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后的第四天,天师道太玄真人进京。
太玄真人来往于泰山与京城之前无数次,没有一次像是这样面色凝重。他从北方而来,一路看尽房倒人散,家破人亡,在满目疮痍之后心中也不免升起这样的想法——难道今上终于失道,引起上天不悦了?
可按照张守静的说法,这一代的帝王明明是有道的明君,所以他们当年才会下山入宫寻找机会为天师道谋取从龙的机会。
“小师叔,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动,这天下还有救吗?听说北方连续三年大旱,叛军已经开始吃人了……”
太玄真人看着已经远远能看见的护城河,问起马车里闭眼假寐的张守静。
“天狗食日,不过是太阳和月亮的轨迹在天空重合而已,祖师爷已经在‘天行论’里说过。至于临仙地动,倒确实是少见,不过非要扯到失道上去,就是言过其实了。”
张守静慢慢睁开眼睛。
几年过去,他已经从一个黑瘦精干的孩子长成了性格越发沉稳的少年,就连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也因为那双深黑到几乎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睛而变得格外与其他人不同。
有王家商行的帮助,泰山宗的山门和道观在地动后得以重新修建,山下官府因为泰山丢失的都是御赐之器,东西很快都被找了回来,香火也越见鼎盛。
太玄真人如今已经年过七十,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他又长的像是神仙一般,还有先帝御封的“国师”身份,自然是常人难得一见的“高人”,就连刘凌如今想要请他,也要派出鸿胪寺的官员亲自领旨去宣。
但没几个人知道,太玄真人的精力其实早已经大不如从前,除了一些重要的法会和法事以外,山上的杂务都是由其弟子们完成的,而教授学问、接待道友,都是张守静在做。
他如今已经是泰山上下有实无名的“影子道首”,只是在外界名声不显而已,和太玄真人在一起的时候,依然是执弟子礼。
当初刘凌登基,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个少年时的好友,曾经写信希望他能入京,想要特点他到鸿胪寺掌管天下道人户籍和祭祀诸事的崇玄司里任职,可张守静知道自己未来一定是要在太玄真人死后继承泰山宗道首一职的,就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只是以“才干不够,不愿愧领”拒绝了刘凌。
现在,出现天狗食日,他的朋友需要他帮助,所以他跟着太玄真人下来了。
“不是失道就好,这世道,不能再乱了。”太玄真人轻叹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马车就这样沿着官道进了京城,随着官员的指引,一路向着宫中而去,沿路所见,倒是让人心中一松。
虽说房倒屋垮,甚至很多地方都有地陷,但临仙城的秩序还是丝毫不见混乱,偶尔走过的百姓脸上虽有愁容,却并不绝望,在寒冷的冬日里,城中有好几处有巨大的蒸汽蒸腾而起,犹如仙人在腾云驾雾,指引着不少人拿着锅碗往那边聚集。
太玄真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询问身边的官员,才知道那些是京中人家凑钱凑粮在各处施了的粥棚,朝廷也建了粥厂,用来赈济灾民。
因为粥厂和粥棚附近还有人家挑选差役去做工,所以许多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在喝饱了饭之后都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做工的地方。
年底了,用人本来就紧张,许多百姓房子被震塌了,无处安身之后情愿去做工也不要在风口上闲坐,整个城里修复房屋的速度倒是挺快。
“这都要感谢我们的陛下,在地动之前发现情况不对,将城南的大半百姓都赶了出来。”崇玄司的官员激动地说着:“太玄真人,你是得道的真人,应该知道为什么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动吧?是不是造反的人引起了上天的震怒?”
太玄真人是个人精,自然不会把张守静拿来解释的话向他解释,敷衍着说道:“这自然是上天向陛下示警,得快点剿灭叛军了。”
崇玄司的几位官员兴奋起来,也顾不得太玄真人在旁边,顿时窃窃私语。
“我说吧,真要是老天降灾,还会让陛下有所感应,先救出那么多人?”
