孟太医丝毫不会比吕鹏程差,只是他毕竟只是个太医,比不得吕鹏程能动用的人手多,背景深厚,所以乍听闻他的手法,也很高兴。
吕鹏程用的法子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诱之以利罢了。
朱衣入宫极早,七岁就因为家贫被送入了宫中,得了御膳房看重,从小在御膳房帮厨,和家中一直都有联系。
今年出宫大赦,朱衣年纪没打到要求,但也相差不远。自她入宫起,家中光景一年比一年好,哥哥嫂嫂都有了些家财,也养得起小姑子。加之宫中许多人都知道她的相好王宁是袁贵妃面前的红人,许多人认为只要她走了王宁的关系,提供些银钱,一定能出宫去。
出宫之年放出一堆大龄宫女,这些宫女有见识有教养,长相也比一般村妇漂亮,外面有很多富商和大龄的男人愿意娶这些女子为续弦或妻室,如果是有一技傍身的,像是厨娘、尚服局之类的,那更是有大把人捧着金银求娶回家去的。
朱衣也是如此,她是最得宠的妃子宫中专司糕点的厨娘,仅凭这一点,也不知有多少酒楼掌柜用金子等着求她回去。
吕鹏程先是找了一个家中的暗人,乃是一家酒楼的老板,命人带了不少彩礼去求亲,希望朱衣一出宫就能娶回家做掌家主母,并且承诺待定亲之日聘礼十倍,决不食言。
这酒楼的老板长得仪表堂堂,年约四十,哪怕没有诺大家产,去朱衣老家这样的地方去求娶哪个三十多岁的姑娘,都断没有推辞的,更何况当这个酒楼的老板带着马车、彩礼无数去朱家庄的时候,整个乡里的人都震动了,直呼朱衣家走了运。
朱衣家住在京畿,否则当年也不会进宫做宫女,朱衣兄嫂自然是养得起朱衣,但没想到朱衣回家还有这样的好处,加上那老板确实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他们都知道朱衣在宫里是剃了光头的,以后能不能长出来都成问题,而这老板却一点都不介意,自然是愿意的很。
至于听说朱衣在宫中有个对食的事情,兄嫂二人也就选择性遗忘了,王宁千好万好,也只是个宦官,总不上真刀实/枪的真男人,还能留下子嗣,一出宫,也就做不得数。
朱衣的兄嫂收了酒店老板的彩礼,已经是被这个阔绰吓到,再听到聘礼是这个的十倍,自然不停的托人带信希望妹妹能够回家,家中已经连房间都给她准备好了,回家就享清福云云。
朱衣心中虽有牵挂和忌惮,但她在宫中已经半辈子,人年纪大了自然想回乡,而她的兄嫂又表现出非常热情而非将她当做累赘的样子,不但没有打她傍身银子的主意,还为了她能顺利出宫托人送了不少钱进来打点,朱衣心中自然是滚烫一片,托了王宁想要出宫。
王宁这么多年来,和朱衣同命相连,早就已经对她动了些真感情,实在不愿意她出宫,加上可能还有些吕鹏程不知道的原因,更是推三阻四,这朱衣没办法,只好走了袁贵妃身边一位内侍的关系。
袁贵妃身边那位内侍就不是王宁这样好讲话的了,他狮子大开口,好几次要了巨款,朱衣思忖着兄嫂给的钱不少,一次次的填,总算是说动了这内侍,到了袁贵妃面前去关说。
那时正是春天,马上就要入夏,袁贵妃考虑这“热冰作画”的手艺一时半会小宫女们学不会,就给驳回来了,驳回来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朱衣还没有三十六岁,不到年纪。
此时宫中已经有许多年纪不到或没有两朝的宫人都通过关系确定了出宫,朱衣塞了这么多钱没有确定,心中焦急。那内侍就对她说,袁贵妃这话的意思是多要一点,你再给多一点,说不定这事就成了。
