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翠兰的闺楼。
猪脸人身的丑陋怪物,缓缓走到陈玄奘面前。
四肢臃肿粗壮,大腹便便。
最骇人之处当然是那张难以忽视的猪脸,猪鼻子鼻孔朝天,獠牙外绽,与可爱彻底绝缘,简直是丑陋凶恶,吓死个人。
换做是在大白天,这模样已然十分惊世骇俗,毛骨悚然,此刻在这个昏暗死寂的房间里,摇曳的烛光明灭不定,恍惚间照在猪刚鬣那张纯天然百分百狰狞的面孔上……
登时,那画面仿佛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人间的惨剧一般,恐怖的不要不要的,简直是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哇!
陈玄奘吐了一阵,直起腰,只近距离看了猪刚鬣一眼,肠胃猛地翻江倒海一般,便哇的一声,再次弯腰狂吐起来。
勒个去……
猪刚鬣的表情在这一刻精彩到了极点。
“尼玛,我媳妇见到我都没有你这么大的反应,竟然连吐了两次,你属什么的?”
猪刚鬣怒极反笑,直瞪着陈玄奘,咯咯磨牙。
闻言,陈玄奘抬起头,想说些什么。
可是,当他再次看到猪刚鬣那张将何为丑陋诠释得淋漓尽致的面孔时,身体非常诚实地做出了反应,那就是,哇……
猪刚鬣:“……”
“好好好,这是你找死!”
猪刚鬣彻底怒了,猪可杀不可辱,本帅可不是好欺负的。
“英雄!”
陈玄奘慌忙摆了摆手,格外诚实地说道,“英雄误会了,贫僧第一次吐是因为吃的太饱加上太紧张,稍微受点刺激就没忍住,第二次吐才是因为见到了你的尊容……”
讲到这里,陈玄奘戛然闭嘴,满脸尴尬和悚惧,头皮骤然乍起,僵在了原地。
“哈哈哈……”
猪刚鬣狂笑,冷冽之极,嘴角弥漫残忍,嘲讽道,“和尚,你很诚实嘛。”
陈玄奘小声支吾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呸!”
猪刚鬣伤自尊了,勃然大怒,“说,你是我那个老丈人请来恶心我的吧?”
陈玄奘直哆嗦,不敢言语。
猪刚鬣凶狠道:“哼,我老丈人没告诉你,他之前请来的那几个和尚、道士、法师,遇上了俺老猪,是什么样的凄惨下场?”
陈玄奘害怕极了,慌忙道:“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初到宝地,高太公盛情邀请贫僧做个和事佬,贫僧……其实只是一个路人而已。”
说着,陈玄奘朝猴子靠了过去。
咦,东土大唐?!
猪刚鬣脸色微变,眼珠子转了转,认真地看了看陈玄奘,有些惊疑不定。
忽然,猪刚鬣看到了猴子,负手而立,眼神凌厉,睥睨天下,气焰强盛,不由得心神一震,顿时警惕起来。
“咦,这个猴子怎么看起来这么像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弼马温!”
五百年前,猪刚鬣在天河掌管十万水军,身在军中,远离天庭,猴子没有见过他,但是,他大权在握,耳目灵通,却是晓得猴子的一切。
纵然投了猪胎,转世重来,天蓬元帅这份眼力依然异常火辣,他觉得眼熟,那就必定以前曾在哪儿见过。
猪刚鬣不动声色,冲陈玄奘嚷道:“那个和尚,你凭什么来劝和?”
陈玄奘见猪刚鬣没有动粗,暗松了口气,轻咳一声,认真地讲起了道理,道:“猪英雄,强扭的瓜不甜,你与高家的这场孽缘,纠缠得越久越深,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猪刚鬣坦然道:“胡说八道,我和我媳妇痛痛快快过日子,怎么就没有好处了?况且,这件事情起因不在我,全在我那个老丈人,他嫌弃我丑陋,使出百般毒计棒打鸳鸯,和尚你说句良心话,长得丑也有错了?”
陈玄奘张了张嘴,好一阵无语。
半响,陈玄奘鼓起勇气,道:“心有不满,如何能痛快?高太公父女只想寻找一个帅气的女婿,而猪英雄你……咳咳,似乎从一开始就施了法术,隐藏了本来面目,欺骗了他们,所以,这件事说到根上,猪英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猪刚鬣瞪眼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有件件称心如意。俺老猪是丑陋粗鄙了些,但是我吃苦耐劳,有大智慧,正是因为有了我,这一大家子的人才能吃饱穿暖,不受他人欺辱之苦,免去天灾厄地之祸,将功补过,我扪心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陈玄奘讶然,万万没想到这个妖怪有如斯口才,能言善辩不说,而且,他似乎还很讲道理。
陈玄奘心下稍安,深吸口气,道:“你每晚兴那怪风妖雾,让全村人看谁都是猪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猪刚鬣大义凛然:“人要想活得痛快,须得去改变自己能改变的,接受自己改变不了的。
俺老猪无法改变自己的长相,但是,我有能改变周围的人对我的看法。
高老庄这个地方,民风古怪,崇尚外在美,无视内在善恶,而我偏偏生来就是天下第一丑,我要想活得快意,就得改变他们对我的看法。
于是我让他们见到至亲之人全是猪头猪脸,等过一阵子习惯了,自然也就能接纳我了。这点小手段,与佛门传教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是吗?”