“就是,日食发生在北方,还不知道逆贼那边有多慌呢,我看我们只是被叛军牵连了……”
“可是地动之前又是蛇鼠同窝,又是蛇行路上活活冻死,还有那么多泉水一起变成毒水……”
“哎呀,真人都说没事了,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坏事。”
几人的窃窃私语引起了张守静的注意,对着其中一位官员行了个礼,好奇问道:“诸位大人刚刚说到,地动之前大有异象,陛下命令百姓离开屋子,所以保全了百姓,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
几个官员露出得意的表情,纷纷笑着说道:
“自古只有圣贤明君能‘天人交感’,如今天下虽不太平,但我等依旧是信心百倍啊!”
太玄真人笑着跟几位官员应和,张守静却摸了摸下巴,开始进入深思。
等到了宣政殿,一身粗糙葛衣的刘凌亲自迎出殿外,迎接两位道人。
“太玄真人,别来无恙。张守静,你如今长得越发像是大人了,倒衬的朕像是没长大。”
他笑着扶起正准备行礼的太玄真人。
“进去说话吧。”
刘凌打量两人,两人也在打量刘凌,见他一身粗衣,心中都隐隐有些同情。
身为皇帝,连守孝都不必按照全制,只需以月当年,服孝三个月而已,披麻戴孝更是不必,纯看个人心意,能让皇帝粗衣陋居的,唯有上天。
这一场天狗食日和地动,恐怕不仅仅让这位少帝下了罪己诏,更是带来了不少麻烦,衣食住行上的反倒是其次了。
等几人在殿中就座,刘凌就之前的灾祸和他的想法说了一遍,请求太玄真人的配合,太玄真人思忖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陛下想要祭祀天地并山川河流之神,无非就费些功夫,这并没有难的,但祭祀山神,首先就得拜泰山和元山,老道能为陛下祭祀泰山,却上不得元山。”
泰山是万山之首,元山是万山之宗,两座山川相传都是道家无上天神居住的洞天福地,刘凌要祭祀山川,名山大川俱要跑得,所以太玄真人才会如此犹豫。
“除此之外,老道年纪已大,有些法事做下来,精力已经很是不济了。”太玄真人说话间,指了指身边的张守静:“京中慰灵的法事,老道准备让守静去主持。”
祭祀山川河流之神,与其说是向上天请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如说是借着盛大的法事想天下传达皇帝想要天下安稳的希望,告诉百姓天子心中有他们,这样的法事,张守静这样身份年纪的道士“压不住场子”。
但京中祭祀亡魂,张守静以“真传弟子”的身份去做,倒是绰绰有余了。
一旁的张守静听到太玄真人举荐他的话,微微一怔,向着刘凌单掌行礼,眼神中有些不安和期待。
他知道太玄真人是想让自己和这任皇帝更加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只有这样,泰山宗才能发扬光大,然而他的年纪永远是个硬伤,如今只能赌刘凌也是少年,愿意重用同样的“青年才俊”了。
于是乎,太玄真人和张守静眼巴巴地等着刘凌做决定。
他们看见刘凌微微偏了偏头,用奇怪地眼神瞟了身边的空处一眼,又向着张守静看来,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表情实在太过古怪,让张守静忍不住蹙了蹙眉,微微向那空处看去,但是确实是什么都没有。
“朕相信名师出高徒的道理,更何况朕和张守静也算是好友,明白他素来稳重。”
刘凌笑着将自己刚刚诧异的表情掩饰过去,声音越发温和:“那朕就替那么多百姓谢过二位了。太常寺的官员已经等着你们,王宁,带太玄真人和张道长去太常寺!”
王宁应诺了一声,连忙出来接引。
等几人走出殿外,刘凌脸上又露出刚才那诧异的神色,坐在龙椅上,用奏折掩饰住自己翕动的嘴唇,对着身边悄悄说道:“您确定您说的没错?守静可以主持这样的法事?”
岂止是可以主持。
瑶姬笑了笑。
这可是记载在历史中,说是后来成了神仙的人啊!
“啊,是这样,所以你可以放心将祭祀的事情教给他。”
瑶姬点头。
“张守静为枉死百姓做法事的时候,你其实也可以在场,你是天子,当初无缘无故让这些百姓离开家中去外面躲避,有许多人不会了解你的苦衷,但是如果你亲自祭祀这些没有救下来的人,对他们的家人表示你的遗憾,至少会安慰到这些未亡人。”
“我?我亲自去?”