但此时朱衣的银钱已经被掏空了,她知道王宁对她的心思,但她和王宁确实不是对食关系,也对宦官这种假男人起不了牵挂,不愿意欠他的人情,只好写信回去找兄嫂要钱。
兄嫂已经把能变卖的彩礼都卖了还了钱给注意打点了,这时候要一大笔银子,还要尽快,当然是拿不出来。但那酒店老板的聘书都已经下了,就等了人出宫好结亲,眼看着朱衣不能出宫他们连彩礼都退不回去,只好想办法再去找那酒店老板。
酒店老板倒是答应了给这个钱,但他说的也明白,他是生意人,活钱都要进货和营业所用,需要再等一阵子,并给了个日期。
那兄嫂没办法,托了酒店老板的路子,向那利滚利放贷的暗商借了一笔钱,由老板作保,约定了还钱的日期,如果还不上来,就去找老板。
这笔钱后来进了宫,给了朱衣打点,这么一大笔钱,即使是袁贵妃也不由得动容,她没想到朱衣能拿出这么多钱来,后来知道朱衣家里家境还不错,还舍得为小姑子花,大概是想到自己的兄弟年幼时将她卖了的事,居然同意了她这个事。
可惜后来尚服局的事发,各宫中又有交接历年来帐对不上直指袁贵妃贪墨了的,袁贵妃怕得罪人,又怕引火烧身,索性装病,将这些事丢给了皇帝派来的女官处理,除了最早一批被登上名册的“例外”,像朱衣这样后来答应了的,几乎都被“秉公办理”了。
袁贵妃也没想得罪这么多人,她只想等“病好”,得了这些人钱的就还一部分回去,只是她称病时间一长,居然没人来要,她还以为所有人都怕了她,也就慢慢淡了还的心思,将这些银钱都放入了私库。
宫中像是朱衣这样遭遇的人还有不少,但没有几家像是她这样将家里的老底都掏空了还借钱的,朱衣心中又恨又气,恨不得杀了袁贵妃这反复无常的小人,但她在后宫呆久了,早就没了这种血气,虽说满身怨气,但还忍了下去。
吕鹏程便在火上浇了一把油。
还高利贷的日子到了,朱衣的兄嫂带人去找那酒店老板,却知悉酒店关了一阵子了,那老板回了乡没留下地址,派人去衙门告官,衙门是被上面打过招呼的不管这事,朱衣兄嫂这才明白自己被人耍了。
他们把家中田地房舍都还不上这笔钱,家里还有快要成亲的儿子,这利滚利一日日滚下来,那钱的数目已经极吓人,还有催债的凶神恶煞日日来找碴。
朱衣的侄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某次和催债的争执了起来,这些催债的居然失手把朱衣的侄子给打死了。
独生子死了,朱衣的兄长也疯了,混乱之中也被打残,没几日伤重死了,朱衣的嫂子去官衙告,官衙见出了人命,去找那暗商,发现一府的人逃了个干净,那些催债的本就是当地有名的恶霸地痞,弄出命案就逃,哪里还留在远处?
这一桩案子,竟就成了悬案。
等朱衣再托信回家,得到的消息就是侄子死了,哥哥重伤而死,嫂子失踪疑似投河,家中田地房舍的地契全被人收了,即使回乡也没有了根基……
好好一个大家,就在几个月之间,一下子落了个家破人亡的地步。
吕鹏程会选中朱衣,是因为他在蓬莱殿里也有内线,长期探查后发现这朱衣沉稳有度,做事有条有理,且很能控制情绪,是个内敛且思虑周祥之人。
但这种人一旦被逼到绝境,反倒比那性烈如火的更可怕。
因为冷静,所以更能压抑怒火,因为有条有理,做事一定能成;就像是一条毒蛇,隐藏在最阴暗的角落,就等着最后出来咬上一口,一口绝对能要人命。
果不其然,朱衣比平时表现的更加内敛、更加认命,也绝口不提回家的事,更不说家里人都死完了,让所有人都以为她不准备出宫了,小膳房的几位管事还心疼她的遭遇,这几个月更加器重她,露脸的事都让她去,也让她管了新进厨房的一批宫女。