陈玄奘原本战战兢兢,不敢怎么说话,可是,猛然听到猪刚鬣竟然拿他的妖法与佛门般若相提并论,他顿时严肃起来,神情全然变了,仿佛换了一个人般。
陈玄奘沉声道:“此地民风的确与众不同,这是他们的习俗,自有因果业报。我佛普度众生,讲究个善恶终有报,为的是劝人向善。而你呢,卖弄妖法,戏弄百姓,全然是为了自己一时快意,根本不是在劝人为善,如何能我佛神圣佛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猪刚鬣哈哈大笑,嗤笑起来:“你这和尚,亏你是佛门弟子,却没有彻底斩断红尘,将佛门业果与尘世快意恩仇搅和在一起,还自以为是,实则满嘴放屁。”
猪刚鬣噗通坐了下来,“今个我就点化点化你。”
陈玄奘也有了火气,盘膝坐下,要与猪刚鬣正面刚怼,好好论道论道。
猪刚鬣畅快道:“和尚,听说过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么?”
陈玄奘点头道:“玉帝的七公主下凡,遇见卖身葬父的董永,感动其孝心,遂与董永结为夫妻,传为佳话。”
猪刚鬣撇撇嘴,不屑道:“那个董永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柴,父亲死了,他连个借钱的朋友都没有,只好去卖身。嘿嘿,要我说,他根本就不是孝心,而是太无能,唯有把自己卖了为奴为婢才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至于七公主,俺老猪见过她,与你是一般无二的单纯,眼瞎了才会看上那个董永。”
讲到此处,猪刚鬣莫名叹了口气,“七公主嫁给董永后,董永穷得叮当响,基本生活保障都成问题,全靠七公主施展法术救济于他,一点点将这个废柴扶持起来,帮他做上了官,一辈子快活如意,从而传为千古佳话。”
猪刚鬣逼视着陈玄奘,“你说说,家有仙妻,便是浪漫感人的神话,怎么家有仙猪就成恐怖故事了?”
陈玄奘彻底怔住。
说到底,七仙女也是卖弄法术,玩弄人间,这才使得那个董永脱颖而出,享尽人间富贵,其实与猪刚鬣所做的事,没有本质的区别。
关键区别在于,七仙女比猪刚鬣漂亮啊!
猪刚鬣理直气壮:“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只道出了一个人世间最大的道理——人,其实更在意自己活得快意否,佛门所追求的善恶种种,于俗世百姓而言,不过是浮云。”
陈玄奘表示不服:“今世快意,罪恶累累,来世遁入六道轮回,必遭果报,又如何快意?”
猪刚鬣似乎正等着陈玄奘这句话,“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和尚你看看我,虽然我是猪胎,但是我修成猪妖,一样活得快意,不是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这辈子只能做头猪,吃饱睡睡饱了吃,也很快意不是吗?不要与我抬扛,你不是猪,如何知道猪不快乐?有人给猪挠痒痒,猪就幸福地直哼哼,比人还快乐呢。”
陈玄奘变了颜色,按照猪刚鬣的说法,他发现一件耸人听闻的事,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陈玄奘倒抽一口寒气:“照你说,佛门所宣扬的善恶果报,其实根本就没有意义?”
猪刚鬣断然点头:“孺子可教也!佛门禅宗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说四大皆空,到最后,一切皆空!”
陈玄奘如遭五雷轰顶!
摇晃一下,陈玄奘疯狂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的,我认为佛法的终极是圆满,不是空!”
猪刚鬣嗤了一声,哈哈大笑:“那就是说,你的快意就是圆满咯!”
陈玄奘嘴巴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场论道,他……输了!
猪刚鬣拍拍屁股站起来,凑近陈玄奘,嘿嘿笑道,笑容十分恐怖:“和尚,不与你闲扯淡了,我媳妇还等着我一起暖被窝呢。”
猪刚鬣大笑着走上楼,奚落道:“和尚,你没有尝过女人是什么滋味吧。哈哈哈,十年强撸两茫茫,空秃头,心彷徨,到头来,一入菊门深似海,菊花残,满地伤……”(未完待续)