刘凌想起那个嚎啕大哭的男人,以及那个大骂着“昏君”的醉汉,少见地沉默了。
“我怕我安抚不了他们,反倒引起他们的愤怒和伤心。”
良久后,他缓缓说道。
姚霁并不知道刘凌在宫外遇见了什么,她以为他只是不自信而引起的低落,笑着给他加油打气。
“怎么会……”
姚霁用着一种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表情笑道。
“你可是命中注定的皇帝。”
刘凌手中的奏折慢慢放了下来,迷茫的表情也渐渐被坚定的表情所替代。
姚霁很高兴看到他能够重获自信,伸出手虚虚地摸了下他的头顶。
“这样才对,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刘凌的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是。”
另一边,王宁领着太玄真人和张守静出了宣政殿,脚步举起又顿,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看的太玄真人和张守静都微微蹙眉。
“王总管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太玄真人还想去太常寺商议祭祀之事,可这位大内总管突然不动了,也是让人头疼。
王宁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凑了上前,对太玄真人小声说道:“真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太玄真人颔首,老少两道人跟着王宁到了宣政殿另一侧的窗下,只听得王宁犹豫了好半天,才低声问起两人:“不知真人,皇宫中会不会有妖精鬼怪?”
这问题在宫中问简直就是大忌讳,妄议鬼神之事绝对非同小可,况且王宁还是刘凌身边的近身之人,两人都谨慎的不开口,只是看着王宁,露出吃惊的表情。
王宁见他们这样子,就知道他们不会随便回答,一咬牙,将心中的担忧全吐了出来:“太玄真人是有道之士,奴婢也就不兜圈子了。从地动那日开始,陛下就有些不太一样……”
他将太玄真人拉到窗前,打开一条小缝,让他们看了进去。
“有时候,陛下会无缘无故对着空无一人之处说话,还有几次……”
王宁话没有说完,却也不必再说了。
因为太玄真人和张守静,都已经看见……
少帝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对着面前的茶碗,开始傻笑。
***
肃州。
天地昏暗一片的时候,肃王和肃王妃正在府中盘点这一年来盈利的账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我总算知道恵帝爷为什么有喜欢盘点内库的爱好了。”
肃王低头望向窝在自己怀里的妻子,低下头去啄了口她的红唇。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肃王妃懒洋洋地动了动身子,“通商获利之大,简直出乎意料之外。那摩尔罕王是什么毛病,竟然将国内能找到的上品丝绸都买了。”
“听魏坤说,他好像鼓捣出什么厉害的东西,但是所需的材料要从远方另外一个大国购买,那国家不缺其他,只对我国的丝绸感兴趣。”刘恒似乎对这个也很感兴趣。
“毕竟是蛮夷之国,没见过好东西。”
“偏是偏了点,但不见得是蛮夷。”肃王妃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他知道拉拢我们,就是怕我们被他两个兄弟拉了去,只要不是好勇斗狠之徒,都不可小觑。”
“是是是,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刘恒宠溺地笑着。
“王爷,王妃,魏大人领着一位胡商求见。”
门外有侍卫传来通报,
肃王和肃王妃收起脸上温柔的表情,互相替对方整理了下身上的衣冠,这才对外面不紧不慢地回复,让人进来。
没一会儿,魏坤领着个头顶皮帽的西域商人进了屋,只是这人一进屋,肃王和肃王妃表情都是一怔。
他们府中经常来往的西域商人两人都认识,这商人绝不在这些人之内,而且看魏坤这慎重的态度,这商人来头还不小。
果不其然,只见这位胡商以手抚胸,用发音有些生硬的代国话开口说道:“尊敬的肃王殿下、肃王妃殿下,在下马土尔,谨代表我国的摩尔罕大王,向两位敬上最诚挚的问候,愿两位身体安康,恩爱如意。”
摩尔罕大王?
肃王看向魏坤,却见魏坤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让他稍安勿躁。
“本王和摩尔罕王素未……”
铛!
铛铛铛铛!
突然间,铜锣钟鼓之声大作,还有拍着门板等物的声音。
“怎么回事,哪个下人在放肆!”
肃王看着渐渐黑起来的窗外,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这是怎么了?要下雨了吗?”
这里一年四季干旱少雨,但即便如此,要下雨了也不会高兴到敲锣打鼓的地步。
肃王妃是第一个发现不对的,三两步窜到床边,一把推开窗户。
“天狗出来了!天狗吃太阳啦!”