当吕鹏程的内应告诉他朱衣不动声色的问过管事鼠药会不会毒死人时,他马上意识到孟太医能帮忙,便冒着极大的风险请他帮忙,并告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会选中她,是吕鹏程左右思量后的结果,为的,是一石三鸟。
他安排好一切的目的,是为了几个月后奏请两位皇子大婚之事。皇子十五六岁连未婚妻都没有,这是不合法度的,因为刘未自己子嗣不丰,至少要在皇孙上考虑开枝散叶,方能保证皇室安稳。
这件事一成,必定是年纪最大的大皇子先操持起来,操持的,就是袁贵妃。一旦待客多了,小膳房就要准备点心,朱衣就有了动手的机会。
如果朱衣得了手,大皇子首先就失了倚仗,就算贵妃不是他亲娘,也断没有义母一死马上成亲的,守孝三年不必,一两年还是要的,这就耽搁了亲事,让二皇子先于他成亲。
袁贵妃死了,原本就在后宫中无依无靠的大皇子再也没有了靠山,前朝的大臣虽然认为他是储君最好的人选,可方孝庭经营了数十年,势力那么膨胀,没个两三年也都斗争不出什么结果。
这最宝贵的两三年没成亲没开府,在外朝没人也联系不了外朝,内朝还没了支撑,撑不了多久,就要落得就藩异地的下场。
这便是其一,大皇子必败。
其二,是吕鹏程估计着朱衣并非普通的宫人,有可能是方孝庭或者方淑妃在袁贵妃身边设下的内应。
吕鹏程选了朱衣这个人选时,是曾派了探子去她家乡调查过的。朱衣的家人原本穷到连地都没有,可从朱衣入宫以来,家中不但置办了田地,还在乡间起了大房,用了粗使婆子。
朱衣是灶间的宫女,刚入宫时根本没多少俸禄,还要给上面的总管“好处”,能在家乡置办产业,只能是得了其他横财。
那时候王宁还没有得势,也没有设赌局,朱衣不是从这个对食这里得了的横财,而她家中有田有地的时间,正是她刚刚被尚膳局派去蓬莱殿的时候,也就不难想象为什么得了横财。
再联想到朱衣性子沉稳,做事从不张扬,低调到几乎找不到她的差错,就更让人觉得她是曾经被特意挑选过的“人才”。
如此联想,吕鹏程甚至认为连王宁都不仅仅是袁贵妃人,恐怕也是身负两层内应的身份。
吕鹏程不是没想过这二人有可能是皇后的人,但皇后已经死了好几年,如果他们是皇后的人,大皇子不可能不联络母亲旧日的人手,尤其是这种放在紧要位置的内应。
一个在膳房,一个在三皇子身边,这样得力的人手,吕鹏程自忖就算是自己得了也要利用起来,让他们知道母后虽死主子还在,否则辛苦埋的暗桩,岂不是就这么废了?
如此一来,只要朱衣不寻死,内宫隶属于皇帝的廷尉就能拷问出朱衣背后的方家,更有可能被屈打成招,招认是二皇子和方淑妃设计陷害的袁贵妃。反正朱衣家中已经没人了,也不怕幕后的主子再去拿家人做把柄,这么多年被人控制的仇怨,也可以一起发出来。
这便是其二,有可能牵扯出二皇子和方家,让大皇子和二皇子彻底不死不休。
至于一石三鸟的第三鸟,便是王宁。
吕鹏程知道刘凌绝不简单,至少他自己亲眼所见,刘凌在后宫中受到追杀,甚至能动用大司命救命,至少得了萧太妃的帮助,绝不是冷宫里凄惨度日的可怜孩童。
但只要他身边有王宁这个探子在,他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就算想要光明正大的和萧太妃等人会面,也会忌惮他告密。
吕鹏程见王宁又开设赌场,又长得脑满肠肥,再隐约听到说王宁有法子从冷宫里的太妃们手里掏到好处,更是对他厌恶无比,他没想过王宁可能是跟冷宫里的太妃们做了交易,只觉得他是趁火打劫,早就起了杀了他的心思,无奈一直找不到机会。
他是准备要扶助刘凌为帝的,刘凌没有后戚和什么助力,年纪又小,加上有孟太医和他好友的关系,日后他想要借刘凌的机会重登朝堂比在刘未身边容易的多。
他要和刘凌接触的前提,便是刘凌身边的人都必须是刘凌自己能够掌控住的人,即使他和他有接触,也不会有人告密。
朱衣和王宁是对食,朱衣对袁贵妃下手,王宁也逃不了关系,刘凌身边剪除了一个大害,他日他告知刘凌自己替他谋划过什么,料想刘凌也能感激涕零。
吕鹏程自认算无遗策,但他毕竟和三位皇子接触的不多,只是以自己的经验臆测一切,却没料到几件事情。
朱衣是别人的内应不假,却不是二皇子生母的,而是皇后当年还掌管宫务时派过去的。
如果是二皇子或者刘凌得到了这一支内应,当然是立刻利用起来,可皇后告诉儿子这些人的时候刘恒心神剧震,心中从未想过一直以“受害人”面目示人的母亲居然也是这样恶毒的妇人,加上他的母亲后来居然“自缢”而死,刘恒一想到那日,就对自己产生深深的厌恶之情,根本没心思去做这件事。
而且他母亲说二皇子和三皇子没几年就会死,可三年过去,两人还在活蹦乱跳,刘恒心里明白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些内应也不可信任了,越发不愿意去找他们,以免自投罗网。
他性格本就是一遇到危险就缩的性子,两个弟弟都没死后,他知道自己想要谋那个位子只能靠袁贵妃,便只在袁贵妃身上花心思。
他思忖着自己拜了袁贵妃为母,哪怕以后当不了太子,袁贵妃哪怕为了得个善终也会为他谋个富裕之地去就藩,好日后他接她出去养老,心里也就有了点底气。
吕鹏程想了许多,唯独没想到大皇子没有和这些人接触过的原因是他害怕得到“力量”而暴露身份,像他们这样的人,哪里有“畏惧”力量的时候?但凡有点优势,恨不得抓在手里榨干好处才行,自然只想到她和王宁是二皇子身边的人。
方淑妃身边的女官绿翠也曾是皇后的人,皇后死后,绿翠心中又恐惧又庆幸,曾经找过朱衣和王宁商议,蓬莱殿里到处都是各方的探子,这件事当然自然瞒不过吕鹏程,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至于王宁,就算吕鹏程把头猜破了,也想不到他是“三面间谍”,又帮冷宫里的太妃们打探消息提供物资,又给袁贵妃出谋划策孝敬银两,那边还曾给皇后提供过消息。
吕鹏程是见过王宁在刘凌遇险后自己跑了的,虽说在半路上遇见自己还是说了刘凌遇险的事,可他不知道王宁是刘凌专门安排了去截他的,只以为这贱婢是贪生怕死之人。
王宁左右逢源,嘴巴又紧,还会做戏,连戴良都恨他欺负三皇子刘凌,二皇子恨铁不成钢日日劝刘凌处置他一回,袁贵妃这么多年都没看出他在替刘凌做事,吕鹏程这种外朝的官员,在冷宫里又没内应,哪里能知道王宁的底细?
这般阴差阳错,吕鹏程非但没有帮了刘凌,反倒让刘凌陷入了危险。
大皇子确实是设计到了,结局大概也和吕鹏程料想的差不离,可二皇子和方孝庭想要被伤筋动骨却是难了。
刘凌被砍了一只臂膀,最终得利的,反倒只是到了年纪就能马上娶亲出宫建立自己实力的老二。
如果吕鹏程要知道内中的机巧,恐怕肠子都悔青了。
而现在,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是:
——袁贵妃,到底死没死?