肃王府里的下人奔走嚎叫,声音吓人。
“去准备火把,点起蜡烛,不要乱跑!”
肃王妃站在窗边,看着乱跑的府中家臣,出声厉喝。
那胡商站在屋中对着窗外一看,见太阳一点点被吞噬,惊得跪倒在地,将脑门紧紧贴在地毯上,大声地称呼他们的神明的名字,请求宽恕。
胡夏国大部分胡人信仰的都是光明神,也是火神和太阳神,太阳不见了,在他们那边,是比中原地区还可怕的诅咒,在代国,日食皇帝要下罪己诏,在胡夏国,国王要去神殿接受祭祀的鞭笞来请求光明神的宽恕,也无怪这胡商吓成这样。
天黑下来的过程很快,屋子里完全漆黑的时候,肃王根本看不见肃王妃在哪里,未免有些惊慌地四处张望。
在他“失魂”的那段日子里,肃王妃的声音和气味已经成了他心灵上的支柱,以至于现在全府上下都经常调笑他们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只有他知道,不是妻子粘着他,是他一直紧紧抓着她不放,不愿意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外。
天狗食日过去的时间很快,府里的人早已经习惯了肃王妃坐镇指挥,天刚黑下去的时候各处就点起了烛火和灯笼,等到天亮了的时候,也没见有什么混乱的迹象。
然后等刘恒看清楚屋子里的一切时,心头还是泛起了微酸。
不知什么时候,魏坤移步到了他夫人的身前,眼睛还警惕地望着地上那个胡商的方向,显然天黑的时候,他在防备着这胡商突然暴起伤人。
这一刻,刘恒突然有些难过自己当年没有学武,甚至骑射都是平平,以至于自己在这个时候只能做个睁眼瞎,连自己的妻子都不知道在什么位置。
如果这商人真是个刺客,能救下她的,必定不是自己。
魏坤很快就发觉了刘恒那边气氛的不对劲,悄悄往前走了两步,离开了保护着肃王妃的范围。
当年肃王失魂落魄,他早已经习惯了身兼管家和护卫的双重身份,陪着肃王妃处理府内府外的事情,现在肃王清醒了,自己也恢复了长吏的身份处理外务,见肃王妃少了,还以为会从这张习惯中摆脱出来……
然而情况一旦有变,他身为肃王的幕僚家臣,竟然第一个想到的是保护肃王妃,却不是肃王,他自己心中也是巨震。
只是他从小性格沉闷,虽然心中也受了惊吓,却依旧面色如常的开口说道:“马土尔?天狗食日已经过去了,你能起来说话吗?”
那商人也不顾失态不失态,在地上足足五体投地了一刻钟有余,才抹着汗站起了身子。
“失礼,失礼,太阳消失在我国是非常不祥的象征,在下请求光明王在上保佑我国度过这场劫难,花费了点时间……”
马土尔边擦汗边说。
肃王脸色不太好看,但勉强维持着仪态点了点头:“本王尊重你们的习俗。不知你千里迢迢而来,所为何事?”
也许是日食折腾了马土尔太多的心力,又也许是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满屋子里的人都像是梦游一般。
然而马土尔和大部分西域男人一眼,对女人抱有一定的不信任之心,无论如何都不愿在肃王妃在的时候说出来意。
“本王听闻贵国的国主遇见犹豫不决之事时,还会向王太夫人请教,在本王这里,也是一样。”
肃王执起肃王妃的手。
“什么话,她都可以听得。”
以胡夏国王亲信名义拜访的胡商见坚持不成,也只能恭恭敬敬给肃王妃也行了礼,说出了来意。
倒是魏坤,也许是刚才气氛尴尬,又或许是避嫌,很快就出了屋子,自觉站在门口把风。
肃王和肃王妃耐着性子,等马土尔说完了一切,被魏坤送出屋子之后,满眼诧异的肃王才如梦初醒一般,扭头看向肃王妃。
“他,他是什么意思?”
肃王面如寒霜。
“是本王意会错了,还是他说的就是那种意思?”
肃王妃的手指紧紧捏着椅背,为摩尔罕的大胆震惊不已。
“您,您没听错……”
她抬起头来。
“胡夏,确实想怂恿您趁势而起,造反篡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