***
袁贵妃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
她中了“一步倒”的鼠药,原本催吐加灌药也许还能救一条命,毕竟她热冰吃的多了,并不当做什么稀罕东西,吃的很少。
可她被朱衣挟持的时候又惊又怒,受了惊吓后痰症发了,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又因为蓉锦的小心思硬要请孟太医,耽误了救治的时机,现在什么药都喂不下去,只能躺着等死。
没一会儿,朱衣受了刑后,在神志模糊下招了许多事情,她家人全死,再也没有什么忌惮,更不会为已经死掉的皇后尽忠,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遍。
但她也许是对王宁还有一些情谊,硬是咬紧了牙关,没抖出王宁来,只承认了她和王宁是对食。
刘未却不是好糊弄的,原本还在蓬莱殿,听到朱衣的招供,立刻派人去提了刘凌身边的王宁。
哪怕全太医院的太医都来了,什么独门绝技都用了,袁贵妃还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刘未勃然大怒,急召孟太医回来,看孟太医宅子的家人却道孟太医前几日就得一官员的请托,要去给他家的老母看病,辗转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在城东一处官宅里寻回了孟太医。
这官员的母亲前几日得了中风,所以这官员已经四五日没有上朝在家侍疾,刘未批准了他的假,还夸他有孝心,现在自然不能怪孟太医在自己休沐的日子为其他官员的家人看病,但事情这么巧,他心中肯定也有了些心思。
这件事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就连东宫里的众人也人心惶惶。
刘凌身边失了王宁,舞文弄墨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宦官,戴良的长处是联络宫内宫外,他一下子就像是只无头苍蝇,恨不得长了千里眼顺风耳知道王宁的情况才好。
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到了傍晚时分,王宁被几位禁卫又送了回来。
送回来的时候,面无人色,失魂落魄,几乎像是个游魂。
刘凌一见王宁,连忙将他拉到自己的殿中,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他门一关上,就看见王宁“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咚咚咚对刘凌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响头磕的其重无比,三下过去,王宁额头已经血红一片。
“你先别磕头,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件事和你还扯上关系了!”
刘凌急的直跺脚。
“殿下,奴婢没用,奴婢见了朱衣那个样子,又受了刑,没忍住,将冷宫里太妃教导您读书学艺的事说了……”
王宁泣不成声地拉开自己的衣襟,只见得胸前像是被巨大的针板印过一般,密密麻麻都是细小的针孔。
“奴婢也想学那不卖主的义人,可奴婢,奴婢真的没有那个本事……那边朱衣连人形都没有了,好生生的人啊,就在我面前被铁刷子一层又一层的刷,那惨叫声……”
王宁颤抖着身子,像是回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刘凌已经隐约有了猜测,王宁恐怕会受刑,却没想到曾经帮过他吃饱肚子的朱衣得了这个下场,脸上又是青又是红,惊慌中还带着几分不忍心。
“不过殿下您放心,奴婢耍滑头惯了,没什么都说,只说您从小遭遇可怜,得了冷宫太妃的恻隐之心,跟着她们习武学文,她们为了奴婢不说出去,所以给了一些银钱堵住奴婢的嘴巴,奴婢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拿了那些银钱去开赌局……”
王宁趴在地上,大哭着说道:“殿下勿要怪奴婢,奴婢,奴婢……”
“我知道你难做。”刘凌叹了口气,“怪只怪朱衣出了事,牵连到你。人人都只想到你是袁贵妃的人,谁能想到你还有这层关系……”
“是,奴婢吓糊涂后说了一点,就被人带去了陛下那里。见到陛下,奴婢马上就清醒了过来,只说了些能说的,陛下还反复问奴婢,又承诺奴婢照实说就给朱衣一个痛快……”
王宁不敢瞒刘凌。
“奴婢虽然只是个宦官,可以前也想过男女之事,奴婢和她相交一场,又料想肯定瞒不过陛下,便招了三分真,七分假……”
“你起来吧,我不怪你……”
刘凌搀扶起王宁。
“你胸前,是上了针板?”
王宁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不是针板,梳洗的刷子……”
所谓梳洗,就是一大片铁刷子在身上刷过,剥皮抽筋,拉出无数血痕,一直到“梳洗”完毕,只剩个骷髅架子,是宫中最厉害的手段。
刘凌听到“刷子”也不免胆寒,强忍着心慌意乱随口问了句:“父皇听到你说这些,有什么反应?”
听到刘凌问这个,王宁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陛下……陛下很是奇怪。”
刘凌一惊。
“怎么?难道勃然大怒不成?”
王宁摇了摇头。
“不是生气,看那样子……”他犹豫着说,“倒好像是很高兴。”
“高兴?”刘凌疑惑不解,“你没看错吧?”
“殿下,你已经不相信奴婢了吗?”
王宁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
“我那时十分惧怕,陛下让我抬头说话,一双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盯着我的眼睛,我那时紧张的几乎要昏厥过去,哪里能看错,我连陛下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
王宁的脸色变了下,模仿着刘未的表情,挤出一个似想要大笑又强行忍住的表情,扭曲着脸庞说道: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果然如此!哈哈,哈哈哈!”
他垮下脸。
“他当时就是这样说的……”
刘凌心慌意乱,又六神无主,再见王宁狼狈不堪,简直像是从鬼门关里逃了回来一般,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辛苦了,我虽没亲见,也知道那里能出来的人没有几个,不管父皇为什么送你回来,我都很庆幸你没事……”
他拉起王宁的手,摸了下脉相,舒了口气说:“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好在只是皮外伤。但你受了惊吓,如果不休息好,日后可能会常有梦魇,朱衣的事……”
刘凌抿了抿唇。
“我会想法子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
王宁听到刘凌竟然没有怪他,当下嚎啕大哭,又跪下来磕了几个头,满嘴都是感激的话,直到刘凌赶他出去了,他才几近昏厥的回了自己的房里去。
他是和舞文弄墨住一起的,两小宦官见到他这个样子都吓得要死,又不敢去惹他怕惹祸上身,王宁去了一下午早就心神俱疲,哪里有心思管两个小宦官想什么,往床上一倒,就睡得像是死了过去。
弄墨想起有人受了刑当时没死,回去以后一觉却谁死了的,都说是吓破了胆,当时没事,回去后就死了,听到他的猜测,舞文吓的直哆嗦,壮着胆子摸了摸王宁的鼻息,发现还有气,才敢缩成一团躺在床上。
这一夜两小宦官倒是不敢睡了,不停爬起来摸摸王宁鼻息,就怕他死在他们身边,牵连到他们。
而除了他们,这一夜还不知有多少人不能入眠。远的不说,就整个东宫之中,能安心睡着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刘凌也不例外。
王宁将他的底细兜了出去,虽说没扯出陆博士、孟太医这些人,但他父皇将冷宫的太妃们囚禁在静安宫里,总不是什么好意。
他得了冷宫太妃们的帮助长大,如果父皇忌惮,随时就能让他不得翻身,刚刚过上的好日子,调头就能还回去。
他心中如同乱麻,偏偏宫里各处都在戒严,他连溜回冷宫去找太妃们商量都做不到。一下子想着父皇发怒要斩了他,一下子又想到冷宫里的太妃会不会受到牵连,碾转反侧,陷入了极度的惶恐之中。
到了这时候,他才真正羡慕起神仙们隐身、穿墙的本事,恨不得向瑶姬仙子学会这些本领才好。
无奈神仙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他也大难临头。
如今是袁贵妃出了事父皇无瑕顾及到他,一旦袁贵妃的事一了,他恐怕在劫难逃,避无可避。
就在他胡思乱想间,刘凌浑身突然一冷,寒毛直立,一股莫名地压迫感从屋角传出,让他一下子坐起身来。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在飞霜殿外,被一群大司命盯着时的感觉。
“难道父皇派了人来杀我?”
刘凌心中这样想着。
他背后冷汗淋漓,强忍着惊恐之心,镇定地开口:“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里。”
这是赵太妃和他说的笑话,说是高祖当年和人密谈之前,都会说上这一句,若是有哪里的探子潜藏着,即使不会被乍出来,那一下也会气息大乱,被高祖身边的暗卫抓出行迹。
刘凌这样一试探,果然有一个轻柔的女声传了出来。
“不愧是飞霜殿主教导的孩子,感觉真是敏锐……”
一个一身灰色衣衫的女子从暗处慢慢走了出来,露出自己的行迹。
此女一身灰衣,脸上带着一个和大司命一样的面罩,但面罩是个笑脸,看起来并不可怖。
刘凌眼睛的余光已经开始在房中不露痕迹地扫过,脑子里思考着逃出去的路线,以及哪些物件可以用作武器。
“殿下,我劝您不用再想逃出去的法子了,我们这些人,原就不是会动手杀人的人,您不必害怕……”
灰衣女子一眼就看穿了刘凌的想法,笑着安抚他。
“殿下不必惊惧,我来这里,是陛下想要见你。”
她看着刘凌一下子瞪大的眼睛,眼睛里笑意更深。
“……所以差我,将您悄悄地带去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